墙上的名字

作者: 赵文元 | 来源:发表于2022-08-18 19:57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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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负责的两排梳毛车大概有二十米长。每当我绕着它们走到尽头拐弯的时候,都要看一眼红色砖墙上的两个名字。因为在墙上你就算随便画上两道子,对路过的人都有强烈的吸引力,何况是两个名字。它们一个笔画又粗又黑,是毛笔吃饱了墨汁时写的——周顺。在它下面隔两块儿砖上的名字笔画又细又浅,是毛笔忍饥挨饿时写的——边红。字体都是小学二年级的水平。有时候我也想想这是谁的名字了,但走过去了,也就不再去想。

    这天是夜班。睡眼昏花中,见两个名字像四摊虫子一样蠕动着。我刹住脚,定睛一看,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墙上嘛。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更仔细瞧,发觉它们身上还残留着活人的表情,宛如从水池里出来的小孩身上残留的水珠——笔画显得柔和灵动,像人脸上的皱纹。像人脸上的皱纹暴露了人的内心一样,两个名字的笔画暴露了两个名字的内心:周顺,是不好意思的憨笑;边红,是不好意思的抿嘴偷笑。这时,我面对着的就是两个活人了,它们分明也在好奇地端详着我。它们身上的气味在我的鼻孔中出入着:周顺的,一股汗腥气;边红的,一股淡淡的玫瑰味。但我总感觉像雾里看花,就想看清楚了,眯起眼,却见它们还是死板板地呆在砖头上的,也没有什么汗腥气、玫瑰味,只有梳毛车间那股说不清的霉潮味、洗涤剂味、毛味、陈年油腻味等等混杂起来的味道。不过,我分明能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蛛丝马迹,宛如一个人刚离开,你仍能从屋子里感觉到证明他刚才就在屋子里的蛛丝马迹,比如他遗留在屋子里的烟味,从他鞋上落下的几星尘土。我盯着这些蛛丝马迹忽然明白,它们在我睡眼昏花的时候显现一下,是想让我明白,它们也是十四亿人中的两个人,我不该视它们为两个名字。它们之所以不好意思,是因为冒昧地惊扰了我。

    这让我不由得想:就在我双脚站立的地上,就在我身子占据的空间(这让我瞬间产生一种感觉:这个空间是那个人的衣服,现在是我穿着了),曾经有个人,应该是小伙子,在我眼前的砖墙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在下面写下了情人的名字。呵呵,妻子的名字也可以。他一定是从南方某个小镇的某个山清水秀的小村,来到我们塞北打工的。天天和我一样拉磨的驴似的绕着这两排十二辆梳毛车转十二个小时,自然思念着老家的情人或者妻子,宛如被蒙着眼的拉磨的驴想着原野,想着原野上的伙伴们,就在墙上写下了自己和她的名字。他之所以把两人的名字写在一起,是“我人不能和你在一起,名字和你的名字在一起,总该做到吧”的意思。他每望着她的名字,就想着她此时在干什么?但一个意象老纠缠着他:有个小伙子趁机勾引她。但是,这小伙子的面貌他怎么也看不清,她对小伙子的态度也说不准。这让他终于心急如焚起来,但远隔千山万水,无可奈何。他就想着要她也来打工,就是她来了不打工也行,他养着她。他当时就给她打电话,要她来自己这里来。她说话时他仔细听,好听出些什么来。她自然拒绝,说出一大堆理由来。这让他气急败坏,两人又在电话上吵起来。砰!她挂了电话,陡然没了音讯——越出海面的鱼又落入海里,让他面对大海无处寻觅。他只能盯住墙上她的名字——边红,宛如盯着鱼入水的地方。

