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柳絮飘扬,初春的暖阳冲淡了些许凉意,扬州府门前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我早早在不远处的茶楼上选好了位子,一个时辰过去了,桌上的几碟吃食早已凉透,店小二来已经上来换了好几壶热茶。他见我盯着街上长长的车马队,笑着说:“这位新上任的州府大人排场够大的,听说是从冀州调任上来的,还是位青年才俊。”
我笑笑,不发一语,店小二识趣地退下了。我隐隐能看到队中有一个高大的身影,骑着白马徐徐而来。
他身穿一身赤色锦袍,面如冠玉,丰姿清秀,随行的车马随从一眼看不到头。石板街道挤满了人,百姓对这位新上任的州府大人既好奇又敬畏,他在马上微微作揖,神色淡定,似乎对这种场面已司空见惯。在他经过茶楼时,似乎随意地抬头扫了一眼,我慌了,忙低头假装饮茶,再偷偷往外瞧时,他已走远了。
三天后,州府大人韩青正式继任。他在府里设宴,扬州内叫得出名号的官吏尽数在邀约名单上,晚宴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众人欢谈畅饮。
是夜,韩青的贴身随侍来唤我,说韩青饮酒过多引发头痛,我忙拿着药箱前去。见他扶额面色苍白,我顾不得多想,立刻开药让下人煎好了给他服下,过了一会,见他神情不再痛苦,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我,询问:“你是……”
我敛神定息,说:“柳素。”随侍忙说:“柳大夫是昨天才来府里的,大人别看她年纪轻,医术可不差。”
许是我在他面前说话不似一般人毕恭毕敬,他打量了我几眼,说了两句客气话便挥手让我退下。
我走出屋外,才发现自己藏在衣袖中的手在微微发抖。
韩青每天早出晚归,官务繁忙,应酬众多,一连半月我只远远见过几次。闲暇之时,我便有意无意跟府中人打交道。因我医术出众,即使是给看门的仆人,煮饭的厨娘看病也耐心和善,从不居高自傲,府里上上下下也都对我礼待有加。我跟照顾韩青多年的嬷嬷,旧时在宅中的随从日渐熟稔,他们在我面前讲起他年少时家道中落境况凄凉,父亲被贬谪遭人白眼,韩青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好不容易踏入官场却步履维艰,日日在算计和阴谋中生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嬷嬷说起来两眼泛泪,我听了心里亦是难过和心疼。
某日夜里,我因无法入睡,起身走到户外院中时,见到韩青独自一人坐在池边的石凳上饮酒,我正踌躇不前,看他神色疲惫便忍不住过去拿走他手中的杯子,“大人不要喝太多酒,小心又头疼。”
他抬头看着我,眼神疑惑。他认不出我了……我强打起精神,福身行礼:“医者父母心,大人请见谅。”
韩青这才记起来,“原来是柳大夫。”他站起来,脚步有些不稳,一踉跄,半个身子往池边倒。唯恐他掉入池中,我想也不想就上前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一扯,力道之大反而让自己掉进水里了。
池水迅速灌满了我的耳鼻口腔,四肢沉重地抬不起来,眼前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搂住我的腰肢,将我从水里解救了出来。我跌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而韩青浑身湿透,脸色铁青。
“不善水性还敢下水,你不要命了?”
