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至,故思远人。与祖母之念益深,亦无处诉离殇,是以著此拙文以怀之。
壹
是日,祖母去之五月有余,但似植于左右,历历在目。其抵掌谈语,亦常萦于脑海,挥之不去。
妪自一九二二生,至二零一七终了。此生之艰难苦涩,甚是不易。
其生于旧时之贵,五代祖仕,至其一辈始终矣。祖公时亦富足,乃门户匹敌,故亲事顺理。
而适未几新中国立,地主之田非徒分于穷苦之民,亦必自力更生。时行方乱,由公不薄于佃农,故亦即安。
祖公之父,曾为塾师。嗔笑人者,祖公纨绔而不学,字不识数。而时俗于女子入塾,禁之,故姥亦失教也。如此,一众无文,业又片刻蒸之。呜呼,无复生于富贵也,此境所至,后之生必困。
人无自强而不立。于一无所有之下,公之矣尽其德而不使其家衰,其中,祖母之功不可谓不大。
贰
老者常念生之苦,实无经之生者,不得其滋味。
其曰:幸福,即为全家之温饱。求之无多,生计而已。而绕是也,于彼,此区区之求亦甚过焉。妪有三子三女,人多,常食不果腹,此所以困之益蹙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姥幸甚辄有术之。时其为“饼”,其实亦不尽为其所创也,亦一土方。即以面混一土,后以水搅之,复放盐而蒸之,且为馒头。多食之,必病也。虽不欲食,但未必日日有之。或三叔饿极,腹撑欲大。妪泣,且抚其腹,曰子不急,少间食即有之矣。
女撑家之天一半,此言不为过也。以祖公非甚足勤,平日之居处,柴米油盐略为祖母一手之经营。尝岁具了一笼馒头,欲去亲戚,公则啖食尽矣。老妪哭笑不得,然则去亲戚亦不成行。
于彼乏之世,宿饱非一家之有,其为一世之遇,一代之殇。后虽太平,但其皆有直骨之念尔。
叁
皆谓贫人之子早当家,父似知之更甚。虽早至谈婚论嫁之年,亦以令二弟三弟先室。后虽考取大学,但为挑家之重担,亦辞不去。嘻,不然,吾亦不得矣。
荏苒之间,余呱呱坠地而至,父乐生花。祖母同欣。以吾为家中之最小,故得之爱甚于二姊。
自余纪事始,往返姥家,未尝辙止。每饭后之事,即奔姥焉。坐于床前,闻其语事,令其陪吾戏,此为终日极乐之事哉。
依稀记,姥欲见姑甚。至姑家,需几多时刻。其已七十矣,脚多不便。吾遽萌一意,即用轮车挽昔。虽吾亦小,气力不甚,然则欲为。大人不在,亦皆忙迫,故吾引姥乃去。去不知几时,左右交盼,东奔西走。虽汗流浃背,然终到矣,故而吾甚引以为豪。
姑见,好气又笑。气祖母欲来不曾言,如此年纪,一路有所失之,令姑何所哉。又笑一小毛孩何意有此法将一老妪就轮车来,且此轮车比儿甚高焉。
食毕,吾携祖母原路返,其面多悦,闻其笑声,吾行愈坚,且亦悦甚。
祭祖母文肆
后母带吾至云南,似一夕而蒸之也。妪时病住院,见门立一童影,以为孙,唤之,不应,遂哽咽不止。
返家,中间隔之已三四岁。及姥,觉似曾相识。渐渐之,吾愈调皮,不听其言,又使其生气,其竟也无奈。父知,予为其痛打。是时吾竟颇厌此媪焉。
时如白驹过隙,弹指间,姥八十矣。其行愈就,目愈模糊,弓背愈曲。然,其目炯炯光彩依然。
某於孟冬,雨水数日连下。地湿,祖公不慎扑地。与众异者,其之坠焉,不复起也。
其日黄昏将至,吾方游戏。父曰祖不久矣,且去探望。至于公家,见叔姑皆在室默然而立。祖卧一老床,颊深凹,目紧闭。余唤,其曰:吾孙也,老子将死矣。父坐一旁,戒曰:不死。于是复言之。然其徒叹,不应。然此为祖最后之言也。
公临去,谓姥曰:此生无能,不令汝享福,今吾行矣。其时君且善过,善食数日清福乎。姥蓦然。后姥与我曰:老子一生遁辞,临行前竟一实也。
