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窑洞废弃多年,从崖背往下看,己经破败不堪、荒芜的不成样子了。崖面上长满了苔藓,年深日久,变得黑乎乎的,而且还裂开了一条条口子,麻雀栖息在其中,叽叽喳喳地出出进进,老窑洞倒变成了它们的乐园。要不是父亲经常打扫,估计院子里早就长满蒿草了。只有大门外边的两棵青松依旧苍翠挺拔。
前几天,哥哥来电话告诉我,老家的一只窑洞坍塌了,而且塌得十分惊险。母亲发现那口窑洞上面裂开了缝,往下掉泥巴,便立即决定将里面的粮食搬离,收拾停当,几乎是在母亲前脚刚离开,一个巨大的土块便掉落下来,地面都被砸出了一个坑。我想,这老窑洞能提前“预警”,算是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拼命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温情。
据父亲讲,我家的老窑洞开挖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祖上早先生活在武沟乡渠口村,因家丁兴旺,人多地狭,那时家道还算富庶,便在郭塬乡唐洼村置了地。到爷爷这一辈兄弟七人,原来的那点地盘早已不堪重负,老太爷便携了众多子孙,肩挑驴驼,徒步而行,来到唐洼村谋生活,那年,父亲八岁。
那时候,全家人借住在别人家废弃的破窑洞里,一边辛勤耕作一边合力挖窑洞安家。爷爷排行老六,好不容易才轮到,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因而显得异常兴奋,提前叫风水先生将庄址选在靠山沟向阳处,通风干燥,冬暖夏凉。开工那天,爷爷虔诚地跪祭天地,烧裱焚香,以乞天佑。之后,便带领工匠和其他几位爷爷夜以继日地赶工,先将靠沟边挖齐整,形成一个四方的大坑,然后再打窑洞。经过将近一年的时间,总算峻工了。正面向阳四只大窑洞,很深很宽敞,一只小窑洞用来喂养牲口,竖面两只窑一间做厨屋,一间堆放杂物。由于给前几位爷爷家修窑洞积累了不少经验,加之在外工作的七爷爷打算和爷爷合住一处,便资助了一点钱,因而这个家在当时可真够气派的,“阔气”到足以让村里人眼红的程度。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举家准备搬迁之际,黄土高原土质本来疏松,加之爷爷当时有点“小贪心”,过于追求宽敞明亮,将窑洞挖的太深太宽,家里的主窑在一夜之间塌了个透,直通崖背。爷爷一下子气得当场吐血了。不久,他又挺直生病的身躯,在农闲时带着父亲,用湿土打了两万多块土坯,叫工匠重新来箍,这在当时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是爷爷和父亲凭着愚公移山的精神筑造的,让村子里的人对他们更加多了一丝敬佩。
搬家那天,爷爷扶着老太爷,奶奶牵着伯父、父亲、两个姑姑,一头孱弱的老毛驴驮着两只陈旧的木箱子、多半口袋粮食举家搬迁。尽管家徒四壁,奶奶脸上乐开了花,笑吟吟的,绑上围裙踮着小脚忙前忙后,盘算着怎么用最少的口粮做出最可口的饭菜招呼四邻。老太爷当时年事已高,双目失明,他的七个儿子终于全部成家,而且都有了居住的窑洞,据说他老人家当时喜极而泣,老泪纵横。
春去春回,花开花落,任时光流逝,岁月如梭。几十年间,在这院子的窑洞里,两位叔叔、小姑姑出生了。伯父、父亲结婚了,两位叔叔因故出嗣他人,大姑、二姑先后出嫁,伯母和母亲各自生儿育女。一九八一年的秋天,六十岁的爷爷在老窑洞里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几乎同时,这老窑洞也迎来了新的生命,我在老窑洞里出生了。尔后又在这老窑洞里长大。老窑洞承载着儿时一切美好的回忆。我常常扎着两个羊角小辫,爬在窗台上写作业,口里嚼着奶奶留给我的小零吃。和小伙伴们在窑洞最里面的黑暗处捉迷藏,一起在宽阔的院子里跳格子房、跳绳,在土堆下挖小窑洞玩过家家。和表妹给猫画胡子被猫抓,还和她唯一一次打架。后来,我长大了,外出上学,上班成家,常常不忘挤时间回到窑洞里,躺在温热的土炕上,和做手工活的奶奶拉拉闲话,其乐融融,笑声朗朗。奶奶不时伸手在被窝里摸摸温度,下去又在炕洞里拍拍打打。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转眼间,哥哥也在这窑洞里娶妻成家,侄子侄女三人相继出生,这院子里人丁兴旺,热闹非凡,然而窑洞却饱经岁月侵蚀,年久失修,早已黯淡无色,风华不再了。一九九二年的冬天,父亲找来大姑父和小叔叔(他们都是当地上好的工匠),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将窑洞的窗户开大了一些,窑面砌上红砖,崖背上扎了防护墙,重新修缉,收拾停当,老窑洞又挺起腰身,风风光光地陪我们渡过了十几年的光阴。
2007年,哥哥勤劳致富,靠养殖赚了钱,率先在村子里修起了一座四合院子,五间封闭式正房,侧房各两间,还有车库、牛棚等全是一砖到顶,气派极了。就在全家人怀着兴奋又惆怅的心情和老窑洞告别时,八十多岁高龄的奶奶临时变了褂,她嫌弃新房子冬冷夏热,窗户太大太亮,地面太滑。我们都明白她心里割舍不下生活了几十年的老窑洞,又陪她在老窑洞里多住了几年。2011年,奶奶也在老窑洞里与世长辞,举家哀恸,丧葬过后,我们才算彻底告别了老窑洞,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风风雨雨六十多年,老窑洞总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变成了存放粮食、圈养家畜等的杂物堆放间了。
我们祖辈五代人在这老窑洞里繁衍生息,老窑洞也经历多年风雨的洗礼,亲历时代的变迁,一边审视着黄土地的寒来暑往,一边养育着代代人茁壮成长。几经轮回,老窑洞里戴着老花镜的奶奶变成了白发的母亲,趴在窗下写作业的小姑娘如今已年近不惑,满脸沧桑。陈旧的木格窗装上了玻璃,古朴的窑洞换成了平房……
好怀念在老窑洞那段温暖亲切、淳朴厚重的岁月。如今,奶奶走了,我不再年轻,老窑洞更老了,它像一位病重的老人,苟延残喘,终于被时代所抛弃。而我,再也回不去了,是的,永远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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