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
作者:[瑞典]弗雷德里克·巴克曼
1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买了个不是电脑的电脑
>> 又是沉默。跟发生在两个突然发觉自己忘带手枪的枪手之间的那种沉默也没太大差别。
2 (三周之前)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在小区巡逻
>> 尽管欧维再三重申“脚正不怕鞋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斜”。
>> 但欧维已经付清了房贷,自食其力。上班。一辈子从来没有一天病假。一个萝卜一个坑。承担一份责任。现在已经没人这么做了,承担责任。现在只有电脑、顾问和晚上逛窑子白天兜售租赁黑合同的政界大亨。避税天堂和股票投资组合。没人想工作,全国挤满了整天只想吃午饭的人。
>> 整天穿着跟扳手一样高的高跟儿鞋在小区里晃悠得像只喝高了的大熊猫,脸画得跟脸谱似的,戴一副硕大的太阳镜,大得你都不知道该管它叫眼镜呢还是叫头盔。
>> 屋子里塞满微波炉和平板电视,但就算被人用匕首指着也说不出混凝土墙该用什么样的膨胀螺栓。
3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拉着拖斗倒车
>> 他怎么也得有两米高。欧维总是本能地对所有一米八五以上的人心存怀疑。经验告诉他,长成这样,血液很难抵达大脑。
>> 盲流显然不知道该拿他的大拳头怎么办,于是他略带羞涩地把它们在身侧来回地甩,就像它们是布片缝的,可以随风飘荡。
>> 欧维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白痴!”
盲流使劲点头。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欧维瞪着仪表盘。
“现在它在干吗?”
盲流热情地点头。
>> 他心想。连杵在眼前的标牌都看不懂,她和她那一大家子来这儿到底干什么?社区内禁止车辆通行,地球人都知道。
>>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站了多久。他沉浸在自己的脑海中,就像在迷雾中飘浮。他从来不是做白日梦的人,但最近他的脑子里就像有什么东西纠结了起来。他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他一点儿都不喜欢。
>> 那些厨房椅是他太太逼他扛上去的,因为她说它们太吵。它们根本不吵,欧维知道,这只是太太想买新椅子的借口。仿佛这就是生活的本质,买厨房椅去饭店吃饭就能生生不息了。
4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不交三克朗增值税
>> 他点点头,又踹了一脚泥土。他无法理解那些说自己想要退休的人。怎么能整天盼着自己成为多余的人?作为社会的负担四处游荡,什么人会有这样的梦想?回家只能等死。或者更糟糕:等他们来接你去那些不能自理的人住的地方。欧维都不敢再往下想。上个厕所都得别人插手。欧维的太太从前总是逗他说,要是来那么一场葬礼,他是她认识的人中唯一宁可躺在棺材里都不愿意被人推着去参加的那个。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能吧。
>> 就像欧维太太常说的那样:“要是有什么值得写进欧维的讣告,那就是‘无论如何,此人还算省油’。”
>> 经常得转上六七圈才能找到一个好位置,要是最后欧维不得不放弃而停在二十米开外,这一天他都没好气。他的太太从来就不理解,不过她也不是很清楚什么叫原则问题。
>> 奔驰侧面玻璃上的口水粘得太厚,欧维都看不见里面那家伙的脸。欧维雄赳赳、气昂昂地下车,活像个获胜的古罗马角斗士,然后他瞥了一眼丰田。
>> 要是说这世上真有什么欧维不喜欢的事,那就得算是受骗上当了。太太总是开玩笑说,对欧维来说,世界上最可恶的四个字就是“电池另配”。
>> 六个月前,她去世了。但欧维还是每天两次走遍所有房间,摸摸暖气片,看她有没有悄悄把它们打开。
5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
>> 欧维很明白为什么她的朋友都不理解她每天早晨醒来后愿意和他共度一天。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什么。他为她搭了个书架,然后她用一页一页写满感情的书把它填满。欧维理解那些他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混凝土和水泥,玻璃和钢,工具。可以计算出来的东西。他理解直角和清晰的产品说明,可以画到纸上的东西。他是个非黑即白的男人。
>> 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 欧维的父亲是铁道工。他的手掌看上去就像用刀刻过的皮革,脸上皱纹深深,劳动的时候汗水就顺着这些沟壑淌到胸口。
>> 晚上他们吃香肠加土豆,然后打牌。拥有的不多,但也从来不少。
>> 人们总说欧维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而她是色彩,他的全部色彩。
6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辆该放哪儿放哪儿的自行车
>> 欧维并非对肥胖的人有任何反感。真不是。别人爱长成什么样长成什么样。他只是从来都没法理解他们,他甚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到底能吃多少东西?他们是怎么做到把一个人吃成两个重的?肯定需要某种坚定的意志才能做到吧,欧维想。
>> 欧维注意到他的运动鞋太大而牛仔裤太小。运动衣拉到脸颊来抵挡寒气。消瘦而毛茸茸的脸上长满了粉刺,发型就像刚被人拉着头发从一桶胶水里救出来一样。
>> “这玩意儿肯定浑身上下各种病毒细菌传染病。”
欧维看看猫,再看看霉女,点点头。
“很可能你也一样,但我们没有朝你扔石头。”
7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挂上个钩子
>> 失去某人以后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细节惹人怀念。都是极小的事情。笑容、她睡眠时翻身的样子。为她粉刷房间。
>> “看着还以为你要杀个人呢!”