我惊魂未定,浑身打颤,说:“我……我怕你掉下去。”他愣住了,怒气消失殆尽,“那你就不怕死吗?”也许是死里逃生的冲击给了我勇气,我大胆说:“怕死,但更怕你有事。”
韩青失神了片刻,唇角带着笑意,“柳大夫不似寻常女子。”我好奇了,扬着脸问他:“大人眼里,寻常女子是怎样?我又是怎样?”韩青看着我,表情有些意味深长。我顿时感觉脸上火热,刚才那样大胆的话我都说了,此时却被他的目光和自己说的这番暧昧不明的话羞红了脸。韩青没有回答我的话,却开心大笑了起来。
落水事件之后,韩青与我的关系亲近了许多,每日处理完公务回府必定要来找我。他陪我一起研究医书,为了讨我欢心为我寻来许多名贵药草。他不再唤我柳大夫,我私下也对他直呼其名,闲暇时他与我下棋作画,外出游山玩水。府中的人个个善于察言观色,也看出了什么,对我的态度更加恭敬,我始终守着本分,做自己该做的事。日子久了,韩青毫不忌讳跟我讲官场中事,言语中隐隐透出几分无奈与疲惫。
我深知凭他才能再好,毕竟资历尚浅,扬州知府是个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美差,韩青此番上任,有人奉承献媚,便有人嫉妒愤恨。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官吏恐怕私下里给他使了不少绊子,推诿扯皮,拜高踩低从来就是平常事,他要想在青州站稳脚跟绝非易事。
“柳素,我只有回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能卸下所有的防备,把你从池子里救出来那一刻,我就决定这辈子都要待你好。”
我心一暖,故意问他:“怎样才是待我好?”韩青宽厚温暖的手覆上我的手,说:“往后我做什么都听你的。”如此孩子气的话把我逗笑了。
暖阳倾泻,花香满室,岁月若是停留在这一刻,当真是不枉此生。
五月初夏,二皇子奉皇命南巡,考察民情戎政,问民疾苦,路经扬州,与韩青一见如故,二人谈朝堂政事,河工海防,也结伴游览名胜,探访民情。众人皆道二皇子很是赏识扬州知府,而二皇子是最得圣上欢心的皇子,说不定韩青将来会被提拔到京城做官,韩青的名望一时高涨,每日打着各种名号送礼宴请的人越来越多。有几回我随他同行办事,亲眼见到以前那些捏着腔调故作姿态的同僚此刻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礼遇有加。韩青不喜于色,可我分明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自信和满足。
这日,我在厅中与韩青说事,门卫神色匆忙入内,说二皇子突然来到了府邸。话音未落,二皇子人一到,众人急忙跪倒一地。
二皇子以玉冠束发,一身华服,面容英挺,他一进来便把目光定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的眼神让我很是不安。
韩青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二皇子却笑了:“早听闻韩大人有一红颜知己,今日一见,果然清雅脱俗。本宫见多了宫中浓妆艳抹的女子,可三千粉黛都比不得眼前佳人。”因平日行医,我不喜奢华装扮,总是一袭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和简单的发饰。
此言一出,我与韩青都变了脸色。韩青有意绕开此事,作揖道:”二皇子怎么亲自来下官府中,派人传唤一声便是。”二皇子摆手表示无妨,脸上笑意不减,“有时候出其不意,才会有意外收获。”
我嘴角微僵,暗中握紧了衣袖,借口身体不适,伏首退了出来。
我不知道二皇子跟韩青说了什么,只知道那日起韩青眉宇间的郁结比之前更甚,跟我在一起时不再同往常一般嬉笑,我问他出了何事,他说没事,可脸色却一天比一天凝重。我的心也愈发沉重,终日闷闷不乐。
又几日不见他人影,我从药房回来时,迎面看到了他的贴身随侍。正欲开口询问,随侍说:“柳大夫,大人说邀您今夜到瘦西湖画舫上赏灯。”
我问:“大人现在人在何处?”“大人只说让柳大夫今夜直接过去,他办完事再过去与您回合。”
夜色笼罩,华灯初上,我依约来到瘦西湖旁,这里是扬州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方,达官贵人,附庸风雅者都喜欢来瘦西湖画舫饮酒作乐,宴请宾客。可此时船上很安静,我还没来得及细想,已有侍从将我领至船上,透过轻纱看到舱内隐隐有个人影,我快步入内,舱内空荡荡地只有一个人,却不是韩青。
二皇子正坐在榻上,看到我来,嘲讽道:“韩大人果然守信,是做大事的人,懂得如何取舍。”
我怔了怔,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韩青呢?”
