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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根据所见所闻改编,名称、内容、人物、时间纯属虚构。
2015年,是老张外出打工的第二年。忙碌了八个月后,临近春节的时候终于完成了工程,辛苦一年的工人们也开始筹划回家过年的事宜。
还等不及结算工钱,老张就向工友们东拼西凑了一笔钱,叫我陪他去给家里仨孩子挑几件新衣服。他说:“你年轻,知道年轻人的口味,我老咯,过时咯。”
我比他小将近二十岁,在工地上同为砖工,也同姓张。他去年六月份才来到工地,砌砖的活都是我教的,算是他的师傅。
平日里他不爱言语,不爱扎堆,整个工地上也只和我走得近些,所以总喜欢叫我喝酒解闷。一来二去,我俩便成了忘年交,他叫我小张,我便叫他老张。
“有福气啊,再干几年就等着儿子们孝敬你吧。”我打趣道。
“唉,你说我那侄子,什么时候才会原谅我?”老张怅然说道。
侄子是他大哥的儿子,我听说过他哥,在一次煤矿事故中不幸遇难了。
(一)
2014年8月7日,老张所居住的镇子上发生了一件大事。不是谁中了彩票,也不是谁当上了领导,而是一个叫做“湖子”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
二十多名矿工被困在井下,一个也没有活着上来。搜救工作持续了十几天,救援部队的帐篷像蘑菇一样,长满了煤矿周围的山包。事故轰动了全国,平凡的小镇,也就此改变了模样。
说是大事,并不是单单出了事故死了人这么简单。
含量丰富的煤矿资源让这个边陲小镇短短几十年发展成工业重镇。有煤矿,那就有事故。坍塌,透水,瓦斯爆炸,大大小小的事故隐患就隐藏在工人身边。但煤炭对于镇上的人来说,就是养家糊口,维系生计的饭碗。没有煤炭,就没有小镇。
作为一种污染巨大,储量日趋减少的工业原料,煤矿在近些年已经开始淡出普通人的生活,却因为一次又一次的事故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湖子”事故发生后,镇上乃至市里,几乎所有的煤矿都被封停,上面派人对各矿进行了多次安全评估和检查,却始终不见重新动工的希望。除了少数的维护人员,绝大多数煤矿从业人员失业后都选择了外出务工。
老张出来打工前,在其中的一个煤矿已经抽了一年多的水。他每天的工作便是下井把前一天的积水都抽出去。提起那段经历,他总是和我打趣说:“我清闲得很,每天的工作就是按一下抽水机开关,然后再按一下。”可谁都知道,矿井下的危险是时刻存在的。
老张所在的煤矿依山而建,山脚下是一个小村庄,他便出生在这里。
在他那个年代,偏远的小村里几年也盼不出一个像样的大学生。多数的孩子连义务教育都没完成,在家闲几年后,便去煤矿谋一份工作,然后娶妻生子。镇上的女子,也都愿意嫁给煤矿工人,虽然苦了点脏了点,也总比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刨食强。
相比之下,老张家还算是书香门第,父亲是六十年代镇里唯二的初中生之一,后来考了师范,回到乡镇里当了老师。将近三十年的教书生涯遍布镇子的每一个村落,也成为镇子上德高望重的老知识分子之一。
父亲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下一代能够走出山村,摆脱挖煤务农的命运。
老张没有姐妹,只有一个大哥。大哥从小身强力壮,干起农活来从不喊累,但就是不爱读书,好不容易坚持到初中毕业,说啥都不愿意再上学了。父亲拗不过倔强的大哥,便托关系在矿上为他谋了一份糊口且清闲的工作,然后任由他发展了。
成年后,大哥就开始跟一群平均年龄比他大十岁的矿工下井采煤。后来家里给他置办了婚礼,妻子为他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老张成绩不佳,复读了两个初三后,只考上了煤技校,但八十年代的技校意味着铁饭碗,某些方面比上高中考大学可强多了。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在镇上的监狱里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时候的犯人多是劳动改造,煤矿属于监狱,监狱就建在煤矿之上。犯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挖煤炭。
老张具体的工作我不太清楚,不过听他说也不用干那些繁重的体力活,虽然没有实现父亲的愿望,离开煤矿,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体制内的人,摆脱了务农挖煤的命运。