欧维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 欧维的视线在他们俩之间跳跃,就像一条大狗瞪着两只不让它睡觉的老鼠。
>> 帕尔瓦娜开始模仿一种欧维认为是苍蝇发出的声音。她抖动嘴唇嗡嗡作响就是为了惹盲流发火。很有效。对盲流和欧维都有效。欧维服了。
>> 如今似乎一切都在背着他慢慢老去。
>> 欧维会意地点点头。就好像他太太已经告诉过他一千遍的事,但他还是总给忘记。
>> 欧维低头看着门槛。
“在社区委员会发动政变之前就该想到这一天。”他低声说,就像这些话是从一串不连贯的咳嗽中偶然蹦出来的一样。
>> “是欧维的太太,索雅,她……”鲁尼太太友好地打断他,但她才说出索雅这名字就立即被欧维打断,他转过身,眼神中满是莫名的怒火:
“够了!闭嘴!”
>> 欧维的门厅里只剩一片寂静。
他无力地坐在凳子上呼吸沉重。手颤抖得就像置身冰窟。胸口怦然。最近总是这样。他感觉透不过气来,就像一条鱼被人倒扣在碗里。公司医务室的医生说这是慢性病,让他不要激动。说起来容易。
>> 诚然她有那么多值得思念的时刻,但他真希望能再次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喜欢把她的食指裹在掌心里,藏在那儿的缝隙里。她这样做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世上其实没有什么不可能做到的事。所有值得他怀念的事情中,这最让他耿耿于怀。
8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对父亲的老脚印
>> 她相信命运。你在生命中走过的每一条道路最终都会“带领你到注定的归宿”。
>> “总经理说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样!”
欧维没有转身,但他离开的时候背挺得笔直。
>> 欧维头也不回地走进夜色中,深吸一口气。他怒火中烧,但并不是因为他们叫他贼。他从来不是被别人的称呼左右的人。但丢失了父亲为之献出生命的工作所带来的耻辱,却像一块烙铁般在胸口燃烧。
>> 他对任何地方都无所留恋,他边走边意识到这一点。但至少他没有成为那种在别人背后说闲话的人。他希望当他和父亲再见面的时候,这一点可以弥补他丢了工作的过错。
>> “一个人的品质是由他的行为决定的,而不是他说的话。”欧维说。
>> “每一条道路最终都会带领你到注定的归宿。”
9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给暖气通风
>> 因为我们都知道凡事都有对错两种方式。虽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欧维现在已经无法准确地回忆起当时社区在讨论该使用哪种中央供暖系统时自己提议了哪种,但他清楚记得,反正鲁尼的方法是错的。
>> 欧维其实并不认为自己无可救药,他只是希望一切井井有条。他觉得做人不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就好像忠诚一文不值。如今换东西那叫一个快,怎么把东西造得坚固一点的知识反而显得多此一举。质量——早就没人在乎了。鲁尼不在乎,其他邻居不在乎,欧维的老板也不在乎。如今一切都是数码的,好像不请个顾问来整明白怎么打开手提电脑的盖子,就没法盖房子。就好像竞技场和吉萨金字塔都得这般才能造出来一样。老天爷,1889年,埃菲尔铁塔就造出来了,而现如今,造个该死的一层楼平房还得时不时停工,好跑开给手机充个电。
>> 这是一个还没过期就已经过时的世界。整个国家都在为没人能正经做事起立鼓掌,毫无保留地为平庸欢呼喝彩。
>> 三十多年来,他们在一模一样的房子背后一模一样的院子里晃悠,然后隔着栅栏远远地眺望。
>> 他还是有一点怀念那个该死的老浑蛋。
>>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想到索雅曾经总念叨着让他把这儿好好收拾一下,欧维总是拒绝。他很清楚,更多空间只会马上激发出许多添置和购买废物的理由。现在收拾太晚了,他想,已经没人来添置和购买废物了。现在收拾只会腾出无谓的空白来。欧维讨厌空白。
10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造了一幢房子
>> 那些领带男一点都不喜欢街尽头这座即将拆除的牢房里住着的孤独少年。他们不让孩子在欧维家附近玩耍。领带们宁可住在别的领带隔壁,欧维知道。对此,原则上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 ,但现在实际上是他们搬到了欧维的街上,而不是相反。
>> 老人是整条街上唯一不打领带的男人——虽然欧维深信他往日年轻时是打领带的。
>> 。他悄悄透过卧室的窗看着他们。老人和男孩坐在那儿低声细语,就像在分享什么重大的秘密,这勾起了他的回忆。
