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总是造化弄人。这句话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讲就特别的合适。听妈妈讲，当时家里所有人都无比的期待并坚信不移的准备好了迎接我这个“男丁”的出生。家里谷仓里已经摆满了十几大缸的满月酒，只等着男孩满月的时候大宴宾客开怀畅饮了。
其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已经有了B超这个仪器，偷偷的提前鉴别一下不是太难的事情。可是啊，长大后我一直忍不住问我爸：“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自信？对你未出生孩子的性别如此笃定？”老爸每次都还忍不住叹气：“是你的外婆，她丰富的接生经验从未失手和看走眼过。也是我愚蠢相信她的话。”
“那你当时看到我是女儿的时候，很失望和生气吗？”
“那是肯定的。”
几十年后还如此肯定的回答，可见当时他的心情是有多失落。
世上大部分宝宝出生的时候都是以傲娇的姿态享受着家人甜蜜而又欣喜的注目和拥抱。所谓一人哭，全家笑。
可是我妈说当时伴随着我的哭声的是全家人的放声大哭。
如果我在投胎时选择做男人，我一出生就应该是被高高捧在手心，万人宠溺的吧。
可我偏偏做了女人，于是自小众人嫌弃排挤，成了一个永远缩在角落里畏首畏脚的丑小鸭。
可惜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我抗拒不了命运的安排，所以只能说造化弄人。
而如今站在的女权立场上，我更想补骂一句：去他的重男亲女！
我爸没有办法不重男轻女。我爷爷奶奶在生了他以后接连生了六个女儿，没能再给他添一个兄弟。身为独子的他，肩负着延续一脉香火的神圣使命。在我出生的五年前他已经和我妈育有一女，想要儿子的急切渴望让他们冒着可能双双丢掉工作的危险，偷偷的要了我这个二胎，一下子把宝全部押在我的身上，可惜的是他们赌输了。
家人们擦干眼泪哭完后开始不知所措，陷入混乱和混沌，然后开始激烈的争吵。
关于如何安置我的人生，他们意见不和。
我爸坚持要把我送给别人家，然后继续拼三胎。
我妈表态，她不要再生，如果把孩子送掉，马上就和我爸离婚。
我妈的强硬态度让我名义上没有成为别人家的孩子。可事实上东躲西藏，推来塞去，我仍然活得像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你的爸爸是舅舅
为了躲避单位众人的耳目和悠悠之口，也为了端稳手中的饭碗不至于让一家人生计陷于窘迫，父母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托给了一个远房亲戚照料。远离市区远离家，一托就是五年。
虽然我爸多次跟我讲述他如何辛苦的踩着单车载着我妈一路坑坑洼洼，颠得屁股生疼的来看望我，给我送奶粉和衣物。我妈也不止一次的生动描述我舅舅如何抱着我大半夜躲在甘蔗林里躲避计划生育的追查。可是在这五年间父母来看过我多少次，可曾温柔的抚摸和亲吻过可爱稚嫩的小脸，在我的记忆里已无从考证了。
我朦胧记得的是抚养我的亲戚我要叫她大奶奶，对我很是和蔼亲切。同时抚养我和另外一个小弟弟，家里后院养了很多的小黄鸭，每天呱呱呱的乱跑，前院是一个中药堂，她的丈夫是个老中医，给别人抓中药看病为生。我每天的玩耍大概就是和村里的一伙小孩玩泥巴和过家家，偶尔大奶奶会带我们去赶集或去上山采中药，日子其实蛮无忧无虑的。
唯一的区别是好像别人家里都有所谓叫爸爸妈妈的人物，貌似最权威。而我的概念里只有爷爷奶奶和弟弟。村子里面每天人来人往，人多嘴杂，一些闲着的大人们爱聚在一起八卦生风也爱逗弄小孩子，记忆里总有一个中年男子爱拦住我追问：“嘿，那个谁谁谁？知道谁是你爸爸吗？你爸爸在哪里？”
一脸迷茫，不知如何应答。
“你的爸爸是舅舅，你知道吗？你要叫你的爸爸叫舅舅”。然后是一群大人的哄堂大笑。
