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我们满记客栈,这块招牌可是响当当的。
我们客栈开在春桥路的街口,算是兰桂坊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了。我年轻的时候当过酒家女,后来因为战火连天、局势动荡,益发渴望着安顿下来,便跟上一个有钱的少爷。离了那曾家少爷后,我便问他要了这栋楼,靠客栈的营生过活。我这老板娘一当,便当了二十年,春桥路这一带的住户,我闭起眼睛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来。合该是二十年一梦,一眨眼的功夫便过来了。
店里的门槛整日里不知要被来回踏过多少次,过往的人总要来店里歇歇脚,吃口凉茶。一楼经营的是饭厅,楼上办的都是寄宿的旅店营生,有钱的主儿不过是乘性在我这住上几日,真正长期寄宿的都是些寅吃卯粮的穷客,在这闹市里没有自己的家,又为着多种缘由不得离开。他们通常也在我这搭饭,但个个的荷包都是干瘪瘪的,点来点去,也都只是些家常菜,想多榨他们几滴油水,竟比老牛推磨还要吃力。不过这些年江河日下、光景不称意,也全靠这批穷顾客的帮衬,才把店面撑起来。大家常年生活在一起,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也都熟识了。
清晨,兰桂坊睡眼惺忪地迎接着破晓,我梳好妆下楼,逐一拿开客栈窗上木板,欢迎着沁人心脾的阳光,我刚推开大门,便听见身后木梯吱呀的声响。我捏着手绢掸了掸身上的微尘:“天义伯,又去公园吊嗓子啦?”他和我道了一声早,随即笑着点点头眼角两撮深深的皱纹:“是哦,老伙计准备搭个戏台子,说什么非要拉我去撑撑场面。”
何天义是我这最久的住户,仿佛是我将“满记”牌匾挂上的当天他就提拎个行李住进来了。据说他年轻时也算是一方的霸主,但后来突然染上鸦片,小命但尚存,烟管不离身,自此一蹶不振。他爱吸大烟就算了,还偏偏不遮不掩,堂而皇之,这使得街坊百姓都十分恼火。因为他们固然抽烟也是藏着掖着的;他们常常窝在床角,一边沉浸在烟雾缭绕中,一边恨着何天义的不遮掩、不害臊。与其他瘾君子的萎靡不同,他还爱唱戏,平日里显出一种戏中豪杰的傲骨;他也爱饮酒,我以为每个痴痴喝酒的人,总有一个苍凉的缘由。
太阳渐渐升起,挂在了树梢上,轻脆的鸟鸣声唤醒了兰桂坊,菜贩的吆喝声、河畔的槌衣声都随着店里的食客多了起来。我坐在拐角里吃茶,见宜兰慢身地走下楼梯,便招呼她过来,我说:“宜兰啊,有了个作医生的儿子,你可总算是熬出头了。”她笑到眯起眼睛,双手捧着茶杯取暖:“是啊,我这辈子这么拖磨,总算等到了家明的出头天。”
宜兰虽说是“宜其家室、蕙质兰心”,可她实在是个苦命人。宜兰曾经哭诉着跟我谈到,她的丈夫本是省政府的一个中级官员,外貌堂堂,玲珑剔透,只是为了结交官宦之家以壮大自己的实力背景,想出改立宜兰为妾、娶吴军阀家六小姐为正妻的法子。宜兰不明白海誓山盟在权势面前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便含泪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离开家门。我也是看着家明长大的,那孩子打小起便没见过父亲,身份证父亲那栏始终是一块刺眼的空白,可他从未问过母亲“我为什么没爸爸?”当那件事发生过后,家明跟我说,他说不懂事的时候不知道要问,到懂事的时候则根本不敢问。
之后的日子都比较安宁,不知道是真得因为没什么跌宕的事发生,还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便把一切都看淡了。唯一奇怪的事就是天义伯的儿子来找他,待了一下午,晚饭也没吃就走了。更奇怪的是何天义自那之后再没抽过烟。那天下午,厅堂里没几个人,空气里闪烁在阳光下的轻尘倒是不少,我倚在楼梯边嗑着瓜子,他父子二人就守在桌前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好像都有些拘谨。
儿子将自己的近况告诉天义伯,天义伯只顾着喝茶,半晌也只是说:“本就是营营役役地过活,谁想儿子又来迈老子的老路……”隔了好久才又问:“过来时,路上有没有塞车?”“没呢。”他说。暮色逐渐笼罩,天义伯静静地嘬了一口茶之后,仿佛很努力地再找话题,最后终于问:“过来时……路上有没有塞车?”
