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祖曾置酒洛阳南宫,请列侯诸将从容言其得天下之由。最后他自己总结道:“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在这段话里,高祖首论张良之功,位在萧、韩之上;且“子房”云云,称字不称名(古人对同辈称字,对后辈和下属称名),更非萧、韩可比。可见,高祖于“三杰”中又特重张良。太史公录此言,盖因袭当日史官所记不改,从细节中透露人心的幽微处。
后事益明,高祖疑忌功臣,始终不及张良。而萧何下狱,韩信授首,与之境遇悬殊。何者?一则因势位,一则由自为。
楚汉相争之际,萧何镇关中,韩信北徇地,二人都得高祖方面之寄,势倾权重,嫌隙亦深。而张良常随高祖于行伍,久画机谋,却从无别将一军的经历。所以,他既不像萧何门生故吏遍天下,也不似韩信以累累战功积重威于诸将之上,其与高祖,唯有并肩协力的亲密和同筹帷幄的默契。
天下已定,分封功臣。韩信为楚王,萧何列酂侯,食邑各数万户,二人皆坦然受封。反观张良,他婉拒了高祖“自择齐三万户”的殊赏,只愿以君臣初会之留县为自己的封地,言之切切,情深意长。此后他又常托病,杜门不出,鲜与政事,可谓深谙道家“功成,身退,天之道”。
高祖每公言萧何“功臣第一”,实则其心目中,恐怕张良才是那真正的“第一功臣”。无他,以其明于“臣道”也。
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观《史记·留侯世家》,张良一生有两次冒险。年轻时,逞血勇,出万金募勇士,椎击博浪,误中副车,险为秦皇帝所捕。后其行事不若此,而以智谋佐高祖,多画万全策。天下归汉后,他亦谦冲自抑,明哲保身,远离政治漩涡。其重蹈险境者,皆因卷入了太子盈与赵王如意的“国本之争”。
如意乃戚姬子,高祖以为类己,数欲以之取代柔仁的太子盈。吕后恐,不知所为,听人言,使其兄吕泽劫张良,请画计。张良虽辞以“骨肉之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但还是拗不过吕泽强求,终为吕氏谋主。良之命,从此悬矣!设若异日如意果为天子,追思前事,怀恨于心,则张氏宗族固有倾覆之虞;而意仵高祖,则更恐难脱眼前之厄。谨小慎微如张良者,仍不免陷此危局,诚堪一叹。
是否易储的矛盾,终于在征黥布一事上白热化。汉初诸侯多叛,高祖每自将讨平,往来征伐,久厌兵旅。汉十一年七月,淮南王黥布叛,声势浩大,东南揺坠。高祖有病,欲遣太子盈往击黥布。太子身边有识之士,相与计之,认为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太子;无功,则从此受祸。且黥布骁勇,而以太子柔弱,指挥乃父之功臣宿将无异“以羊将狼”,欲有功,实难也。于是,吕后从其议,涕泣争之,终促高祖自行。
时群臣居守,皆送高祖至灞上,独张良抱病又东行一程,随至曲邮(今陕西临潼县南)。然后献上二策,一曰“楚人剽急,勿与争锋”,一曰“以太子为将军,监关中兵。”其于太子,可谓尽忠矣。当是时,以良之智,应已察觉,太子留守虽得保当下安泰,但推劳于父,更加失去帝心。且黥布天下名将,纵高祖亲征,胜败亦难料。如有不测,国事危矣。他扶病送行,所言亦天下根本之计,感动高祖肺腑,为太子争取一有利地位,深谋远虑,良足称道。然其力亦止于此,对后来刘盈继位并无决定性影响。
高祖与黥布对阵时中流矢,创甚,自觉来日无多,还朝后,愈思易储。张良强谏不纳,于是托病不朝。此处据太史公记载,高祖终不改易太子者,是因为偶见商山四皓护随刘盈,感其羽翼已成,难以动摇。而追本溯源,此皆张良当初荐贤之功也。此说颇富戏剧性,恐谬。所谓商山四皓者,其人其事应系虚构。太史公如此编排,既为了说明太子得士心,也不无保全张良智者声名之意。而刘盈得以继位,可能与群臣力争、吕氏宗强以及他本人的仁孝都有关系,究属侥幸。如高祖意坚,终定策易储,虽张良死谏,亦无法挽回。
都道是“汉初三杰”中张良结局最好。而观其介入帝王家事,处人父子骨肉嫌隙之间,几不免于祸,足为后人深诫。然此亦无可奈何之事。既有智者之名,你不招是非,是非自会来找你。让封、杜门、托病也难逃于此。政治笼罩一切,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