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又过了半刻,山上,李傕不无担忧地耳语董卓:“将军,兵士相互争抢,我方徒增伤亡。”董卓不忙,道:“这又是一次筛选我军战力的时候,强兵自然会活下来。对于蝼蚁嘛,消亡便是他们的本份。不然在战场上,他们会累死全军的。我宁可不要三万龙蛇混杂的大军,也要挑出真正的三千精兵。”李傕不再多话。看来董破虏的赏赐大会还有一层军事演习的意思。
“赏赐”了约有小半个时辰,山包下的群人已有部分精疲力竭,其中大多数来自各郡县民兵,但仍有大半神采奕奕,简直愈抢愈凶。时机已到。董破虏一挥手,打山脚下西面推出了好几车物件,远远看不清是何物,只见烟雾弥漫,火光升腾。
有许多正在夺财物的兵士渐渐停下手,朝西边望去,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疑虑。或许是动物的本能,逢烟遇火便受惊预警。有人开始将到手的财物抛在一边,操起了长矛,面对烟雾火光冒起来的方向。
“呒……这是什么味道?”有人喊了出来。不过须臾,这气味也都钻进了大伙的鼻孔。精神奕奕的军士开始被新东西吸引,眼里的光放得更亮了。躺在地上伤痕累累的兵丁也似苏醒了过来,张开了嘴,哈喇子淌到了尘土上,嘴角边一片污黄。
喊香之声震天动地。
那几车靠近了,车上载着的竟是数千只或烤制或炖汤的耕牛牧羊!这样的感觉,对于泥阳的二百人马来说再熟悉不过。数日之前,仅仅是一头野猪,烤至皮脆肉酥时早已异香扑鼻,传遍了整片草地丛林。然而在这片陈仓旷野之上,竟有千百牛羊同时炙熟灼烂,莫说方圆百里,怕是在洛阳宫中的天子,也能闻到这甘旨肥浓、焦香四溢的肉香吧。这岂非又是个即便京师百姓也要叹生不逢其时的太平盛世么!即便是平日玉盘珍馐、精致饭食的天子,也定是少有过这般豪爽的用餐经历。这位偏爱胡食、便装出游时也爱着胡服、睡胡床的刘宏大人,不可能在试毒官的层层查验之下,还能领略到如此不加修饰的原始、古拙的舌尖快感。不仅如此,在这苍茫天际、荒芜田地、辽阔平原上无惧浪费地大快朵颐,岂不更加助推了心理反差的优越感么!之后,这惨淡山色便会转变为寂寥的禅意,与层次丰富的口感水乳交融,媾和成为极致的——美。
王忠这才觉得,方圆数里虽有民舍,虽有农田牧场,却无农民行于田埂乡间,却听不到一声半句哞咩了。
还未等这荷载着膏脂的鲜甜空气透遍山脚,山下同赴一处的万人已霎时分成两拨,如野狼突击般的阵势席卷至了炖烤牛羊的车子前面。然而在车前都蓦地停住了,每个人都围拢着、随着车的移动缓缓向外踱步。每双眼睛都红甚于适才抢财掠货之时。这是理所当然,珠玉珍宝虽贵,然此地近无人烟,若要以此换钱或是把玩,则要等战事结束,颇需时日,并非眼下可得。然则食物,却能解除眼下的饥寒,食欲对于平日不能温饱的人民来说,却又远胜过对淫靡与奢华的渴求。又或许是人本身,就具有直接的兽性,一旦激发出来,便与豺狼无异。更何况是久处西凉与虎豹为伍的董家军,露出这般血一样的眼神,可谓是家常便饭。
当这数百载着柴火堆与鼎镬、柴火堆上架着牛羊、鼎镬中烹着鲜货的车被推将出来一排站定,随车军士置好海碗于车旁时,山崩地裂般的嗥叫声呼喊起来。在王忠的二百人听来,就如当时在丛林中遭到伏击时的狼啸一般。舀汤声、海碗碰击声、咂肉嘘汤声、扒牛羊声、撕咬声,声声入耳。更有数百人错落有致地高呼“中郎将万岁”、“谢中郎将恩典”的。但还有一种声音,董家军是听不见的,而在各郡县民兵的耳里清清楚楚:山下村落里,掩门闭户中的哭泣。