    这两个年轻人后来到底怎么样了?我给他们编出一部又一部电视剧来。可一天我觉得不对:既然是情侣或者夫妻,两个名字应该是紧挨在一起的才对嘛,怎么一个在上一个在下?字体还一大一小?这应该是两个人写的。或许是一个如我一样的工人,在看了一眼又一眼“周顺”后,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下面?对,一定是这样的,要不,两个字的笔墨浓淡笔画粗细怎么就不同呢?一定不是同一支毛笔写的!那么,这两个人一定是有什么互相会意的东西了,如庄子说的,两个人如果都领会了“道”,就是相隔千年,也会会心一笑。但我怎么端详这两个名字,都发现不了什么让两个素未谋面的人会意的,这让我沮丧又嫉妒,宛如你怎么也进不去一个两个人的世界里。我本想蛮横地把我的名字也埃(挨)着他们的名字写在墙上,但想想这太下作了,愤愤地作罢。

    我经常长时间地瞅着它们,总算找到了推翻我这个想法的新发现:“周顺”显得粗犷;“边红”显得娟秀,这分明就是两个情侣。就是说,我现在耳朵里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曾经绽开过一朵爱情的花朵。在这机器林里,他们怎么擦出了第一星爱的火花,怎么燃成了熊熊大火,怎么偷偷地钻来钻去“邂逅”……呵呵,足够我写出一大本《车间里的爱情》(加个标点)一个情节就是,为了表达他们要永远在一起的愿望,周顺就站在我现在脚站的地方,先把名字写在了墙上。边红接过毛笔,又站在我现在脚站的地方,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墙上。因为个子矮周顺一头,自然名字在周顺名字的下面了,毛笔上的墨汁轮到她写时,自然快枯了。

    我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而欣喜。就想着他们现在在哪里生活着?宝宝是不是上开学了?我把这两个名字照了张像,想着有机会把它发给他们,借此认识一下他们,告诉他们我也在那个车间干过。就如同你在旅店里捡到一张情侣的照片,想着还给他们,告诉他们你是在哪个旅店的哪个房间里捡到的。我明知道这是个异想天开,但这异想天开因为好奇而有着神奇的鼓动力量,让我不由得问了几个老工人,有没有一个叫周顺的在这里干过。明知道没人知道的——有几个工人在一个工厂能干两年的?我还是免不了沮丧。

    只是,我觉得有一只不愿意暴露的手在摇晃着我的这个新猜想。猛不丁就打我一冷枪。比如:有边这个姓吗?周顺和边红根本就不是人名!那到底它们是什么呢?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让我陷入不确定的恐怖之中,宛如读书时盯着那些未知数:什么都可以是,但什么又不是。忽然,我一激灵,百度一下边是不是一个姓,还真是!谢天谢地,这个猜想没有被这一冷枪打死。我脑子里还出现一个奇怪的意象:这边红不论什么姿势,轮廓线都是艳红的。那她的小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呢?

    但两人的以后我虽然尽往好处想,但连续两个月,心总是隐隐的不安。有一天,我正视了这不安:是不是那时墨汁未干,两人就拜拜了?唉,现在的年轻人呀!只是这时,我想起前几年和两位朋友进山里玩,见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兵营。我们一间屋一间屋地转,由一地又一地的狼籍,想象着兵营里曾经的生活,一边议论着这是个什么部队?为什么撤走了?当转进门头上还耷拉着食堂的牌匾的食堂里时,见西边的墙上是一幅巨大的壁画:伟人戴着红五星军帽的头像神采奕奕地笑着,万道金光从肖像后面向食堂里辐射过来,诺大的食堂亮堂堂的。画下面是两列向两边斜着的漫卷的红旗,左面的向左飘扬,右面的向右飘扬。虽然画面已经斑驳,但几十年前那场运动热烈的气氛从画面里涌出来,淹没了我们。就是说,即使我们没来这里,这里空无一人,这气氛也兀自热烈着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到了这个这幅画,与墙上的这两个名字,或者自己对这两个名字间发生的故事的猜想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就先去解开这个“不明白”,发现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们都如同蜗牛留下的壳,或者说如同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副野牛角——曾经的鲜活的生活留下的痕迹。是呀,生活的痕迹远比生活存在的(得)长,比如故宫——元明清已成过往,它还在。比如金字塔,胡夫们早已经灰飞烟灭,它还在。是呀,我到大青山的一块儿崖壁上刻上我的名字,只要大青山不沉降到海底,亿万年后的人一定会围绕着我的名字团团转。不,就是大青山沉到海底,亿万年后的人,会穿着神奇的衣服,潜入海底,围着我那被海藻、珊瑚、云母装饰出来的名字团团转的。

