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四）
韩修华禁足永禾殿的消息，未曾在建康宫掀起一丝波澜。
只因一个更大的消息传来。
——柔嘉郡主要回京了！
河间郡王麾下十万东洲军常驻海西，非诏不得归京，此番灭燕回朝，只柔嘉郡主傅胜并麾下七万堂邑军。邸报传来，郡主大军已抵城下。
晨起熹微，香炉烟袅，显阳宫一片寂静。
衣料摩擦间，宫娥曼步上前，向端坐菱花镜前的大梁女主人呈上一盘新摘花簇。
宋皇后凤眼轻扫，抬手拈起盘中一朵大红带露的牡丹花苞，良久又放下。
手持拂尘的显阳殿内官脚步轻轻入殿，与皇后旁侧侍者对了一个眼神，侍者便微颔首，俯身退后，让出宋皇后身侧位置。
绯衣内官遂缠拂尘于臂上，俯身凑近宋皇后，神色恭敬地耳语了几句。
宋皇后明显呼吸一滞。
片刻后，她重新拿起那朵鲜艳夺目的牡丹花苞斜插于发间，缓缓启唇问道：“此事二哥可知？”
内官抬头，隐蔽地看了她一眼，答道：“郡主归京邸报今晨方由尚书台转呈至陛下御案，温国公府远离朱雀、崇华二巷，尚不闻此事。”
宋皇后面色一暗，低声叱道：“混账东西！”
举玉盘过头顶的奉花宫娥一惊，双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又回归平静。
宋皇后深吸一口气，面色亦恢复如常：“遣人去温国公府，无论二爷有何说辞，绑也得给我绑到郡主那里请罪。”
绯衣内官皱了皱眉，俯身斟酌道：“先时荣华县主重伤，陛下大怒，二爷已亲往陛下处认错，陛下亦已重罚。如今郡主归京，若是还勉强二爷低声下气地讨饶，恐怕……”
宋皇后闻言气道：“他自己招惹外三路的女人伤了孩子，此事众人皆知，莫非还要我替他遮掩？郡主是璇儿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如此荒唐行事，你以为郡主此番得胜还朝能放过他？”
宋皇后咬了咬牙，续道：“不趁着郡主回京赶紧讨饶，难不成要等到陛下秋后算账吗？”
内侍心下一惊：“娘娘思虑周全，奴婢这就派人去请二爷！”
宋皇后沉思片刻，点头道：“去吧！”只是在这位绯衣内侍躬身欲退之际，忽而皱了皱眉，一只手覆上小腹，眼中漫过一丝忧色，复开口道：“等等！本宫记得库里有匹龙虎纹的红缎，极衬郡主肤色，你让人收拾出来，同本宫准备的东西一起，送到温国公府上。”
“是！”内侍应声缓缓退至殿外。
宋皇后轻抬眼睫，抬手抚过鬓角欲开未开的牡丹花，目光触及殿外，已是一片天光大亮。
柔嘉郡主傅胜所部七万堂邑军皆驻于建康城外，与纪城军驻地仅隔一片不大的林子。出兵灭燕前，两军亦如今日一般，隔林相对，共卫京师。
可见梁帝对义妹柔嘉郡主之信重。
郡主归京邸报今晨方由尚书台呈送梁帝御案，实则大军昨夜已达城下。今日一早，卯时未至、天色尤黯之时，郡主遂披一身寒光甲衣低调入城。
梁帝朝会未散，便已接到柔嘉郡主于玉华门外候旨的消息。
大殿之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梁帝的视线落在右下首打头一位墨衣紫绶的中年男人身上，缓缓卷起案上邸报，抬头神色淡淡地开口：“宣！”
梁帝身后，一袭深紫色绸缎宽袍的大内官童肃淡然抬眼，声若洪钟：“宣柔嘉郡主——”
宣召自承明殿传至玉华门，不过一刻钟，柔嘉郡主傅胜便已出现在大殿之上。