大多郡县招募而来的民兵都吓傻了。牧羊的确可以食用,只是自己平日穷苦,无福消受,今日的确令人垂涎。但耕牛呢?稍有些家底的,才用得起牛。这可是农民们视为己命的、如同家庭成员一般的所在!平日几户人家都要轮流借着用,好不容易借到了,便像贵客一样,拿上好的草料招待。别说吃了,想都不敢想。若没有牛,这坚壤荒土,待谁来犁?若没有牛,全家生计又朝何处讨?若没有牛,全县饥民又靠谁养活?但眼前的景象,竟是被铺成如展开的飞鸟羽翼般、架在火堆铁杆之上的一张张牛饼。那“饼”无神的眼,绝望地看着那群蛮族剐去自己身上的筋肉、骨皮。他们身躯与双手上下起伏,仿佛对自己祭祀参拜一般。
王忠看见了许多民兵的眼中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惊慌,但也发现亦有不少人眼中的惊慌转瞬变得与董军士兵一样,剩下了血红的渴望。或者说他们已死心塌地成了董军人马。可想而知,董家军的羌胡兵团平日在此处的“三光作战”,杀牛宰羊地饱口腹之欲,他们已习以为常。他们眼中的红,不过是野狼见到羊群的本能行为。而民兵们,平时既无多少肉食,口粮又皆从田中来,过年若是能得一只家养鸡或小半口羊,就能戴上富农的帽子了。这非节非年的,谁不嘴馋?再加之刚刚拿珍宝时,已是带着平日不敢有的贼胆。政府的宣传教化,此时自然一钱不值。匪目既张,贼胆既开,虽败坏风化、千刀万剐、神明天罚,吾往矣!有几个民兵脚尖在沙地上来回蹭,脚跟也往草履中揯了揯,跃跃欲试就要向前。
金玉取得,耕牛如何吃得?若吃耕牛,当如何面对同为农民的当地百姓,如何面对自己作为农民的立场?王忠大声疾呼:“大家伙,我等不可行此事啊!”话音未落,不仅是自己队里的二百人,其他队伍里的民兵也向他看去。王忠有些发虚,被几百人带着对肉食渴望的红眼一齐盯着,仿佛在说“我们不吃它吃你么”,自己能够代替牛羊成为令他们饱腹的牺牲。虽说被目光刺得腿直发软,汗珠子也从扁平的脑壳上滚将下来,但嘴里仍坚持着:“吃不得耕牛,即便它们……被烤熟了。我……我们自己就是农民,怎可……”还没说完,他的声音就被数十名其他队里的民兵们用嘲笑吞没:“猪的脑瓜长你颈子上了吧?牛肉羊肉猪肉,哪样不是肉?是肉就能吃!”“你小子是肚里饿出闲鸟了吧?说这等鸟话。肉都熟了还不吃?”“我们自家的牛羊自是舍不得吃。这是中郎将赏的,圣人也说了,‘取之有道’啊!”一片片的唾沫正向王忠袭来,有骂他“假惺惺”、“伪君子”,甚至是“贱骨头”的,根本不管他还身兼官职。王忠手下的二百人都为自己老实巴交的屯长感到难过、心疼,但又觉得其他队里的民兵说得有道理。尽管屯长说的话代表农民的立场,那二百人也开始犹豫,穿着草履的脚掌也开始在地上摩擦,只待一声号令,不论来自何人,有什么样的鸡毛令箭,他们都会鱼跃而出。那场景,像极了奥林匹克短跑赛发令枪响前的秒钟倒数。
“你们良心呢?”这时听到一声苍老、嘶哑的暴喝。众人回头,原是王忠队里的花白胡。花白胡佝着背,手里攥着一根长矛,颤抖着步步地挪到了“起跑线”前:“你想吃,反正也不是你家的牛!听见那片田边农舍里的哭声了吗?他们全部希望都在这牛上,现在却被这群不知农民疾苦的、不知是羌贼还是强盗的东西杀了吃了肉!你们倒是大方,明年开春,没法犁地的不是你们!你们看看那牛,老的一辈子的功劳苦劳,还有那么小的牛崽子他们都不给这里的老乡亲留下,掏空扒干净了,摊平了放在火上烤!想想,要是明日后日到你家乡打羌贼,把你家的牛杀了作军粮,你甘心吗?还不要拼命吗?你又不敢。到那时候,去听听你家父老哭!抢别人的那么凶,当心老天罚你家地里明年没有半粒麦子!”说罢,拿矛向那几十个嘲笑王忠的民兵眼前挥过去。那些个民兵吓了一跳,赶紧向后弹开去。花白胡也不想追打他们,只是猛地把矛往地上一戳,叉腰立着,怒目而视,眼眶都要裂开,牙齿都要嚼碎一般。
