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句俗语：“黄荆棍下出好人，棍棒底下出孝子”。小时候，每回父亲揍完我，都要给我讲这句话。
他常给我讲一个事例，论证打我的合理性。说我们村上成老师的儿子从小娇惯，待到十七八岁不成器，有一回成老师生气得不行想教训便拿起棍子打儿子，结果他儿子说了一句：“爸爸，屋后面那根歪脖子树，你去给他掰直试一下？”搞得成老师哑口无言。这在我父亲那里又多了一句，“小小不育，长大是个弯翘木”，普通话说来没劲，用重庆方言讲是很押韵的。
我小时候上学比较早，不到六岁就在村里读一年级。一二年级还行，到了三年级学习就开始跟不上。我父亲每回一见老师就说：“成老师，我们家娃儿不听话，上课不认真听讲你就打，往死里打，莫怕把他打痛了……”
我现在依然记得，老师按着我的头在课桌上撞，一边撞一边说，你个“木脑壳，怎么这么笨”。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笨，答案一看如此简单，但自己做的时候就是不会，也很费解。每次老师打完过后，我首先是感觉疼，然后庆幸忍过来了，再然后是跟同学吹牛，说一点都不疼，获取那种得意感，真的从未有过吸取教训去想如何提高学习成绩。
在村上读到小学四年级，成老师教起来就很吃力了。他是民办老师，也就能勉强教到三年级，四五年级他就不太会讲了。五年级时期，我们村十几个孩子一起转到了乡上的中心小学。到了乡上的学校，我们这些从农村下来的孩子学习成绩显得差了一大节，我基本就要垫底了。
到镇上读书，班主任是我父亲的高中同学。报名的那天，她跟我父亲说肯定会关心的，我心想这下可好，以后可以少挨点打。我父亲依然是跟她说要管严一点，所谓严管就是不听话就挨打。
老师开始对我挺好，但一次考试下来发现我成绩不行，就认定我不是读书的料，也就没有了好心情。要是犯了错误，她就拿米尺打手心。再后来他又发明了扎马步的惩罚方式，一扎就是半小时，到结束的时候腿抖得站都站不稳，下楼梯要扶着栏杆一点一点挪动。
不知道怎么搞的，受了那么多体罚，总归还是没有想过学习的重要性，成绩没有提升。每次受严厉批评和惩罚后似乎还挺高兴，受罚本身反倒成了我们向其他同学炫耀的资本，好像自己跟个英雄一样。
上了初中，班主任跟我姑父认识，也很关心我，经常跟我谈心鼓励我学习。他是一位年长的老师，喜欢语重心长地跟人讲道理，我也爱听他的话，基本就没有挨过打。他教英语，为了在他面前博得好感，我认真的很，英语成绩名列前茅。
有一天下午，我和同学w看见政治兼地理老师L在山下的教工宿舍楼顶洗头，我同学开玩笑说:“你看某某在洗猪脑壳”，我觉得搞笑也跟着哈哈一笑，估计被他听见了。晚上他把我两喊到他宿舍，把我两狠狠揍了一顿。自此以后，政治和地理我也就不好好听了，他也认定我们是调皮捣蛋的学生，没事就故意收拾我们，我就开始恨他，又气他，躲着他。
遗憾的是，到了初中二年级，班主任老师调到县城中学任教，政治兼地理老师L任了班主任。这下我的噩运开始了，心情很差，总感觉老师故意看不起我，想收拾我，我成天想的便是这些，学习的事忘脑后了。每次不听话，他就把我们喊到他宿舍门口罚扎马步，他一边切菜一边骂，我都害怕他一刀砍过来。
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同学W偷偷抽烟被发现了，班主任要求他买5包烟交过去，然后当着面在教师办公室一根一根抽完，我同学差点晕过去了。有一年春节过后，我买了一盒火柴炮玩被他发现了，他要求我去买10盒给他。当我们放学时，他坐在宿舍阳台上，一个一个地放着玩，当时真是气死我了。
新换来的英语老师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参加工作，他上课有些紧张，就只管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也不会跟学生交流。他的驾驭能力还不行，上课一边讲一边淌汗，明显的紧张。有个周天的晚自习排的是英语，照例当晚是所有老师开周前会不会来教室，我第一排，同学让我把教室门推上，我随手就给推上了。结果那天会议取消，英语老师来了教室，他一脚把教室门踢开，气匆匆地问谁关的门，大家都看我，我就站起来了。
我刚一站起来，他狠狠一巴掌打我脸上，五个指印就上去了，他说:“你这是不尊重我人格，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人格是什么意思，就这样我又开始很讨厌这个老师，似乎他也很烦我，我的英语成绩开始下降。相反，我另一个以前英语不好的同学，因为跟英语老师同样喜欢乐器，两人关系很好，老师也愿意指导他，他的英语成绩很快就提起来了。