>> 那天晚上,他在萨博里吃的饭。
>>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房子。可能主要是因为房子是可以理喻的,可以计算并在纸上画出来。不好好做防水就会漏,不好好做结构就会塌。房子是公平的,你付出多少,它就给你多少。很不幸的是,这些话很难用在人类身上。
>> 欧维并不是个暴力的人。但谁又知道呢,他琢磨着。
11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那个不从梯子上掉下来就开不了窗的盲流
>> 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他现在所有的感受。努力工作,自食其力,节衣缩食,买了第一辆萨博;接受教育,通过考试,应聘面试,拿到体面的工作,感恩,从不生病,按时缴税;洁身自好;邂逅一个女人,结婚;努力工作,升职;买一辆新型号的萨博;去银行,贷一笔还款年限为五年的款,买座太太觉得适合养育下一代的排屋;分期还款;节衣缩食;买新萨博;去饭店里播放外国音乐的地方度假,喝太太认为别具异国风味的红酒;然后回家继续工作,承担责任,自食其力,洁身自好。
>> 这妖孽没长毛的疤比没长疤的毛多,还有一条长疤从眼睛一直通向鼻子。要是猫真有九条命,估计这只已经用了七八条
>> 欧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一只手里依然握着那根塑料管,另一只拳头插进口袋里。有那么一刻,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低下头转身离开。走出好几米远,才意识到口袋里揣着烟头,但为时已晚。
>> 生活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努力工作,还贷纳税,自食其力,然后结婚,同甘共苦,至死不渝,当初难道不是这样说好的吗?欧维清楚地记得当时立下的誓言。她根本不应该先死,不是明明说好了,先死的是他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 我……你得他……有人开门的时候你得留神……
>> “谁是帕特里克?”欧维问下巴颏。
“我丈夫。”下巴颏回答。
“盲流?”欧维问。
“就是他。”下巴颏回答。
>> 但欧维很清楚地知道,要是他有生之年干的最后一件事是把一孕妇砸一脸鼻血之后,还让她赶公车,他太太将会怎样唠叨个没完。
12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有所获
>> “只需要一缕阳光就能驱赶所有的阴霾。”一次,他问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兴高采烈的时候,她说。
>> “你在心里舞蹈,欧维,在没人看着的时候。我会永远因此爱你,不管你愿不愿意。”
>>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决定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愿意让别人骑在头上。你不了解那个故事,就不了解那个人。
>> 于是,他用一只手在他们的文件上签了字,另一只手牢牢地在口袋里握成拳头。
>>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决定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不是愿意让别人骑在头上。
>> 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那么一刻决定他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要是你不了解那个故事,就不了解那个人。
>> 他们送他一个工具箱作为临别礼物。这次里面装着的是全新的工具。“给狗仔,试试看造个不会倒的。”纸条上这么写道。
>> 从此以后,欧维再无宁日。
13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叫波波的小丑
>> 去医院就是找死的,欧维知道。其实欧维觉得,活人干个什么国家都要收费这事儿就够受了。如今人就快死了,还得付停车费,欧维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他就是这么跟停车场管理员解释的。
>>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多付点?”她问,问题才沾上嘴唇,她就后悔了。
“因为这样就中了他们的圈套!他们休想从我们可能用不掉的时间上赚到一分钱,这你可听好了。”
>> 他困惑地瞪着这个满嘴语法错误的小自然灾害,她满脸堆笑地回应。