那些个嘲笑的,有不少都收敛了表情,一是看这么老大年纪的发了火,二是长矛虽没撩着自己,听他所讲的,却是捅到了痛处。王忠队里的民兵们也有不少开始附和花白胡,声讨着那些出言不逊的。王忠偷眼瞄去,自己队里本来有些犹豫着想去抢肉的,喉结动了动,都把口水咽了回去,逐渐脸上多了一分坚定的神色。其他意志比较薄弱的,也几乎都低下了头。在这周围都是“宁死不吃耕牛”的论调中,谁都不敢动,只好嘶嘶地抽着鼻子。既然吃不到肉,似乎都想把这弥漫的香气吸个饱,印在脑髓里,以后吃糠咽菜时好呼出来回味一番。王忠很欣慰,但蓦然发现,这队伍中少了刘雄鸣的身影。平日里若遇上这样的窘境,他作为“军师”,应会第一时间出来解围。王忠左顾右盼,茫茫人海,遍寻不着。
“唉,随你们便吧!俺们难得吃肉,管他明年怎样!能不能活到明天还不知道哩。在这里做个饱死鬼,还是回乡后多缴佃租,每天吃草吃土,你们自己想清楚!”另一个屯长模样的人向花白胡他们嚷道,又怕遭到长矛的反击,拔腿就飞奔出去了。这倒像是一声发令枪,虽说威力已经因为花白胡的陈词打了折扣,但大多数民兵也陆陆续续地摇摇头,然后跟着大家的步伐奔向那打牙祭的盛宴。连泥阳县尉也扶着头顶的巾帻遮住半张脸,埋头混在了人群里。
“爷爷,我要吃肉……”一个十来岁的小伙子拽了拽花白胡的衣角。“啪!”只见一耳光,那孩子就被拍地上了。花白胡余怒未消,这倒霉孩子反来撞枪眼了,大骂道:“没出息!你祖宗白养你了!”说罢就要抡着矛杆子打他。
王忠遍寻刘雄鸣不着,却见这花白胡要打自个儿孙子,赶忙跑过去抱住:“大爷,消消气!”那大爷用力过猛,再加上感到后头有人按住了自己,本能地一肘子过去,打在了王忠右脸上。刚有些缓解的肿痛登时又如钻心一般。王忠捂住了嘴,坐在地上,“噗”,吐出半颗带血的槽牙。猛将啊,大爷!
花白胡似也发觉了什么,一转脸,看见是自己打伤了王屯长,“嗵”地跪下磕了个头:“屯长,老朽无知!冒犯您了,实在有罪!只因孙儿不孝,所以想要惩戒,您开恩饶恕!”说罢又磕了两个。
王忠也实在是给那一下子打昏了,嘴里含混地说着“不碍不碍”,捂着脸站了起来。回过了神,过去把孩子扶了起来,带着有点漏风的声音,平心静气道:“耕牛我们是吃不得的,不然向此处村民无法交代。”摸摸那孩儿兵的头,思忖了一下,转向大伙,道:“大家行军多时也饿得慌。这样,牛吃不得,羊却可以。孩子,你带上小五、小牛、小泥腿子和小猢狲等一众孩儿们,过去给大家弄些羊肉汤和烤羊肉来。记住,牛羊是要分清的哦!分得清么?”那孩子忙答:“分得清!”一挥手,队里窜出来十来名孩儿兵,十五六上下,都跟着他往派肉处去了。二百人的队伍里连连击掌称善,都欣喜地互相望着,夸王屯长处置得当,是条诚恳、善良、能够仰仗的好汉子。接着,便耐心地等孩儿们回来,好让大家解馋填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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