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们这个年代的人不同,我是人工孵化出来的,更确切地说,是仿生人孵化出来的。
我的妈妈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拥有你们这个年代女孩的一切特征,爱美、保持运动、恐惧衰老、被卷入消费主义浪潮无法自拔,看了太多关于生产的负面新闻和随之可能产生的问题:腹直肌撕裂、妊娠纹、阴道松懈、侧切愈合和产后抑郁,为此她极度恐惧婚姻、生育和抚养孩子,她拒绝承担家庭责任,更不愿意从此丧失自由,为了孩子打转。
她在被婚姻和繁殖的焦虑恐惧中度过了她吃喝玩乐,恋爱失恋,患得患失的二十多岁,那是她生命中压力最大、恍恍惚惚、不知所措、随水而流、肆意糟蹋的年代,直到她开始被国家划成大龄未育女青年,饱受父母指责和亲戚指点,相恋多年的男朋友无法接受她不婚不育的打算,最后他们和平分手,做了朋友。
她不后悔,说接受也就接受了。
得知前男友有了新女朋友的那天,她买了两人在一起时最爱吃的酸奶冰激凌,坐在什刹海边看人们在粗糙的冰面上穿着破冰鞋歪歪扭扭地滑冰,听新裤子的一首古老的歌《走在什刹海的冰面上》,北风把人冻成铁石心肠,那些冰刀就像划在她脸上。
前男友和她青梅竹马,都曾住在北京城最后仅存的几条胡同儿里,屋里转不开身,一下雨屋里就露水,猫会从树上突然跳到车顶,吓人一大蹦,可就算这样,俩人每年冬天也都会在墙垛囤一百颗大白菜,嘻嘻哈哈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突然间没了依靠,她的体内充满了原始的繁殖恐惧。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向她搭讪,并不是我爸,而是一个面容秀美的仿生人,按照我妈的说法,她皮肤透亮得像新剥壳儿的荔枝肉,眼睛跟猫一样大,那是她第一次从仿生人脸上看见狡黠这个表情,她是替我爸来的。
我父亲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不时向那边张望,一大把年纪害羞得像个少年抹不开面儿,也难怪,让我们原谅一个大龄智能机械工程师吧,每当他一开口,姑娘都想赶他走。我妈估计是第一个觉得他有趣的人,那时候仿生人还不多见,荔枝是我爸从所里带出来测试功能的,荔枝的第一次人类社交,被我妈赶上了。
那年我爸35岁,我妈妈27岁,我爸仅用一句话就打动了我妈:不想生没事儿,有人生。
是的,你猜的没错儿,荔枝的第一次生产,被我给赶上了。
我和我妈大概是国内体验仿生人服务的先驱人士,仿生人荔枝帮我爸追到了我妈,还生下了我,我作为国内首例仿生人代孕婴儿出生的新闻一经报道,舆论哗然,很多人都在谴责我妈逃避生产责任,仿佛作为雌性生物唯一的出路就是生产似的。
这时候,作为荔枝的开发者,国内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我的爸爸站了出来,他在当时最大的社交媒体上说:
我有权保护我的妻子不受生产的痛苦,同样,我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孩子的出生方式,我们个人的实验行为仅仅是一小步,却是人类生育史的一大步。
经此一闹,仿生人代孕技术逐渐发展起来,但仍处在半地下的状态,因其价格高昂,风险极高,多被权贵们所问津,普通人仍选择传统生产方式。
这样出生的我,是完美的吗?机器选择出的最优坯胎,经过足月的孕育和人工监测,终于呱呱坠地,至少在出生的那一刻,医生和护士都说,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荔枝没有情感波动更不用提什么孕期抑郁,在各种激素和营养液的综合作用下,我长得白白胖胖,每个人都皆大欢喜。
至少在我真正懂事儿以前,每个人都很高兴,妈妈继续她自由自在的艺术家生活,忙于各种展览、交际和艺术创作,爸爸继续埋头他的智能开发工作,每次见我都散发出最由衷的笑容,我由仿生人荔枝带着,学会了怎么拼积木城堡,在墙上进行可清洗涂鸦,交互使用英语和法语。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我所遭遇的第一件悲剧,在我来不及回味以前,几乎是一瞬间,它就发生了。
那天我正在地上拼一款威尔士红龙,龙的舌头我怎么也拼不好,荔枝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至少她没有帮我完成那关键的一步,这在平时不常见。我还问她是不是需要充电了,她也没能回答我。突然,门铃响了,她飞快地起身走向门口,我爸走了进来,那一瞬间,我嗅到了一丝古怪,那种古怪或许来自父亲注视她的眼神,或许来自她用手接过父亲的提包,又为他掸了一下衣领的灰,看起来很日常的动作。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爸突然揽过她,吻了她。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嘴唇挪开她的硅胶嘴唇,他们非常熟练地吻在了一起。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六岁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张天真的糖果纸,它包裹着美味的巧克力,一直觉得自己和巧克力同样甜蜜诱人,珍贵无比,直到从里面被撕开扔掉,才知道和 “糖纸和巧克力一样美味的念头” 是个巨大的幻觉。
很多年以后,我认定在那一刻,我的童年精准地结束了。