“没呢。”他依然这么回答。
儿子没留下来吃饭,他也没有挽留,只是站在门口目送着儿子远去。我捏着瓜子望向天义伯已然苍老的身影,才发现他的背都驼了,连步子也不怎么迈得开了,我熟练剔出了瓜子仁,顺手将壳丢在地上,轻声问:“惹事了?”天义伯侧身,双目因阳光刺激而颤抖着眯成一条缝,他用衣角揩揩烟锅,慎重地把它别在腰间,悠长地叹了一声气,“随他爹。”他又尴尬地冲我笑笑,便上楼回他的房间去了。
这天晚上,天义伯没像往常一样出来吃酒,众人惊异问我,我佯装不知。
除夕那天,我像往年一样买了些点心,还包了饺子,夜里摆在厅堂的桌上,邀长住的客人一齐守岁。毕竟是朝夕相处,这么些年了,大家也都算是陌路亲人。等我们聊得欢声笑语、杯盘狼藉的时候,天义伯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我扬声招呵:“天义伯,快来哦,就差你了,今儿演出得怎么样啊?”何天义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到桌边,猛灌一杯茶,才木然地告诉我们军阀又来肃清了,老朋友急着逃难,撂下了个空戏台。空气中顿时被凝重的氛围萦绕,众人都盯着碗里热气上腾的水饺,无以回话,只能干巴巴眨着眼。
到头来还是天义伯自己打破了僵局,他问我:“美满,伯早想问你了。你为什么每天都在客栈门外点盏灯,不费油吗?”众人嘻哈地笑何天义简直抠到了骨子里,连星点的油钱都计较。天义伯不顾他人吵嚷,依旧怔怔地望着我,是宜兰接过他的外套,领他落座,周遭才稍微安静一点。
我咬了一口苹果,回头望望摆在门前石墩上的油灯,那幽暗深邃的灯火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渺小又微不足道。我轻声言:“门前亮着一盏灯,回满记客栈的人,会觉得好像有人在等他,很温暖。人在客栈里面,也因为门前有一盏灯,觉得很有安全感。”大伙丝毫没有留心,只是嚷嚷着要来打麻将,唯有何天义止声不语,侧首朝向浓浓夜色。当所有人围在桌边吵闹,麻将板劈啪作响的时候,我悄没声退到了一侧,依旧耐心地啃着手里的苹果,倏地,我迎上天义伯的目光,便立刻将视线躲闪至别处——我总是觉得他深不见底的眼神能看穿我的心事。是的,亮灯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一盏暖的灯,还是应该永远亮着,用来等人,也用来等自己,用来骗人,也用来骗自己。
夜已深,当所有人都心满意足地退回房间准备休息时,天义伯也走到我面前致谢,并丢下一句“曾家要倒台了”,随即扬长而去。我皱眉,将手绢攥出深深的痕迹。
次日中午,天义伯接到一封信,我只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了些“老天爷爷……哪还有天理……我他妈把老命赔给你也不值十五根金条……”便撕碎信纸跑了出去,直到傍晚才回来。我隐约有些许不安,疑心他儿子会不会出什么事。那晚,他破天荒地一个人点了一桌子菜,吃得精光,还精神大振地取出他多年未碰的二胡,要给大家尽兴地唱上几出戏。谁知那句“一马离了西凉界”刚唱出口,他便是一把鼻涕、两行眼泪。
唱着唱着,人渐渐都散了。后来只剩下天义伯和我,还有宜兰,当然还有那缠绵悱恻的二胡声。不一会,他放下长弓,问宜兰:“宜兰丫头,想听哪出戏?”宜兰望望他,又望望我,随即应声道:“《回窑》吧。”干脆了当的样子倒像是事先商量好一般。
天义伯调了调弦,引吭高歌:“十八载老了我王宝钏——”
我倚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听着天义伯那咿咿呀呀带着点悲酸的弦音,听得我不禁有点刺心起来,朦朦胧胧的,忽儿我看见何天义在台上扮着《回窑》,忽儿那薛平贵又变成了曾秋生,骑着马跑了过来……再后来,我竟睡了过去。
天义伯歇了二胡,看着仰头安眠在椅背上的我,轻叹一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宜兰递给天义伯一杯茶,转头望向我,拭去我眼角的泪痕,呢喃道:“人家王三姐等了十八年,到底把薛平贵等着了——”天义伯笑了笑,没有作声。
