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北京租房会遇到很多故事,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每个人的租房经历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有薄有厚,经年之后翻开那本书,会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是如此奇妙。我们不是为了同一个答案而来,却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相遇相别。
一年前,我住在双井的一个群租房里。房租按日算35一天,按月算20一天。我交过七天的日租和三个月的月租。我在群租房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特别是在我成为月租客之后。
月租客的好处是,每个租客会有固定的床位,而日租客睡的是流动床位。这里的租客流动性很大,同一个床铺每天换着不同的租客,也许前脚客人刚走,后脚又来了新的客人。我没算过对面的日租床位上到底睡过多少人,不过自我住进这里起,房东就没给对面床位换过床单。
我们一群月租客爱称自己是群租房里的常住居民,而把日租客称为过客。有些过客品味很高,跟房东来看房子,见房扫过一眼,什么话都不说转头就走,这是嫌弃公寓的环境;其中也有人交不起房租,但会想尽办法赖在这里。
他已经半个月没交房租,是直接被房东撵走的。白天他拖着行李箱走了,但到了晚上又偷偷折返回来。他选择半夜进屋,看见租房里有空床位就上去睡。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在房东到来之前离开。这样连续蹭了几天房,以为可以一直瞒天过海,不料还是被房东发现。当晚,他趁着月色回到租房,找了一个空床位躺上去,人还没入睡,房东过来查床,他被房东认了出来。
怒气冲天的房东对着他大骂,说他怎么这么不要脸,年纪轻轻的做这种事情,也不知羞耻。
说着,房东把他的行李箱往外扔。
蹭床的小哥扶起行李箱,对房东说再过半个月他就有钱付房租了。
房东一听火了,骂道你要有钱早把房租交了,至于现在像个贼一样来这里蹭住,啥也别说,赶紧拿着你的东西走。
小哥被骂的说不出话,撑着行李箱,呆呆的站在那里。
常住居民中有人出来劝解房东:让他住一晚再走吧,这个点把他赶走,大晚上的让人家住哪去。
我管他住哪,要是想住我这,就得先交钱,谁来都是这个规矩。房东说完后,又指着小哥吼骂:拿着你的东西,赶紧滚,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小哥迟疑了一下,然后提着行李箱走了。房东依然在屋里絮絮叨叨,叹道现在的年轻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没钱还想租房,这种人最好趁早离开北京。
小哥带着他的行李离开了,在午夜的北京城找住处。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一个不眠之夜,多少带着些难过。难过不是因为他现在无处可去,而是很多人知道他无处可去。毕竟像他这种年纪,还不习惯别人看他时的那种眼光吧!
他离开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他眼睛里带着湿润。
2.
这里的常住居民来自全国各地,其中不乏带着一腔梦想而来的年轻小伙。他们憧憬三环以内的东西,勾数手指算还差多少天就可以搬出群租房。他们是最想离开这里的人,也是最不能离开这里的人。
我对面上铺住着一个年轻小伙,十八九岁的样子,他是怀着一个伟大的演员梦才来的北京。到北京后,有自称剧组的人给他打电话,问他能不能进场跟组,工钱很少但能学到东西。小伙一听是剧组的人,立马答应了。第二天屁颠屁颠的跑到对方所说的剧组现场,然后就被锁在一个屋子里,被逼着上交一千块钱的跟组介绍费,这时小伙意识到被骗了。
倔强的小伙没有立马屈服,经过一番努力把介绍费协商到八百。交过钱后,对方让小伙回家等消息。
小伙满腔的演员热情就这样被行骗人员浇灭了,其实,稍稍懂这行的人都知道,剧组制片方是不会随便叫一个陌生人去跟组的。小伙想进这行,却对这行什么都不懂,这类人是骗子眼中的“香饽饽”。
小伙刚来北京就被骗,心里很郁闷,就想去长城游玩一下。去到车站后,有黑车司机跟他说,坐他们的车,便宜又舒服。小伙想这里是北京,应该不会有太黑的司机,于是坐上他们的车。车开在半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司机说要交二百元的油钱。小伙当然不肯交,司机态度也很强硬,不交油钱就把他放在半路。
小伙表面倔强,其实心里很怕,他担心司机真的会把他扔在半路。后来他还是乖乖的把油钱交了。
到达长城后,他根本没了游玩的心思,心里这是他要待下去的北京吗。
晚上睡觉前,小伙跟我们说起他的这些经历。起初,我们当成段子听,后来小伙感概怎么北京的套路这么多,我还能实现自己的演员梦吗?