>> “书里大概有个没用的老头吧。”七岁女孩嘴里叽里咕噜道。
“我才不是老头。”欧维回嘴
>> “这个小女孩是谁呀?她是不是想看变戏法呀?”小丑谄媚地说着,踩一双硕大的红鞋,像一头驼鹿似的朝她和欧维啪嗒啪嗒走过来,欧维认定只有那种百无聊赖的人才会放着正经工作不干跑出来这样丢人现眼。
>> “欧维打了小糗,妈妈。”三岁女孩笑得就像这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
>> 要是他上天堂时成了儿童杀人犯,他太太肯定不乐意,这他心里清楚。
>> 自杀的事还是明天再说吧。
14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火车上的女人
>> “我太爱读书了!”她说,然后就开始讲述膝盖上所有那些书的内容。欧维意识到,他愿意用余生来倾听她诉说她所热爱的那些事物。
>> 然后,他吃了两根香肠、七个土豆,都是用他那房间里的小灶台烧的,又在房子里四处转悠,弄好了那些阿姨让他修一修的东西。
>> 个实事求是的欧维,他无法再坐在这儿假装下去。于是他清清嗓子,振作起来,就在此时此地对她道出了真相。他不是当兵的,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个心脏不好的列车清洁工,他之所以撒谎,不外乎就是想和她一起坐火车。
>> 要是有人问起,他会说,在她之前,他没有生活。之后也没有。
15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列晚点的火车
>> 但现金对欧维来说挺好使,人类已使了现金几千年。欧维不相信银行和他们的电子系统。
>>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的时候,车头与他齐平。恐惧已经吸干了狗仔脸上的血色,他显然强忍着眼泪。两个男人透过车窗玻璃彼此注视着,就像在末日的荒漠上迎面相遇,并意识到彼此都不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幸存的人类。其中一人释怀,一人失望。
>> 但他忽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就像刚在雪地上全速奔跑了一阵。他弯下腰,手掌撑在膝盖上,注意到自己已经愤怒得气喘吁吁。心脏猛烈地怦怦作响,就像他的胸腔是世上最后一座还能用的公厕门。
16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辆树林里的卡车
>> 有人说最优秀的人是从错误中重生的,他们后来通常比那些从没有犯过错误的人更优秀。
>> 索雅十二岁的时候,那里所有的书至少都读了两遍。她喜欢的那些,例如《老人与海》,她自己都数不清究竟读了多少遍。
>> 房间里就陷入一种只会发生在一个不愿意离开自己女儿的男人和另一个还不知道自己命中注定会把她带走的男人之间的沉默。
17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只雪堆里的猫崽子
>> 那只蠢笨的老胖猫恩斯特,索雅那么爱它,每次一见到它,她的心就跳得能弹起五克朗的硬币来。
>> 总是这群人,不断阻挠他死亡计划的邻居们,他们真是没羞没臊,都快把人逼疯、逼死了。
>> 完全无视站在他身边试图跟他解释不能像个小丑似的乱闯别人家还把猫举东举西的欧维。
>> 他正光着膀子站在欧维的客厅里,肥肉晃悠悠地从胸脯一直长到膝盖,看上去就像一大桶冰淇淋融化后又冻了起来。
18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只叫恩斯特的猫
>> “现在你得加倍爱我。”她要求道。
于是欧维对她撒了谎,说他会的。尽管他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不可能比现在更爱她了。
19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只本来就不成样子的猫
>> 那天晚上,猫咪恬不知耻地爬上床,躺到欧维身边,把欧维弄醒了五六次。欧维把他踹到地上,把它也弄醒了五六次。
>> “我想你。”他喃喃地说,眼眶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光芒。他感到手臂触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是猫咪小心翼翼地把头埋在了他的掌心里。
20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入侵者
>> 欧维也不是害怕,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为成为爸爸作准备。他曾问有没有这方面的说明书,但只是换来了索雅的嘲笑。欧维不明白为什么。什么东西不都有个说明书吗。