    这一阵天马行空的遐想让我很高兴了一阵子,但那支看不见的手又猛不防摇晃开了我的猜想,我就嗔恨起来: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把名字写在墙上呢?惹得我自寻烦恼。是呀,这两个人现在大概早各自成家了,在接送各自的孩子上幼儿园呢,人家早忘了有这当子事,你却自己钻进这牛角尖里!是呀,我得钻出来!怎么个钻出来法呢?当然是不理它们了。可是,一天,我又停在了它们面前,因为我有了新的猜想:可能是窑厂的两个工人,都偷偷地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刚出窑的砖上的,心里自豪地说:这砖是我烧出来的。写完以后就遥想着这块砖会彻在某堵墙上,一个又一个人会看着他的名字猜想这是谁的名字?他现在在哪儿?而露出恶作剧的微笑来。他们都自以为这恶作剧只有自己做了,不知道一个工友也这么做了,而且他们签过名的砖头会彻在一堵墙上,还挨着!就是说,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他们甚至早忘了对方曾和自己在一个砖窑干过。不过,我想他们能感觉到我注视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一定浑身不自在——知道有人在看他们,却不知道这个人在哪儿。我嘿嘿地笑了——我也恶作剧了一回。

    但是,那只手又在摇晃我这个新猜想,这证明我的这个新猜想根本解释不了这两个名字怎么出现在墙上的。我猛然想到一点:工厂里早不见毛笔了,就是学校里的学生也很难见到毛笔了,更不要说一线生产的工人了,连碳水笔也难得摸一摸,怎么会拿起毛笔去车间墙上或者窑厂的砖头上写毛笔字呢?那这两个名字是怎么来到这堵墙上的?……天!生活中有多少难解之谜呀!最难解之迷大概就是两个我未知的人,留在墙上两个名字,竟然蟒蛇一样袭击了路过的我!我这个比喻逗得我自己笑起来:什么蟒蛇呀,你不理它们,它们就是四个字而已嘛,是你自己硬要从这四个字的后面找出两个人来嘛。我哂然一笑,觉得是这个理儿,又不再理它们——每当路过它们时,就低头而过。不久我就烦了——这哪是不理它们,分明是在和它们闹别扭嘛!

    这天,我打扫机器时照例拿起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忽发好奇,把它的绒毛抹去一片,露出霉烂的包装纸和一个黑色的截面。原来是一块儿沥青!这一定是机修工把它遗忘在机器壳儿上的。谁打扫机器扫到它那里,都拿起它,扫完了,再随手丢在原处,因为把它送到它该去的地方要走一段路的,又不能当垃圾扔掉。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它就长出一身厚厚的绒毛。

    我又端详了一会儿沥青,忽然走到“周顺、边红”跟前,唰唰地在它们身上涂抹起来,脑子里闪现出活埋人的镜头,心变得狠而快乐着,手就更用力了,很快把它们埋在了沥青下面(最后一锹土盖在人头顶上)!这时我才明白了我的意图,懊悔不迭——你想清除它们,用水洗多好!把墙涂黑了,车间主任能不冲你狮子吼?我慌忙抓起一团绒去擦,哪能擦掉!除非找一把刀呀什么的来刮。可刮坏了墙面,更是个挨骂嘛!还不如这样呢!我对自己赌气地说。

    水洗没有用沥青活埋它们解恨。一个声音在我的脑子里响起。天!我恨着它们了!

    我背着手、低着头,恨恨地绕着两排机器转起来。

    是什么声音?细微而又诡异,穿透机器的轰鸣声,顽强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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