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今天初二，我想去看看姑妈。

虽然我知道，这个日子，姑妈不可能像当年某个夏日的夜晚一样给我讲杨家将小八义和岳飞的故事，但我想去看她，已经想了好久。

小时候，我家就是爸爸和爷爷的战场，我没有一天不想躲避，姑妈家成了我的避难所。

在姑妈家，我可以恣意妄为。

姑妈家很穷，家徒四壁也不足以表达那种穷，这就是姑妈家给我童年留下的印象。

姑父是一个老实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不是在赶马车干农活，就是在喂马。

他在我姑妈四十八岁的时候去世了，留下一个连家徒四壁都不足以形容的家，和一个表哥两个表姐，小表姐当时才十六岁。

姑妈脾气极好，她最生气的样子在我记忆中都那么慈祥。

跟姑妈在一起，永远听不见那种家长里短和对儿媳妇的控诉。

她最喜欢讲的，是当年我家的历史故事，这也是我最喜欢听的。

她生活的那个年代，艰苦无比，姑姑是那时候为数不多有机会读书的女孩子，她说那时候没什么吃的，上学时路过高粱地，就会偷偷的撸人家的高粱子，那时候她出门上学，会带一个长条的口袋，挂到脖子上，垂下来的两头会有两个口袋，她把撸下来的高粱子装到里面，回到家里后，奶奶把高粱子磨成面，然后活一下上锅蒸，但是因为没有一点韧劲儿所以根本蒸不成团，即使是这样的吃食，也不是能很好的供应，姑姑说上学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干粮充饥，必须捧着才能吃到嘴里。

讲这些时，她总是眉眼上翘，以笑结束每一句话。后来，我似乎发现，姑姑其实长得就是那样的慈眉善目，并不是她一直在笑。

我从很小的时候，脾气就很坏，像极了我的爸爸，其实，小时候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爸爸，我害怕他，他很容易生气，然而长大后，我终究还是像了他。

等我再长大一些，我才明白，发脾气是最无能的表现，愤怒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当我因为懂得一些道理而不再发脾气时，我才知道，世间其实有很多事情，如果任自己脾气来的话，都会更糟，那些不发脾气的人，真的很高级。

从我懂事起，姑妈就是那个样子，那时候，我不知道姑妈经历了什么，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脾气。

初二这天，我去了姑妈家，表哥凭自己的做苦力在镇上买了一套有暖气的房子。

我们之前给姑妈拜年，都是在老家，去坐一坐然后就因为一些更有趣的事情而匆匆告别。

今年，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和姑妈多待一会儿，这个念头已经有多半年了，不知道是不是老了，我更喜欢听姑妈说过去的事情。

我们到了姑妈的新家，我远远的就看见姑妈在二楼窗口张望的样子，心里温暖极了。

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们一家的热情，偶尔我也能感觉到姑妈亲昵又略显陌生的眼神。

这怨我，我太久没有和姑妈聊聊天了。

那抹陌生，让我生畏，让我排斥，这是我亲爱的姑妈，我不要那抹陌生。

幸好，老田知道我的心意，他知道我唠叨好久了，想让我姑妈来我家看看。

当年，我出嫁时，姑妈送我，妈妈说我姑妈是哭着回去的，因为我嫁的太穷又太远，而今天，侄女生活好了，我想让她看看，她就放心了，虽然她已经听说了我的所有，但我就是想让她看看。

所以，当天下午，老田邀他们带着姑妈一起来到了我家新盖的房子。

饭毕，我坐在姑妈旁边，我终于又一次听见姑妈讲她的故事。

姑妈比我爸爸大九岁，姑妈和爸爸中间，还有我的两个姑姑，都是隔着三岁，姑妈说，大一点的那个姑姑小时候头上生了疮，疮口小一点的时候家里也不给看，等到疮大了去看时，医生说不行了，即使开了口子去上药，也没救了。

结果就没了她。

小点的那个姑姑，更是没的莫名其妙，姑妈说那天她的奶奶抱着妹妹去串门，她也跟着去了，和邻居说话到中午要回家做饭，然后看着妹妹就不行了。

那时候姑妈也还小，刚刚六岁，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妈讲不好，我们更是不得而知，姑妈说，那时候，小孩子生病哪里能治好？都是听天由命，何况又是个姑娘。

姑妈说，那时候有个说法，立了秋，孩子滚满沟。

说的是随着天气转冷，小孩子生病的会多起来，治不好的会直接把尸体扔进沟里。

姑妈静静地在讲，我默默的听着。

内容残忍，但我并未从姑妈眼睛里找到半点伤感，里面只有平淡，静默。

再三年后，有了我的爸爸，那时候姑妈已经读书读到了五年级，然而一个亲戚在爷爷跟前说女孩家家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于是姑妈失学了，被勒令回家看孩子。

也就是这几年短暂的识字时光，让姑妈成了那时候有文化的人，她读过很多书，从她会讲很多故事可见一斑，后来姑妈入了党，在村里工作，出嫁后又在婆家的村委会上班，所以姑姑在农村算是见过世面的女人。

和姑妈热烈的交谈让时间显得格外短暂，但是窗外已经飘起了雪花，表哥和他的妹夫还有女婿已经酒酣耳热，老田也把一切想表达的东西表达的淋漓尽致，除了我跟姑妈的聊天没有尽兴外，似乎一切都预示着这场聚集该结束了！

送姑妈他们的汽车启程后，我仰头看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它们由宽到窄射向我的脸庞，我内心一阵轻松，长久的愿望实现的那种轻松。

和姑妈聊天，让我即将消逝的童年的记忆随之复活，甚至让我的爸爸再次在我们的谈话中复活，姑妈会说，那时候你爸爸才四五岁，饿的整天整天的哭，我会在姑妈那种久远的眼神中体会一下爸爸还在世的幻觉。

爸爸走的那年，我三十多岁，他走的很突然，我一下子从小孩子变成了大人。

我记得爸爸被灵车带回来后，姑妈来了。从爸爸走后，那是我第一次哭的像个孩子，我趴在姑妈肩上，哭得不能自已，似乎只有她才知道我有多痛，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想如此表达。

如今，爸爸走了已经快八年了，姑妈今年也已经七十七岁了，儿时的光阴在与姑妈的交谈中越发清晰，我似乎是害怕遗忘以前的时光，还没分开就期待与姑姑的下一次见面。

今天她走后，我在心里默默的说，我会马上去看你的，找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呆上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