>> 欧维坐在自己的萨博里,瞪着鲁尼的车库,点着头。他记不起最后一次看到车库门打开是什么时候。他熄灭车灯,把猫一巴掌拍醒,推门下车。
>> 他们总以为问题出在别人没听清他们第一遍说的话。
>> “住宅区里不准开车。”欧维嚷嚷着用整只手轮流把房子、斯柯达、穿白衬衫的男人和停车场都指了一遍。
>> “这不用你操心。”穿白衬衫的男人回答,就好像他是个电脑发声的语音提示,提醒欧维他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
>> 他重新发动汽车朝房子开动,车轮离欧维急忙往回收的脚只差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 欧维一边吼一边朝斯柯达消失的方向挥手,额头上的静脉扭动得就像鼓皮下的蛇。
>> 欧维瘫坐在门厅里的凳子上,因屈辱而颤抖着。他几乎忘了这种感觉。屈辱、无助,无法与穿白衬衫的男人对峙。
21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那些饭馆里播放异国音乐的国家
>> “欧维,当一个人给另一个人钱,蒙福的不是那个收钱的人,而是给钱的那个。”
>> 他卷起衬衣的袖子,指着“赊债”,让他挪挪窝。
>> 这是欧维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周。
命中注定,最糟糕的厄运紧随其后。
22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车库里的人
>> “欧维?”她在他背后问,就好像担心自从上次打扰之后他换了身份。
>> 如今这该死的社会,哪儿那么容易认清相机长啥样。
>> “我什么都不要。”欧维说。
>> 帕尔瓦娜摇晃他,就像想从他身上晃下椰子来。
>> 欧维盘算着该怎么处置他的手。
>> 欧维边问边把怀里欢笑着的一团像一袋土豆一样递给帕尔瓦娜。
>> 当然,他也不会要求帕尔瓦娜把她变成一团云雾,或者一铲子把她抡倒,再驮到沙漠里埋了。
>> 他很清楚那个三岁女孩根本不过敏。他知道这是帕尔瓦娜编出来的,好让他收留这只猫崽子。
23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辆一去不返的公车
>> 她哭了。一种久远的、难以慰藉的恸哭钻刺着、撕扯着他们的内心,久久不息。时间、悲怆和愤懑交织着,凝聚成一片更漫长的黑暗。此时此刻,欧维知道,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当时没坐在座位上守护着他们。他知道这种痛苦将在心里永存。
>> 每个人都必须知道他在为什么奋斗,他们这么说。她为了一切的美好而奋斗,为了她从未降生的孩子,而欧维为了她而奋斗。
24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用彩笔画画的小屁孩
>> 他时不时瞥一眼油表,就好像担心它会蹦跶出来为他跳上一段鄙夷的舞蹈。
>> 欧维扫视了一圈身边这群人,感觉自己被绑架到了平行宇宙。有那么一刻,他考虑要不要干脆向路边撞过去,但马上意识到,最倒霉的情况是,死后他可能要忍受和这一大群人做伴。醒悟之后,他开始减速,与前车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 她说到最后,指着画中央的一个轮廓。其他人在纸上都是黑白的,但中间那一团简直就是颜色炸开了锅。黄色、红色、蓝色、绿色、橙色,还有紫色,翻滚在一堆。
25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块波形铁皮
>> 欧维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药物,他不信任它们,总是觉得它们唯一的疗效就是心理安慰,所以只对那些意志薄弱的人才有效。
但他明白用化学品自杀绝非什么新鲜的方法。再说,这个家里多的是化学品。癌症患者家里总是这样。
他
>> 欧维穿上那件蓝色冬季外套,踏上木屐,让猫先从门缝里钻了出去。他看看门厅墙壁上索雅的照片,她冲他笑。死或许也没那么重要,再等个把小时无妨,欧维心想,然后跟上猫咪。
26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再也没人会修自行车的社会
>> “你是什么样我照单全收。”她总是这么说,说到做到。
>> 门外小伙子的上半身柔软地向后一仰,躲开欧维猛然打开的门。欧维惊讶地看着他。他穿着邮递员的制服。
>> 他沉默起来。然后,两个男人,一个五十九岁,一个十几岁,隔着几米的距离,各自踹着积雪,就像互相踹着一段记忆,关于一个女人的记忆,她总是坚信某些人身上存在着连他们自己都发觉不了的潜质。两人都不知道该拿这段共同的经历如何是好。