或随其半之逝极悲,茶不思饭不欲,终日郁郁,以致不振。怪之,吾姥不然,而益坚也。每日起,其发梳俨然,扎一精巧丸子,洗净服,服之无纤垢。如此,是以其必坚,其不能令众失望。渐之,敬畏之情遂生。思之,虽爱人去,然弥坚,此须多大之勇气也!后,妪居吾家室,常闻其夜夜潜泣,原来,弥坚,实愈脆哉。
伍
老来难虽简三字,却尽含不可言喻之酸楚。妪老,不火食,然亦不离顾者焉。后定,由父与诸叔轮流赡养,人养一月,次第循环。
居室于中国,婆媳之间虽不曰差,然亦不至于好。妪与婶者亦不善处。然窃以为,姥皆有其理,亦不能过之。实大抵之事,皆出婶者。
或姥善饭,则直以箸掷于几上,痛曰:食以罢。每时,妪默然,或不忍之言,乃微之问矣,易之为恶煞:急食之!急食之!何也?或日日事之一妪,耐心尽失尔。
更甚者,某日老妪于床上衣,碎念吾欲视宁,欲视宁。叔闻,颇不耐,吼:去来兮,去来兮,看汝怎往!闻子之声,其哀且屈,若是被主责其小儿般,霎时嘤嘤泪目。
常言道,老人不畏其老,而谓独,所谓一人之孤寂可神溃。故余学归,刹那就姥焉,陪其话,言心。其听余校之常,学绩之进退。吾闻其受诸亲之不公事,及其少时之经诸事。怪乎,妪已耄耋之年,其若每事之记忆,诸尝之衢名也,及逝者之名,凡此众人与事,竟皆记之。
每每父与我钱,非独穷之以买书,余者皆以购眼药、零食之属。是也,此给姥之。采零食是以其喜食;购眼药,则以其眼疾,须眼药使其明目生微光也。
余渐至大学,已过弱冠。然姥达鲐背之年,其躬愈衰。故常日皆卧于床,虽偶至户外曝日而动,亦难掩弱形之躯。
每归,吾与其论之言亦变。姥问我最多者有女友哉。余谬有兮,其欢喜不自胜,然问长何如,家何在。余直诡,不欲其多忧心焉。
丁酋年五月,吾大学卒业。姥至九十余,其时已呈奄奄一息状,更身缠多疾,如耳不闻,目视不见,足先肿云云。顾其愈白之面庞,心疼极。
七月,至上海。临别,老妪嘱曰:吾孙学毕,此去未知归来几时。汝至,必善食,服以体,更勿熬夜。老身时日不多矣,不知能复看吾孙几多时。予孙来,且再视汝一面,吾死亦足矣。
余俯首,凑前,凭姥抚额。且曰:阿姥宽心,予已成人,无妨。吾去,亦请善食,慎勿着凉,非则其甚难愈。予即行,望汝亦听言哉。其笑曰:知晓,孙男且去,但求汝常归视。转瞬,乘车以行。观窗外之景致,不知何时泪目焉。
十月十二,家人告我,妪老去。父曰其逝前三月,恒在床而直呼余之乳名,终日不止。曰何不告我,若是,必辞而归,唯见其一面。父曰犹以为病当愈。是时,吾不言,后终日不言。以此自责不归视之。
陆
葬日,亲朋皆至,然数人而不见其一丝之悲伤。或其人特来会葬,只此尔。
妪之柩于客堂里,使上车前,梓宫口开,使其亲友围棺走,为复见之。
及妪,其目深,面颊如腊,口中含一假珠。一草叶覆其身,吾轻取之,引其服。余哽至颊痛,默唤之,吾来也,汝何不醒乎。
后梓宫升车,亲戚在前步行。父为家之长子,吾为长孙,故予与父行首。余搀父之臂,父曰不用,吾曰搀着,堂哥使之。父遂不言,吾扶其在前而引路,蹒跚移步,趔趄前行。
临葬,众人伏哭。三姑痛极,且呼娘亲,又哽咽抑其声,面庞抽搐不止。若非有人扶,必入泥瘢矣。
周遭泣涕嘈杂,一掬捧土撒于棺上,郁郁之声作响。余席地而跪,望此世间最亲之人湮没于泥土之上,忧思漫漫长日,复不见焉,不觉泣涕涟涟,颊腮复痛极。
余冀盖土者迟之,再迟,轻乎,再轻。因恐不能俱带少时,又恐扰之不能眠。
稍倾,泥土耸地起。吾叹妪老去,或非不善之事。如此,其不必忍耐疾痛,不必视人之颜色,更不复得他人之叱矣。
挽联覆于其上,须臾间,众相继散。唯余一人,痴视此小小之柸土,复不信此泥土之下,埋著者为祖母。
祭祖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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