爸爸是什么生物？舅舅又是谁？才听不懂你们这些呢，不要打扰我玩。
叫爸爸舅舅，这个略显滑稽的安排想不到真的让我把亲爸喊成舅舅，一喊就是几十年，到想改口时却已是万般难。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我们家多藏了一个小孩，父母的策略是把我扮成亲戚家的孩子。
所以当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不得不接回亲爷爷奶奶家上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教会我正确的称呼。
特别清楚的记得，午后的阳光里，我站在陌生的家门口前，家里人排成队，爸爸特别耐心的一遍遍教我正确的叫法：爸爸是舅舅，妈妈是舅妈，姐姐是表姐，爷爷是外公，奶奶是外婆。我怯生生的走到每个人面前打招呼，等到最后走到生病的奶奶面前叫外婆时，奶奶冷不防的赏了我一记耳光，把我给打蒙了。
“谁是你外婆，我才不是你外婆，你外婆早死了。”
所以唯一破例的是我可以叫我奶奶奶奶。
姐姐你晚上可以睡我的房间吗？
爷爷奶奶家是洋气的二层小洋楼，青砖红瓦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加上门前流淌过的小溪流，很是诗情画意。爷爷奶奶带着我和未出嫁的小姑住，父母只是偶尔周末带姐姐回来小住。
年幼的我渐渐发现一个事实。家里的亲戚和一众表兄弟姐妹们都很不待见我，没有人搭理我，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所有人都叫着我很难听的绰号，经常打发我去干最脏最累的活。
孤单和自卑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罪了他们，于是只能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唯唯诺诺，整天愁眉不展，越是这样，就越发的不招人喜欢了。
父母于我来说是那么的陌生和遥不可及，难得相见却永远只是冰冷，距离和客套。甚至一个温暖的拥抱都未曾有过。童年的梦里是多么的渴望在无数个怕黑的夜晚，有温暖的臂弯可以依靠，可那只是一种奢望。
自从六岁以后就一直一个人在爷爷奶奶对面的房间睡觉，孩子总是怕鬼和各种黑乎乎的东西，每次半夜要起来上厕所都吓得抖抖索索。记得一年过年大团聚，家里回来了好多人，房间不够。我爸分配小姑搬来和我一个房间，我原本充满期待和欣喜，可是小姑抱着被褥下来却是一脸的怨愤。我无比的紧张，小心翼翼的钻进被窝乖乖的躺好，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小姑吼骂几次无效后，怒火中烧对着我的脸来了一拳。这次我老实了，抽泣着伴着泪水进入梦乡，梦里梦见自己成了电视剧里的展昭了，英姿飒爽准备把犯人捉拿归案，可是关键时候怎么老是流鼻涕呢，太不像话了，我使劲擦，可是越擦越多，没完没了了。
突然猛的一道强光把我惊醒，小姑一把把我提起来，死命塞住我的鼻子，我睁眼发现被单上，枕头上全是殷红的鲜血，我流鼻血了。小姑慌慌张张的去厨房打水，打来却不是给我洗脸，而是赶紧洗掉床单上的血。我已经记不得后来我是怎么再睡着的了，也不记得我是怎么答应帮小姑保守秘密的了，我只记得在后面的一年多时间里，只要别人稍微碰到我的鼻子，我就血流如注。
可是对血的恐惧没有对鬼的恐惧来得深，
每次表妹来或姐姐回来我都是软磨硬泡百般乞求她们腾一个晚上跟我一起睡，可是几乎每次都是失败的，她们总是那么容易被楼上的小姑勾引了去。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孤单怕黑的小姑从来不考虑我作为候选人，我真的有那么让人讨厌吗？
终于有一天我打动了姐姐，我欣喜若狂，同时不解地问：“为什么表妹不肯你却愿意？为什么你没有像他们那样讨厌我？”