哪晓得何天义第二天就上了吊。我们都跑去看,就在兰桂坊那个小公园里的一棵大枯树上,天义伯吊在上面,一双破棉鞋落在地上,一顶黑毡帽跌在旁边,一头花白的头发乱蓬蓬,摔成两半的烟杆里还残存着温热的烟膏。人们唏嘘着围观,又咋舌着离开。不知怎的,我的心口像被针扎了一样,豆大的泪珠径直滚下,靠在宜兰的肩上失声痛哭起来。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走了这条路。这一次,我也不知道。
家明的爸爸后来被政敌冠上一个罪名被判了死刑,当他被押上车送往刑场时,忽然看见人群中孤独的宜兰,他顿时泪目大叫:“阿兰,我好爱你,你听唔听到呀?”记者说刑场这一幕令人心酸。我只觉得这一切都太迟了。太迟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已变成妻子手中的一盒骨灰,而宜兰只能远远望着,碰都碰不得。宜兰那天还抹了鲜艳的口红,是想把最美的一面留在这个男人心中吧?她有多久没装扮了?太迟了。
我们时常不肯说出心底话,因为害怕说得太早,对方便会不珍惜。我们总以为会有机会和对方表白心迹,谁知那机会竟是生离死别的时刻,纵有多么爱你又如何?
可我终究还是羡慕宜兰的,她有儿子的关切、丈夫的愧疚、甚至世人的同情,而我只得畏缩在墙角,夕惕若厉地舔舐自己的痂痕。
二十年前,我满心欣喜地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家,他会疼我、理解我、尊重我,谁知在他全家老小、上下仆役的眼中,我不过是一个只会玷污他名声的脏东西;也是,是我被他的宠溺迷惑,糊涂到忘记自己的斤两。我选择保全他的名誉,选择离开,选择告诉他自己不过是贪恋他的门第钱财,现在奸计得逞,我要离开了。最后一面时,我问他要了一栋楼,他满足我了,也恨透我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乱世中飘摇的一隅春桥满记,又何尝不是我自己?二十年如一日地亮着那盏油灯,我又何尝不是奢望着等他来,又何尝不是在骗自己……
再后来,家明去了天津当主治医师,想连着把宜兰也带去,我听说后,怅然而语:“天津啊——那可是到了天尽头了……”宜兰哭着拥抱我,始终不肯撒手。她说她早已把我当作亲姐姐一样了,要我以后一定要来她那待上许久,切莫忘了她。离开的时候,宜兰再三地叮嘱:“美满,你以后一定要美满哦!”
他们母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那只向他们招呼的手臂徒然停滞在空中,转过身来,我蓦然发现客栈显得有些空旷,不知是因为友人都不在了,还是为着心底空落落的缘故。“美满……”我念着自己的名字发怔,转眼又换上笑容,掏出怀里的手绢掸了掸身上的微尘,又开始招呼着来往的客人。
后来满记客栈的光景都还不错,我也因为人多口杂的便利得了个“万事通”的名号。一天,一群人正举着报纸议论纷纷,一人因提出自己的看法而被众人驳倒,那人不服,转身来问我:“老板娘,你是万事通的,你快来评评理,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抬眼,放下了那盘葵花子,走近取来报纸,却看着那头条发愣。
“老板娘,你说说看,恁大个曾家怎说倒就倒了?”
“是啊,没前兆的,曾家二爷曾秋生突然被警署的人抓起来给枪毙了。”
“据说曾府被抄家了,好大一个花园都被烧掉了啊!”
……
我放下报纸,摇摇头,“哦,糟蹋了”。然后又回到原处,静默地嗑着瓜子,嘀嗒,嘀嗒,瓜子裂开的声音,恰好与古钟摆的摇晃声吻合。
夜里打烊的时候,我像往日一样,将木板一块一块地摆在窗前,当我偏眼望见那束白月光时,眼眶悄没声地湿润了。
我记得,也是这样的一轮圆月,曾经照在那半夜翻墙出来与心爱之人幽会的少年身上。也是这样的一束白月光,倾洒在那呢喃着情话的少年的眼波里。
我走到门口,把煤油灯拎回屋内,轻吹着熄灭了它。
我趴在木桌上,将脑袋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我还记得,曾府的园子里,种满了红的白的芍药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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