27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场驾车练习
>> 帕尔瓦娜用一挡在大路上跑得整辆萨博跟要炸了似的。欧维让她换挡,她说不知道该怎么换。此刻猫咪在后座想方设法要打开车门。
>> “你有两个孩子,马上第三个就要从你肚子里蹦出来。你来自外国,一定是因为战争、迫害或各种可怕的灾难而背井离乡。你学了一门新的语言,接受教育,支撑着一个显然不怎么好养的家。要是让你再受这世界上哪怕任何一坨屎的惊吓,我就不得好死。”
29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同性恋者
>> 帕尔瓦娜很快发现欧维就是那种人——即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并且相信道路迟早会迎合他。
>> 遇到一个眼睛下黑得像抹了烟灰似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 索雅当然是爱死咖啡馆了,可以在里面坐上一整天,“就为了看看人”,她这么说。欧维曾经总是坐在她身边看看报纸。每个周日,他们都这样度过。
>> “我把自行车带这儿来,只是不想他把我家的储藏室弄得一团糟。”他嘟囔道。
>> 然后他端起杯子,一言不发地出门朝停车场走去。烟灰男孩也没对他擅自带着杯子出门发表意见。毕竟这个男人已经自封为这家咖啡馆的柜员,和店长才相识五分钟就开始打听对方的性取向。都这样了,还费什么口舌。
>> 这些话就像刚从开闸的水管里跑出来。
>> 其实他也并非想否认这是他的猫,只是想声明它不属于任何人。
>> 欧维看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一刻。他不安地摇起头来,一是因为威士忌,一是因为阿迈尔搭在他肩上的手。烟灰男孩走进吧台背后的厨房,仍在疯狂地揉着眼睛。
>> “你明知道他只会拿钱去买烧酒喝。”欧维厉声说。
帕尔瓦娜瞪了瞪眼睛,欧维总觉得那眼神里满是嘲讽。
“哦?是吗?我真希望他会用这钱去还大学里粒子物理学课程的助学贷款呢。”
>> 欧维煞有介事地冲他一指:
“你呀!要买法国车的可是你自己。别管别人闲事了,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30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没有他的社会
>> 自从将近四十年前,他在那列火车上坐到她身边之后,也没有过。只要索雅在,生活就有规律。欧维每天差一刻六点时起床,煮咖啡,出门巡逻。六点半索雅洗完澡,他们一起吃早饭喝咖啡。索雅吃鸡蛋,欧维吃三明治。七点零五分,欧维把她抱到萨博的副驾驶座上,把轮椅塞进后备箱,开车把她送去学校。然后自己开车上班。十点不到一刻,他们各自休息喝杯咖啡。索雅在咖啡里加牛奶,欧维喝黑咖啡。十二点午餐。三点不到一刻又是休息时间。五点一刻,欧维到学校接索雅,把她抱上副驾驶座,把轮椅塞进后备箱。六点他们坐到厨房餐桌前共进晚餐。通常是肉和土豆佐以酱料,这是欧维的最爱。然后她坐到靠椅上垂着毫无知觉的双腿解填字游戏,这时候欧维就去外面的储藏室捣鼓一阵或者看会儿新闻。九点半欧维抱起她去楼上的卧室。意外之后几年里,她一直对他念叨着应该把卧室换到楼下的客房来。但欧维拒绝了。十几年后,她意识到,这是他向她表达绝不放弃的方式。不管上帝宇宙还是何方神圣都休想取胜。都见鬼去吧。于是,她再也不提。
>> 每年冰淇淋都会涨一次价,每份贵个一克朗,这时候索雅就会说:“这可要了欧维的命呀。”
>> 有时他会这么想。好像他根本不想听别人对他说话,因为嘈杂的闲聊会淹没他对她声音的记忆。
>> “别的太太总是因为先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新发型而生气,我理完发,因为看上去和平常不一样,先生几天不理我。”索雅总是这么说。
>> 他认为,做人就要做有用的人。他从来都是有用的人,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做了一切社会需要他做的事。工作,从不生病,结婚,贷款,缴税,自食其力,开正经的车。社会是怎么报答他的?它冲进办公室让他卷铺盖回家,这就是报答。
>> “但凡事都有个期限。”她经常会这么说。比方说,四年前医生为她开诊断书的时候,她比欧维更宽容。她原谅了上帝、宇宙和所有的一切。但欧维却怒火中烧,因为他觉得总得有人为她站出来抱不平,因为他受够了,因为当所有噩运都向这世上他唯一觉得不该承受的人袭来时,他一天都无法忍受。
31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挂着拖斗倒车。又来了。
>> 他们都拥有同样空洞的眼神,就好像他们只是一些到处破坏别人生活的行尸走肉。
>> 那个……我们好好说,欧维,整张报纸那么多文章,你偏偏要挑最后一篇最……”
“阿尔卑斯山上还有餐厅呢!”