“因为我们身上留着同样的血液，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一样来自同样的父母。”
多么温情的理由，丑小鸭的童年岁月里难得的温暖。可是心里总是想不通，既然来自同样的父母，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光明正大的叫爸爸妈妈？为什么要姐妹分离？为什么所有人都对你恭恭敬敬把你宠得像个公主，而我永远都是那个招人厌恶的丑小鸭？
何处是我家？
学校寒暑假没有课上的时候，我经常被安排去亲戚家住。即便我百般不情愿却无法忤逆大人的意志，那种寄人篱下，处处的白眼的无奈成了我记忆里抹不去的伤痛。
有一天姑姑家年纪相仿的表妹早上起来死活不要去上学，原因是要我陪她去学校。可是她学校规定外校的孩子不可以跟他们一起坐在教室里听课，而是要在教室墙角里“罚站”。自尊心渐强的我不愿，况且自己学校已经放假了干嘛还要去上学。任性跋扈的表妹不停的撒泼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外面做家务的姑妈突然冲过来对我一阵破口大骂，骂我不陪她的女儿，骂我矫情，然后抱着自己的女儿又是心肝又是宝贝的哄。结局是我噙着眼泪在人家教室里罚站了一天，忍受着众多孩子围过来的取笑和奚落。
从此这位姑姑家成了我的噩梦，每次去就想着尽快逃离。有一年暑假，我终于成功游说了小表弟，带着他，趁着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开始大逃离。我拉着他一路狂奔，好几公里的田间小路我竟然能清楚的记得回家的路。表弟那个时候才五岁多，跑了一段怎么也走不动了，我毫不犹豫一把抱起继续跑，我不停地往前跑不停地惶恐回头看，生怕大人追过来把我们抓回去。
这是一向怯懦胆小的我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的反抗，用我的行动表达自己的憎恶和发泄着我的情绪。本以为这次免不了要挨一顿鞭子，可是后来惊慌追过来的大人看到我们平安到达只是长吁一口气并未深究。
我这次胜利的逃亡让大人们不再强迫我去串门，我把自己关在属于我自己的安全角落里自我生长。一天天长大，长成半大小孩的我渐渐成了小表弟表妹们的小保姆，记得一天午后，奶奶在屋里睡午觉，吩咐我照料表弟并给他洗澡，调皮的表弟并不乖乖听话，家里弄得一团糟，衣服也没找对。奶奶出来指责我，我恼怒的跺脚顶嘴，换来的是很多记响亮的巴掌。我被打在床底下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崩溃大哭的我狂奔而出，愤怒的乱踢乱叫扬言要离家出走。
伛偻着背个子又瘦小的太太(奶奶的妈妈)拦住我想把我拖回家却怎么拖也拖不动，盛怒的我把她拖到小河边还要冲向马路。
“妮子呀，你是要去哪里？你能去哪里呀，跟我回去吧。”
“我要去我爸爸妈妈家。”
“你认识路吗？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瞬间成了泄气的皮球，是啊，你可以去哪里？你连父母住在哪里你都不知道，你怎么去？他们欢迎你去吗？
那天下午我蹲在小河边痛哭了很久很久，万般绝望无助又无奈。最后理智告诉我，我无处可去，认命吧！哪里有我温暖的家，哪里有疼我爱我的人，我无处寻找答案。
都说童年的阴影会跟随人一辈子，此话一点不假。童年那个躲在阴影里不停流泪的丑小鸭长大后一直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自卑和伤感，即使努力做到了别人眼中的优秀，即使长成了所谓的白天鹅，可是在内心深处这些年来，我一直还是一只不停舔自己伤口的刺猬，那些长在心口的刺啊，怎么拔都还是免不了血淋淋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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