到了高中，学校扩招教师不够，我初中的班主任又升上来教地理。第一周的自然地理上，计算太阳高度角，其实本来我会的，但他出了个题目，过来站到我跟前看着我算。因为我不喜欢他，他也一直看不起我，我感觉他想看我笑话，我就故意不动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一把把我拉起来，我那个时候已经个子大些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胆量，一下提起凳子想要跟他打架。他一看势头不对，就离开了。
自那以后，确实再没有遭受过老师的体罚。老师与学生之间开始了成年人的交流方式，不过是不听话的批评几句，实在不听话就调整座位到后面，大不了就不管你，听之任之。相反，这个时候自己逐渐有了思考能力，才发现学习真的是自己的事情，开始主动去自学。后来还算幸运，勉勉强强考上了大学，走到今天。
每每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有时捶胸顿足，有时候觉得可笑，又觉得可叹，五味杂陈难以言表。我知道，其实很多人比我优秀，但也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淹没在了命运的洪流里。
后来上大学过后，包括工作过后一段时间，也经常聊起学生时代的经历，才发现很多人都有过同样的经历。我们都很感叹，中国的传统严管就是厚爱，为何就变成了不听话就打，甚至很多教育工作者也是这样的观念。以个人经验来看，这样的方式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效果，恰恰适得其反，不知道毁了多少人。
工作以后，我仍然对那些体罚过我的老师很愤怒，我感觉他们是为了体罚而体罚，似乎从中得到了快感与满足。我也曾在同学跟前毫不掩饰地批评甚至责骂过，但是也不过是过嘴瘾罢了，更多的其实还是遗憾，感到个人命运艰难。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总算认识到了，老师也不过是普通人，很多教育的理念和实践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能，我们确实对他期望过头了。事实上，在当下的国情下，教师的待遇和职业荣誉感远远没有达到“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应有的要求，很多人甚至无心教育，只不过是一份谋生的职业。于是，我总算与自己过去痛苦的经历和解了。
偶尔也会听到教师朋友发牢骚，说现在老师不好干，经常听到说老师体罚了学生，家长就去找校长。大家还说我们当学生时，挨打都是常事，有的人甚至认为挨打是天经地义的，但我却不这么认为。事实上，通过暴力解决问题，恰恰是最低级的，不管是在成人之间还是成人与孩子之间。
现在的老师们学聪明了，大不了不管你的孩子。实在遇上调皮捣蛋的，可能采取语言暴力或者冷暴力方式，其实我估计对一个人成长的负面影响并不比体罚轻多少，只不过时代变了，惩罚方式变了而已。而教育的理念，整个在社会层面还没有大的进步。
随着两个孩子逐渐成长，我经常思考教育这个事情，也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和文章。我也对自己日常的行为进行反思，发现我们最大的误区，就是不懂得尊重孩子，搞不懂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懂得去理解孩子的真实想发，然后再跟他们做朋友去加强引导。
家长对孩子，包括老师对学生的教育方式，我们还是采取常规的主动介入式教育，灌输式教育。很多时候，成人看来如此简单的事情，或者觉得很容易自控、自律，孩子们却做不到，我们就会认为他们是故意不好好去做，就会生气。一旦达不到我们的期望，我们就会失望，就会向他们发泄情绪，甚至暴力相向，名义上是教育，但其实已经背离教育的初衷。
作为一个新手爸爸，写下这些文字，在于不断提醒自己，当孩子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时，首先克制自己批评打骂的冲动，多去观察孩子的一言一行，适当予以纠正，然后再引导或帮助他们去遵从自己的内心一点一点进步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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