“臣傅胜不辱使命，破燕归来，城外七万大军，现静候陛下旨意，择日献孚！”面色冰冷的女将军静立殿中，一身银白色甲胄泛着寒光，映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透出无尽的冷淡和威慑，只在抬头对上梁帝的那一刻，眼中多了一丝暖意。她静静站在大殿中央，无视群臣隐晦的眼神打探，面上淡淡，如千年不化的冰雪，波澜不兴。
端坐上位的帝王闻言拍案而起，声音高亢：“好！”
柔嘉郡主入京的消息传至昙花台，桓贵嫔正搂着身侧一脸睡眼惺忪的女娃娃，乍闻此事，差点从床上栽下来。
含黛忍笑扶住她。
桓贵嫔在侍女臂扶之下勉强稳住，斜眼嗔了她一眼，起身确定道：“当真？我阿姐果真回来了？”
含黛笑着点头：“回了，奴婢今早去少府领缎子，是少府丞路大人亲口说的！”
桓贵嫔动了动眉睫，沉吟道：“路秉文的亲兄长现供职尚书台，此事应确定无疑。”她抬手拿起含黛奉上的绸缎外衫换上，缓缓道：“无妨，他这是跟你示好呢，不必担心。”
“嗯？”含黛略有不解。
桓贵嫔笑道：“若非刻意打听，外朝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传进宫中？八成是路秉文早就得了消息。这出处嘛，自然就是他那个狡猾的哥哥路昀川，卖好罢了，无须在意。”
含黛笑着点头。
床上抱腿而坐的女娃亦仰头看着神采飞扬的大梁第一宠妃，一脸纯粹笑意。
桓贵嫔抿唇一笑，伸手捏了一把她胖嘟嘟的粉嫩小脸，坐到床榻上：“将我前日给璇儿做的那件小氅取来，阿姐今日就要进宫，不打扮得漂漂亮亮怎么行？”
她一把抱起女娃，“啪”地亲了一口：“娘亲回来了，璇儿高不高兴？”
“阿娘？”女娃一怔，茫然地看向桓氏，很久才反应过来，重重地点了几个头，喜极而泣，拉着她的袖子追问道，“姨母，我阿娘真的回来了？”
她把头深埋进桓氏怀里，委屈道：“她不会再丢下璇儿不管吧！”
桓贵嫔心下一酸，轻拍着女娃稚嫩的后背，一下一下轻声安抚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咱们璇儿多乖啊，娘亲怎会不要璇儿？”
她摸了摸傅璇的脑袋，让她抬头起来，温声道：“娘亲是这个世上最疼璇儿的人，怎么舍得再丢下璇儿？”
傅璇双眼红红，迟疑道：“……比阿舅还疼璇儿吗？”
桓贵嫔沉默了一瞬，终叹道：“是啊。”她抬头见含黛已取了那件金边红缎的小氅回来，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忙接过氅衣问道：“璇儿喜欢吗？”
傅璇揉了揉眼睛，微微上翘的眼尾上还残留着一丝尚未擦去的泪痕，哽咽着点头。
“陛下前日不是赐了一盒金珠？”桓贵嫔放下小氅，低头帮怀中小小的孩子换下中衣，“听说还是北国贡物，正好相配。”
她将傅璇置于榻上，一手重新拿起那件华丽氅衣，一手划过床上铺着的几件孩童衣裳，指尖轻点在其中一件浅黄外衫上，看着上面若隐若现的银丝龙虎云纹，如一片银光缓缓流动，眼中一黯，陷入了沉思。
含黛一怔，随即看到那件银丝暗绣的浅黄外衫，皱了皱眉，忙上前接过来，动作轻轻地替傅璇换上。
桓贵嫔顿时回过神来。
含黛心下一松，抱着傅璇问她道：“娘娘，不如奴婢先服侍县主洗漱？”
“也好，”桓氏遂起身道，“你先带璇儿用膳，我再遣人去打探一番，看看陛下何时过来。”
她抬了抬眼睫，视线穿过中庭，落在正前方紧闭的殿门上，口中呢喃：“……也不知，阿兄今日可曾入京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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