二皇子冷笑着:“你还不懂吗?我跟韩青说看上你了,要你做我的女人。而他为了攀权附贵,舍弃了你,心甘情愿将你献给我。”
我压住胸口翻涌的情绪,转身疾步离去,直奔州府。下人们看我脸色骇人,纷纷避让,我直接推开韩青的书房,他果然在。
韩青的脸色铁青,有讶异,有尴尬,有痛楚,却不发一语。
我神情恍惚地看着他,声音微微颤抖:“是真的吗?你真的要拿我去换取权位荣宠?”
韩青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开口说的却是要将我打入地狱的话:“二皇子说了,他会待你好的。若是……若是你不愿,他也绝不会逼你。”
我再也承受不住,眼泪落下,双手用力攥成拳头,指甲几乎在掌心碎裂,“我愿不愿,你会不知道吗?我心里要的从来只有跟你长相厮守,而不是皇家富贵。但是在你眼里,这份情义却如粪土,比不上官场的一丝利益。”
韩青面露愤恨,眼神里有着不甘和屈辱,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柳素,你不知道一个落魄户的穷小子要在这世上苟延残喘有多艰难,那些人个个表里不一,瞧不起我,糟蹋我,巴不得看我的笑话!我好不容易才在扬州站住脚,绝对不会让自己过回以前的日子。只要二皇子肯拉我一把,我就能一步步爬得更高,甚至以后能在京城在朝堂上谋得立足之地!”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儒雅有礼的人变了样,陌生地就好像我从来都不认识他一般。我颤声问道:“所以为了达到目的,连我也可以利用是吗?”
韩青没有说话,也不敢正眼看我,书房内一片死寂,我心里的那根细细的弦被拉紧到了极致,下一刻就要断开。半晌后,我听到他冷声回答说:“你若不愿,我也无话可说,就当是我负了你吧!”
悲恸到了极致,我反而想仰天大笑,却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我木然走出书房,走出府门,而韩青并没有追出来。
夜空漆黑如墨,静谧辽阔,我听见有脚步声随着灯火慢慢靠近。二皇子似乎已等待多时,他带着随侍上前,看我满脸泪痕,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妹妹,跟我回宫吧!”
我泪如雨下。
十三岁那年,我在宫中见到了随父母入宫赴宴的韩青,那时候他的父亲位极人臣,母亲是二品诰命夫人。我躲在母妃后面偷偷瞧他,少年时的他仪表不凡,眉宇间已透成沉稳,远远一眼惊鸿的初见,我便对他上了心。
不久后就听闻韩青的父亲遭贬谪,我悄悄派人定时将韩家的消息传递至我宫里。幸好,韩青并没有因家道中落而颓废,反而奋发上进考取功名,从小小的知县一步步往上走。
我知道他因常年应酬,有喝酒就会头痛的毛病,便央求母妃允许我跟宫中太医学习医术。
五年后,听闻扬州知府离任,我大胆向二哥举荐了韩青,我知道以他的才能和历练可以胜任。二哥虽不满我干涉政务,最终还是依了我,在背后推了一把助他上位。之后我以游玩为名恳求父王让我出宫,只为了来到他身边。
曾经以为眼前的幸福触手可及,他曾说会一辈子待我好,如今却为了攀权附贵舍得将我拱手相让。一切如幻影般破灭,直让我从云端坠入地狱。
三天后,扬州城再度盛况空前,当朝公主摆驾回宫,阵仗是前所未见的热闹。
配枪持剑的侍卫候在二皇子暂居的府第门口两侧,回宫的队伍约莫百人,随行的宫人亦步亦趋跟在我和二皇子后头。我着一身锦服,化了极明艳的妆容,眉眼妩媚,脸颊轻红,鬓发如云,缓缓拾阶而下,一眼看到韩青领着众多官吏伏首跪拜在地。我出声示意众人起身,韩青抬头看着我,表情如遭雷击,身形踉跄,微微发抖,几乎站不稳,脸上的表情有痛楚,悔恨和不堪。
我视而不见,走向富丽堂皇的马车。
车队扬起尘埃,慢慢走向北方的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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