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爸爸的一切从去年12月19日起静止了下来。这一天爸爸走了。
我持续地在记忆中搜寻他。关于他，关于他和我，我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说不出来什么。
爸爸是一九三三年，阴历小雪节气出生的。听奶奶说过，因为是小雪节气生的男孩儿，所以小名叫“雪雄”。当时爸爸出生全家都很高兴，他是爷爷的爸爸的第一个长孙。当时爷爷还有一个兄弟和一个姊妹，那个兄弟家里只有两个和爸爸年纪相仿的女孩。因为是长孙，爸爸小时候很受宠，在家里经济困难的时候，爷爷的爸爸让我爸爸的大伯出钱供爸爸读书。我料想，爸爸有着幸福的童年，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这垫定了他的人生底色：对周围所有的人充满着善意，对母亲的骄纵，对我无条件的爱。
小时候对爸爸很依恋，大约四五岁的时候，我是爸爸的 “小尾巴” 寸步不离地跟着，爸爸上班我也跟到他的办公室。我只要一看不见爸爸就慌了，爸爸在身边就感觉到很安全。我在上小学四五年纪的时候，家里搬来了新邻居，我也认识了新邻居家里的一对姐妹。那姐姐告诉我说，“ 我以前就见过你，那时候你总是由你爸爸抱着，我当时觉得你很娇气” 我大抵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单位里开始有电视机了，旁边的楼侧就有一部，傍晚时分，大人孩子搬着凳子到露天的楼侧去看电视。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我都是坐在爸爸的怀里看电视的，爸爸也总是要抱抱我，亲亲我。在别的孩子眼中，一个已经上小学一年的孩子如此赖在爸爸的怀里，实属“娇气”。
小时候，我是在爸爸的照顾下长大的。家里的家务主要都是爸爸干的，他还要叫我起床，给我穿衣服。我也习惯了，有事情都是叫爸爸。晚上睡觉，我也是和爸爸一个被窝，一直到上了小学才独自睡。冬天的时候，被子里面很冷，睡在爸爸身边很暖和。正如妈妈所说：爸爸是火炉。吃饭的时候，爸爸也是经常夹起一块肉，自己咬一半，把另外一半扔到我碗里。我也很傻，每次都乖乖地给吃了。后来有一次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妈妈不干了，对爸爸的这种行为提出了异议。
爸爸对我的种种亲密举动，随着我的长大，有了性别意识逐渐被我排斥了。很多时候，我会推开爸爸的搂搂抱抱，一脸的嫌弃。爸爸对此也都默默地承受了。有一段时间，我变得瞧不上爸爸。爸爸总是穿得乱七八糟的，一点也不讲究。单位里不知道往上爬，反而对周围的低端人群非常好，比如看大门的，打扫卫生的，总和他们打成一片。爸爸在家里呆不住，除了干家务，写报告，就经常往外面跑，管一些不相干的闲事。他写的报告总是用“关于”来开头。内容是各种问题的提出分析和改进方案申请。都是提给局领导的。什么楼道的垃圾管道经常堵啦之类的。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了。小时候太经常地看到他在那种一张张薄薄的合起来一小打的红色横格写的各种报告。一眼扫过标题，满脑子的反感。为什么爸爸不能像别人的爸爸那样钻研钻研无线电技术之类的，或者像妈妈那样上电大，学外语。爸爸真是很笨，体现在很多方面。官场上不会往上走；没有技术专长，都是做一些行政工作，比如管过局里的食堂。在家只会苦干，不知道动脑筋把饭菜做的好吃一点，把日常的各种生活设施搞得方便一点。一味地节约，节约水电，节约日用消耗品，自己的衣服也不会买，有新的也放着不穿，还是穿旧的。一点审美情趣也没有。爸爸不抽烟，不喝酒，不会讲笑话，不会唱歌跳舞。我知道的偏好是朗诵，但我从小到大也没见他花时间在家正经朗诵过几次。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报纸，也经常从图书馆借些书来看。对了，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爸爸已经不能辅导我功课了，因为做不出那些数学题了。默写语文还是可以的。
我从来不觉得爸爸是一个让我在外人眼中脸上有光的爸爸。反而我要帮他遮遮掩掩。出门让他把衣服穿得像样一点。不要一出门就和看车棚的，扫地的聊个没完没了。我打心眼里看不上哪些人。
爸爸是疼爱我的，这一点，从我出生到他离世都没有改变过。爸爸对我有求必应，指东不打西。我知道，我哪怕是提过分和无理的要求，爸爸也会竭尽全力地去为我办。但是我从来都舍不得爸爸。我怕爸爸受苦。我主观上不想因为自己给爸爸带来麻烦。