我突然意识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哀伤,这种哀伤发生在每一个人北漂人的身上。
这种哀伤是,身不由己又死不回头。
3.
在群租房里不招人厌的方法是不出风头。不出风头的方法跟所有人保持距离。我的上铺就是这样一个人,跟所有的月租客保持着久处不厌的状态。这种良好状态的维持首先归功于他的工作。
上铺在国贸上班,是一个普通的市场业务员。每天出门很早,大家都还在睡梦中,他已经西装革履上班去了。晚上十点以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手里提着一份宵夜,很少跟大家说话,基本是一回来便匆匆睡去。看得出他的工作很劳累,有很多加班。我和上铺几乎不怎么说话,有一次出门上班,在电梯里碰见了他。为了不尴尬,我问了他工作的一些情况,他做了简单的回答,在他的语气里我没听到丝毫的抱怨。
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他,你怎么每次都回来的这么晚?
加班呗!他轻描淡写的回了一句。
每天都加?
基本上是。
不幸苦吗?
习惯了。
我不知道他是习惯了加班还是习惯了忍受孤独,他的生活状态是群租房里的少数,而工作状态是群租房里的多数。
状态跟上铺相反的是邻床的造型大哥。我记得我去的第一天,他就在自己的床边练习发型设计。他说话老成,社会经历丰富,也喜欢跟人说话。租房里不断有人夸他头发剪的好,他不断跟别人解释他是做人物造型,不是剪头发的。按他的说法,他来北京是为了学习系统的造型设计,然后能在北京开一家造型店。
大哥不用上班,生活作息不规律,除了外出上课的时间,其余待在屋里练习造型,偶尔接一些活,去给台里的一些节目嘉宾做化妆造型。有一天我下班回到租房,看见大哥正在追剧,是那种玛丽苏的青春偶像剧。我看大哥似乎已经过了看偶像剧的年龄,便好奇的问他,怎么看这种剧?
大哥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不看剧情,我看的是剧中人物的服装和造型,以便了解当下流行的服饰造型,我主要是看跟我专业有关的东西。
很多时候大哥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很强的学习意愿,可以看的出他是一个对手艺有追求的人,也是一个目的性极强的北漂。
而在所有月租客中,只有一人没表现出强烈目的性,那就是来自东北的大叔。
大叔四十来岁,不知道来北京做什么。起初我只是对大叔好奇,后来屋里很多人对大叔感到好奇。大家都想知道一个中午十二点出门,晚上十点回来的没有固定工作的中年男子,在北京是怎么度过他的一天。我猜想他可能是在外面打短工,毕竟在北京没有工作是很难生存。然后我猜错了,大叔什么工作也没有,他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北京城,闲逛。
他有一张交通卡,却从未刷过地铁。他很少坐公交,手机里有一份北京地图。如果他去北京某地,则会先算好路程,然后走过去。为什么他要走过去,因为他有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把想看的地方看完,他有足够的时间走着去走着回。他知道二环内每条街道的名字,他看遍了北京的胡同。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用脚丈量北京的土地。
我终于知道大叔来北京做什么,他要用双脚走遍北京城。
4.