虽然我还小,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儿童的早熟和日常认知已经比过去发展了太多,我知道眼前这个仿生人虽然生我下来,可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妈,她没有我妈身上那股常常穿梭各个博物馆里风尘仆仆的奔波气息和淡淡的松木香水味,皮肤也没有妈妈那么柔软易皱,奇怪的是,我虽然被她生出来,却无法与她产生更多的亲密,而是本能地去寻找人类柔软的肉体,母亲常常不在身边,但他们都说,我只要一听见她的声音,一抓住她的手就会笑。
所以不要说什么必须要呆在母亲的本体子宫里长大才算亲密,世界上有许多种亲密方式,就像哈洛那个臭名昭著的猴子实验,即使铁丝猴子那边有奶水提供,但小猴子宁愿忍饥挨饿也要趴在布偶猴子的身上,它们贪恋柔软的触感,我是高级灵长类动物,更知道其中的细微差异。
而亲嘴行为存在于恋人之间,这显然已经越了界,我站起身,用力地把那个舌头不会动的威尔士红龙向他们扔了过去,积木叮铃哐啷地碎了一地,赤裸裸的背叛,我爸吓了一跳,松开了她,发现了我。
那神情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或者说,刚刚发现我在家里。
我恨恨地瞪着我爸和荔枝,我开始大嚷大叫,哭得捶胸顿足,声嘶力竭,我爸吓坏了,连忙跑过来把我摁住,紧紧搂在怀里,他的胡茬刺痛了我,我闻到他从交通工具上下来的那股汗味儿,没有酒精味,我的嗅觉记忆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这让我日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感到更加绝望,这意味着我父亲是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背叛了我妈。
那年我六岁,已经能将自己的恐惧、厌恶和害怕表达得十分精确,我大声冲他嚷:
“我要告诉妈妈!我要告诉妈妈!”
我爸当时眼里流露出的惊惶是我从未再见的,他的下眼圈通红,眼睛瞪得鼓出来,他慌里慌张地摁着我,“别瞎说,你看见什么了你就要告诉妈妈?这孩子,你要告诉妈妈什么!”
我用尖利的哭声回答了他,任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和妈妈作为一个共生体的我,被父亲彻底背叛了。
最终他答应我把荔枝送回单位(那时候她已经是我们家财产的一部分了),进行回收处理,我妈妈一直蒙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等她从法国飞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伊索寓言》了。我没有告诉她,这来源于:妈妈在我心里是最温暖的存在这一既定印象,我不愿意伤害她的感情,更何况,我害怕我告诉她后,他们就离婚了,我就要成为无依无靠的小孩,从此身如浮萍无所依靠。
但是我的爸爸,爱上了仿生人这一事实让我恐惧,从那以后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梦见荔枝和爸爸拥抱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妈妈从画面里消失了,再不复存在,甚至越到后来,梦境越来越过分,它竟然在潜意识中提醒我,荔枝才是我的母亲,她生了我,养育了我,她在梦里坐上了妈妈在饭桌上的位置,甚至结婚照上也是她的脸。我在午夜的噩梦中惊醒,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大叫着:妈妈,妈妈。
妈妈有时候会闻讯赶来,抚摸我额头,问我怎么了。月光中她的眼神比我还要无辜和惊惶,我甚至犹然生出一种怜悯,不忍告诉她事实,只是说,梦见荔枝了。
“那就让你爸把她修好了再带回来,什么系统升级要这么久?乖宝宝,别害怕……” 她嘟嘟囔囔,百思不得其解。
父亲就站在门口,夜色如王水洗地,他脸色惨白,嘴唇嗫嚅,生怕我说出什么不对的话来。
我没有说,从来没有,这是属于我们父女之间,永恒的黑暗秘密。
但我再也没有原谅过他,更是从此恨死了仿生人,哪怕我知道,仿生人没有感情波动,她只是执行命令,更不存在主观的勾引等行为,但是她不知道她本身以姣好的面目,美好的胸围,纤细的腰肢和乐于牺牲的精神出现就是一种原罪吗?那是人类投射欲望的原罪,我爸冲动之下的罪孽,或是一早就埋伏好,经过多年发酵成的深情?我从没问过他,也不敢深想。
可怜的荔枝,她甚至都不明白那些吻真正意义上代表着什么,饱含着多少复杂不可控的原欲,就这样被送回了研究所,作为最老一批仿生人,进入最残酷的人类实验,一次一次模拟情感和应激行为,为了仿生人的大批量生产,做好准备。
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仿生人,无法接受仿生人在我周围的根本原因。荔枝走了以后,没有人再给我伴读,嬉闹,供我发泄孩童的天真和暴力,出于对感情的不信任,我变得越来越自闭,我不再想出去和同龄人玩,因为我怕他们嘲笑我:你家那个仿生保姆去哪儿了?你怎么不嘚瑟了?
每个夜晚来临的时候,我望向大门,都会想起那一幕,我不安的根源,我开始出现幻听,以为荔枝就在我身边,开始害怕走出家门,我怕一打开门,她就站在我家门口,以那种机械的冷漠空洞地望向我。这种索命感,让我窒息。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事情比我想得严重得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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