记得小学三四年纪，我写过一篇日记，记录了爸爸从食堂买来了肉包子，那肉包子如何好吃，爸爸如何的自己不吃留给我吃。当时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我的邻居汪老师，我记得汪老师看完我的那篇日记，感叹说我爸爸这样的家里家外都能干的人是不多的。我当时印象深刻，因为我很少有机会听到外人是如何看待爸爸的。爸爸在家里的确是顶梁柱。吃苦，肯干，疼爱孩子，对妈妈也是很关心照顾。
爸爸骑车带着我，走过大院外的田地，地里种着一些农作物。我很喜欢看这些种着作物的田地，这时候我和爸爸都很开心。爸爸带我去空军总院治疗鼻炎，穿军装白大褂的叔叔把针管插到我的鼻孔里，我觉得有些紧张，但不算很疼，我看见插进去的针管有抽出的黄颜色的脓。爸爸骑车带着我，去海淀镇的银行办事情。有倒外汇的男子看见我们，我猜想我肯定是一幅娇女态，那男子凑上来问爸爸有没有外汇，爸爸示意没有，但是他不死心，爸爸在银行办事的时候他还凑上来看，发现果真不是外汇业务便马上离开了。我猜想，不修边幅的爸爸看起来不像是富裕的人，肯定是我的娇女态让他误认为我们是有钱人。
深冬的傍晚，爸爸抱着披着小斗篷的我，走在大院的小马路上，路灯昏暗，寒风凛冽，地上可能还有冰雪。这是我一岁多，爸爸把我从白天寄养的人家接回自己家。爸爸一步步有力地走着走着，忽然被脚下的路面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很快又重新站稳，继续脚下的节奏。
估计是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忘记是因为什么事情和爸爸赌气闹别捏。我自己心里知道，那件事情也不能说是全都怪爸爸，自己也有任性的地方，只是较劲不想服软。在和爸爸僵持过程中，爸爸走近我一把搂住我，说：“都是爸爸不好” 我什么也没说，但是自此以后，我便认为爸爸是一个我要去保护的人。我要带领爸爸妈妈和哥哥去面对外面的世界。还是个孩子的我，就这么给自己上了套。
爸爸有很多不如意，我小时候经常听到他的叹气声。爸爸很累，他要面对妈妈和奶奶的矛盾，妈妈和哥哥的矛盾，还要做很多家务事。一天从早忙到晚。 等奶奶不在了，哥哥自立了，爸爸还是不免跟我抱怨他和妈妈的矛盾，他的辛苦。爸爸确实辛苦。爸爸也为成全妈妈，自己牺牲了自己很多。 爸爸很希望能经常见到我，见面时这些倾述也是难免的。爸爸总是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希望我我多回家。而妈妈则不然。 住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回趟家，单程一个半小时以上。回家是因为爸爸。
爸爸走了二十四天了，我只在爸爸走后的第二天回过一次家。主要就是让妈妈知道，在爸爸过世这件事情上，我不怪她。之后再给妈妈打电话，每次都说不了几句话，每次都不让我回家。对于别人来讲，在这么艰难的时候不让孩子回家是非常令人费解的。但是我非常理解。我的妈妈是与众不同的。
爸爸是一生是辛苦的，对周围的人，对家人充满关怀的。爸爸对于我没有要求，对考试成绩，对工作，对我选择怎样的人生伴侣都没提出过什么要求，也没有指导性的教导。 爸爸给了我深切的爱，不图回报。我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一个令爸爸舒心的女儿。这便是我们父女俩今生的缘分。
做子女的总是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受苦，真心宁愿这痛苦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多数的事情都控制不了，也替换不了。
爸爸就这样走了，在他八十七岁生日的晚上在家中跌倒，之后不到一个月离世。他说：没想到这次摔得这么重。 就好像我的长头发留了太久，想换换样儿。爸爸也一样，跌倒前，他不止一次跟我讲，过了生日就八十八了，说这话的时候还会伸出手指冲着我比划。我总纠正他，不是不是八十八，是八十七。
我相信，这是爸爸内置的生命轨迹。老天爷给我安排的父母亲我只好照单全收。这件事由不得我。
爸爸安息吧，恭喜你，你彻底解脱了！果真如此吗？果真解脱了吗？
我对你的爱，对你的抱怨一直还在。我仍然不想让你受苦，我宁愿承担苦痛的人是我。
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拯救这个家庭的。长大了，看了这么多心理学的书，读了这么多的道理文章也不过就是学会了撇清自己。
阴阳两界，那边的事我全然不知，也不想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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