大叔每天起得很早,起来之后不下床,就在床上写东西。连续一个月都是如此,我问他,在写小说?他笑说随便写点东西,想到什么写什么。中午时分,他出门吃饭,然后逛北京城,晚上十点左右回来,跟我们说他今天去了哪些地方,明天要去哪个区域走走。
大叔没有工作,在大家眼里他是一个整天在北京溜达的无业人员。不过他有一点我们都做不到,他在北京看到的每一寸风景是靠脚走出来。
一段时间过后,大叔开始邀请租房里的人参加他的走游北京的活动,方式是不坐地铁不坐公交靠双脚走到目的地,跟他去过的人回来之后都喊累。有一次周末,大叔邀请我去逛北京,我无事清闲就答应了。
大叔用的是一款很老式的智能手机。手机里有离线地图,我俩漫无目的的闲逛,路上讲各自擅长的东西。大叔讲传统文化、社会风俗、民间轶事,我讲吃吃喝喝。
俩人走着走着到了三里屯,繁华地段无心看繁华。随后大叔领着我走出三里屯,围着大使馆漫无目的转。天渐渐黑了下来,只见天空明月如圆。
我突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
我拿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老妈问我在北京过得好不好?我笑着跟老妈说,好着呢,现在我跟朋友在北京最好的地方赏月。
挂了电话后,我跟大叔说要不我们坐地铁回去吧。大叔劝我,现在还早,再走走。后来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实在走不动,建议直接坐公交回去。大叔看我累得不行就同意了。
回到租房后,我累趴在床上。大叔在旁打趣,笑我缺乏锻炼。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想早点结束这劳累的一天。大叔向往常一样,跟别人聊当天的经历。虽然他年纪比我们所有人都大,他也习惯的把每个人称作小孩,但他与我们的相处却不存在任何代沟。
唯一不同的是,我们都在把日子过快,大叔是想把日子过慢。
5.
对面上铺的小伙开始嚷着回老家,两次被骗的经历消磨了他的胆气,更可怕的是动摇了他的演员梦。为了在三环生存,他做了一个月的电销工作,向客户推销理财产品。年轻气盛的他用一个月的时间认清了自己,他不适合整天打电话这类枯燥的工作,他不适合压力过大的北京城。小伙决定月底拿完工资就回家,还说以后再也不来了。
我们知道那是气话,他已经见过这里的繁华,迟早有一天他会卷土重来。
北京对三环内的租房查的很严格。我们住的群租房其实是违规的。为了避开查房人员,房东要求我们尽量在早上七点之前出门,而不上班在家的租客也不要随便给陌生人开门。租房里的人组了个微信群,有什么情况大家在群里说。
那段时间大家战战兢兢,生怕有人把我们赶出三环。每天出门时我会在心里祈祷,希望晚上回来还有地方可住。
那天我加班录节目,手机屏幕一直闪烁,是有人在租房微信群里发信息,说房子外面有人来查房,不停的敲门。房东告诫在租房里的人不要出声,假装房屋里没人,外面的人敲一会估计就走了。
事情没有房东想的那么好,外面的人敲了一个小时的门,最终没了性子,一群人破门而入。
屋子里的人慌了,在群里问房东该怎么办。房东告诉他们不要急,不会有事的。闯进来的一群人也没做过多的解释,直接上手,开始熟练的拆解床铺。
屋内的房客偷偷拍下小视频发到群里,询问房东这种情况要不要报警,房东先是安抚了房客们,说不要阻拦,让他们把床铺拆走。
群里瞬间炸锅,纷纷讨论晚上睡哪。拆解工作很顺利,他们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拆走了床铺,留下满屋的生活用品。
晚上我回到群租房时,铁床和床板已经没了,只见满屋狼藉,有人铺上床单直接睡在地板上。他们暂时不能离开这里,至少月底之前得一直打地铺。
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向房东退了租钱,当晚去同事那里借住了一宿。
就这样我结束了在双井群租的日子,从三环搬到了五环外,开始了单租生活。
被拆后的群租房6.
群租房被拆后,造型大哥不知去向。后来听说他在常营开了一家造型店,生意还不错。
在北京,他寻找到自己的梦想了吧!
大叔搬出了群租房,在附近找了一个廉价公寓。他依然没有工作,依然是一个人走游北京。他可能年轻时候想来北京,却一直没有机会,等到人生耗到现今年纪,想着怎么也得来一次北京,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只是我的这些猜测没有时间去证实。大叔说他来北京的时间已经够长,是时候回家了。
在回东北之前,大叔跟我约定去爬长城。他说来一趟北京可不能不去长城。我们把时间定在国庆,出游当天长城人山人海,大叔玩的很尽兴。
爬过长城之后,大叔回到了东北老家。
几个月后,问大叔,以后还会来北京吗?
大叔回道,有时间一定去!
看这语气,是不会再来了。
记得有一次在群租房里,晚上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说为什么这么多人想来北京,又这么多人想离开,聊到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可能是我们不擅长找原因,也可能是我们不愿意承认看到的事实:
离开的人不想来,留下的人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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