>> 人思考的时候特别安静。
>> 也因此,很可能今天不是欧维死的日子。
>> 穿白衬衫的男人放肆地笑起来。所有为所欲为惯了的白衬衫遭遇反抗时都会这么笑。
>> 困住一辆斯柯达根本无足轻重。他们还会回来。就像他们对索雅做的一样,一如既往。凭着那些条款,捧着那些文件,穿白衬衫的人总能赢。而欧维这样的男人总是会失去索雅这样的女人,没人会把她还给他。剩下的只是一连串像上了油的操作台一样毫无意义的日子。欧维受够了。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精疲力竭了,不想再斗了。现在,他只想死。
>> 胸口的压力就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穿着皮靴踩在他的喉头,二十分钟后才松开。
32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不开该死的旅馆
>> “每个人都想有尊严地生活。对不同的人来说,尊严是不同的。”索雅曾说。对欧维和鲁尼这样的男人来说,尊严只是成年以后可以自力更生,把不需要依靠别人视为自己的权利。掌控中存在一种自豪感,明辨是非的自豪感,知道该走哪条路,知道该不该在哪儿拧上螺丝。欧维和鲁尼这样的人还留在靠行动而不是靠嘴说的年代,索雅总是那么说。
>> 阿德里安条件反射似的举起双手,就像遭遇了抢劫,这个动作差点让他再次失去平衡,栽倒在雪地里。
>> 米尔莎德深深叹了口气,就像活生生把自己的尊严吞进了嗓子里。
>> 此刻,阿德里安似乎又恢复了争辩的勇气,他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朝欧维走过去。
“哎呀,我去,欧维!你家这么大地儿!你知道不,我们只是想他能不能在这儿借一宿?”
>> 所以这本该是欧维的死期。但当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排屋里不仅有只猫,还多了个玻璃。索雅应该会喜欢,一定的。她喜欢旅馆。
33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次非比寻常的巡逻
>> 有时候却恰恰相反,人们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早就该做了。欧维大概从来就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但对于时间,所有人都太乐观。我们相信总能腾出时间来与他人一起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然后突然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只好站在那儿,脑海总盘旋着一个词:如果。
>> 吉米噘噘嘴,抚抚肚子,就像想要控制一下,不想在如此剧烈的运动中燃烧掉太多脂肪。
>> 人们那些突如其来的行为有时候是很难理解的。欧维大概从来就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死之前还需要去帮助什么人。但对于时间,所有人都太乐观。我们相信总能腾出时间来,与他人一起做想做的事,说想说的话。
34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邻家男孩
>> 于是那个年轻女人就和她的儿子一起留在了那栋房子里。那个胖乎乎爱玩电脑的孩子叫吉米。
>>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抠着手掌心。墓碑立在原地一声不吭,但欧维无须任何言语来明白索雅的想法。不管是生前还是身后,沉默总是索雅避免与欧维争吵的绝招。
>> “此意已决。调查已经进行了两年。事到如今,欧维,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无——能——为——力!”
>> “她的新男友过来把她的东西都取走了,显然已经背着我偷情好几个月了。”
“岂有此理!”帕尔瓦娜、吉米和帕特里克三人异口同声。
“他开凌志。”安德斯补充道。
“岂有此理!”欧维脱口而出。
>> 如今欧维站在索雅墓碑前,含含糊糊地说着对不起。
“我一和人吵架,你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我知道。但现在情况是这样,你得在上面等我一阵儿了,我暂时没时间死。”
35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社交障碍
>> 邻居都说欧维最近好像变了一个人。从没见他这么来劲,只是因为他从没管过他们的闲事,欧维这么回答。他从来都他妈是这么来劲的。
>> 他看上去也像是出来打仗的。他带了三个身穿护士服的男青年,就好像准备迎接猛烈的抵抗似的。
>> “遇到困难就退让,算什么爱?有所求就抛弃,告诉我,这算什么爱?”
>> 欧维发出的声音就像有人在摁小木屋的木制门把手,还是被水泡坏了的门把手。
36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杯威士忌
>> “爱上一个人就像搬进一座房子,”索雅曾说,“一开始你会爱上新的一切,陶醉于拥有它的每一个清晨,就好像害怕会有人突然冲进房门指出这是个错误,你根本不该住得那么好。但经年累月房子的外墙开始陈旧,木板七翘八裂,你会因为它本该完美的不完美而渐渐不再那么爱它。然后你渐渐谙熟所有的破绽和瑕疵。天冷的时候,如何避免钥匙卡在锁孔里;哪块地板踩上去的时候容易弯曲;怎么打开一扇橱门又恰好可以不让它嘎吱作响。这些都是会赋予你归属感的小秘密。”
>> 欧维的表情就像她刚说要给他的车加满橡皮糖。
>> 他的脸上,一半是沮丧,一半是只有他这代人以及他的那部分世界才能挥洒自如的无情怒火。欧维站在房间中央,两个男人互相注视片刻。
>> 认错很难,特别是错了很久以后。
37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堆插手的浑蛋
>> 。照片里,他看上去气不打一处来。他信守诺言接受采访,但他不会冲摄影师笑得跟个驴似的,这他可事先打了招呼。
>> 欧维把信和广告放到一起,扎进塑料袋,放到门口,回到厨房,从抽屉底部找出一块磁铁,把照片吸到冰箱上,紧挨着三岁女孩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为他画的画像。
>> 这个四方的男人把重心稍稍从一只脚移向了另一只。
>> “一个iPad。”
欧维的表情就像她刚说的是“一个@#¥%&”。
38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一个故事的结局
>> 想做什么事就得靠自己,一如既往
>> “谢谢外公。”她悄悄说,然后转身跑进自己房间。
39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死神
>> 死亡是一桩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尽管这是生命的最大动机之一。我们其中一些人有足够时间认识死亡,他们得以活得更努力、更执着、更壮烈。有些人却要等到它真正逼近时才意识到它的反义词有多美好。另一些人深受其困扰,在它宣布到来之前就早早地坐进等候室。我们害怕它,但我们更害怕它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在于它与我们擦肩而过,留下我们独自一人。
>> 时间是一桩奇怪的事情。大多数人只为了未来生活。几天之后,几周之后,或者几年。每个人一生中最恼人的那一刻可能就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回忆比展望更多的年龄。当来日无多的时候,必须有别的动力让人活下去。或许是回忆。午后的阳光中牵着某人的手,鲜花绽放的花坛,周日的咖啡馆。或许是孙子孙女。人们为了别人的未来继续生活。索雅离开欧维的时候,他并没有一起死去。他只是不再活着。
悲伤是一桩奇怪的事情。
>> 她拒绝离开候诊室,尽管身边所有人都在劝她。除了帕特里克。他更了解她。
>> 他的鼻孔里插着管子,胸口在毯子下沉重地起伏着。就好像每一次呼吸都是一场漫长的疼痛。
>> 于是她笑了起来。起初更像是咳嗽,就像她想忍住喷嚏,然后很快变成一阵漫长持久的嬉笑。她靠在床沿上,双手在面前摇晃着,就好像要让自己停下来,但是这招不管用。然后终于爆发成震耳欲聋的大笑,
尾声 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和尾声
>> 问候索雅,谢谢她把你借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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