但兄弟二人最终没有离开这个生他们养他们,也是老张时常说起的“鬼地方”。
(二)
九十年代后期到新世纪的前十年,是小镇煤矿发展的黄金时期。无数人通过煤矿,告别了土地,也告别了贫困的折磨。越来越多的外来务工人员刺激了小镇的经济发展,村里的土坯房一间接一间换成了砖房;本来一层平房的集市,也被逐渐建起的高层小楼取代;村里泥泞的小路,铺上了水泥和柏油。曾经一望无际的水田,被填满建起了公路和小区。
老张所在的煤矿属于国企。国企有国企的好处,工资的多少,不受煤炭的产量影响,逢年过节,也都会收到一点单位上的福利。随着效益的提高,老张家的生活水平也渐渐好了起来。
老张的婚姻是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妻子来自一个更加偏远的小村。由于老张工作繁忙,家中的家务琐事,田地的播种收获,大都由妻子一人操劳。妻子贤惠能干,从不抱怨。连给自家院子砌一堵院墙,或是砌一个小厨房这样的事情,也亲自上阵,不输男人。
夫妇俩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大的略微腼腆,皮肤白的像个小姑娘;小的开朗活泼,是个纯正的野小子。每当休息时,老张常把儿子的照片给我们看,然后在我们羡慕的吐槽中呵呵直乐。两个孩子都聪明伶俐,是老师眼中成绩优越的好学生。老张说,孩子的教育,离不开妻子的教导和操劳。
听老张说,从大儿子上小学开始,妻子每天都早起给孩子做早餐,这么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小儿子上初中开始寄宿。每天晚上,妻子都早早忙完家务,陪着孩子做作业。孩子刚认字的时候,遇到不认识的字,只读到小学二年级的妻子便在旁边帮忙查字典,让孩子先接着往下写。后来孩子学得越来越难,作业越来越多,妻子还是在一旁陪着孩子,给孩子加油鼓劲。
关于学习和学校的事情老张基本不过问,两个孩子早早地学会了自觉学习,每个学期总能带回家几张红通通的奖状。等到孩子放假,老张也常亲自下厨,去集市上称上几斤好肉,回家照着菜谱,鱼香肉丝,糖醋排骨,红烧猪蹄……每次都能做出一桌子可口美味的饭菜。看着两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老张夫妇心里乐开了花。
(三)
煤矿经济的发展,随之带来的是对环境严重的破坏。清澈的河流被含硫的废水染黄,也再生不出任何有生命的东西。焦化厂一根根烟囱耸立在山间,炼焦时冒的黑烟和熄焦时冒的白气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清澈的天空。小镇大风天气居多,地上积累的黑灰随风卷起,给一切事物都穿了一件煤黑的外衣。由于过度开采,采空区开始塌陷,巨大的裂缝和天坑裸露在空气中,部分村民不得不搬迁,矿区之上渐渐成了无人区。
小镇患癌的人数也在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急剧增长。事故和疾病,毁坏了一个又一个幸福圆满的家庭。
老张父亲离休的早,和老伴过起了儿孙满堂的晚年生活。那时区教育局本着“老有所想,老有所依,老有所乐”的宗旨,为老教师们成立了一个老年科学教育协会,老父亲主要负责镇里的老科协工作。
每年的七八月份,由父亲领头,镇里的老教师都会出去旅游一次。几年来老科协的足迹遍布了全国各省,也去到了宝岛台湾,旅游的照片装满了几本相册。老父亲曾说过:“我们不仅要去台湾,以后还要去日本,去欧洲。”
2006年,老张一家原本平静且幸福的生活突然掀起了巨大的风浪——母亲癌症晚期确诊。老张兄弟两个没等出了县城医院,就立即打电话请了假,把母亲送到了省城治疗。然后托人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高额的治疗费用短短几个月就掏空了这个家庭并不多的积蓄。但大家的努力最终还是没有从病魔里抢出母亲的生命,年底,母亲就去世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思念成疾,整日坐在棋牌桌前,茶饭不思,时常熬夜打牌到天亮。不久后的一天,父亲积劳成疾倒在牌桌上后,就再也没有醒来。当时牌友急忙打了急救电话,通知了老张,等救护车把老父亲送回家时,也一同送来了抢救无效的死亡证明。一家人,都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父亲出国旅游的愿望,也再没能实现。
老张父亲葬礼的那天出奇的热闹,生前的学生,同事,朋友挤满了老张家破旧的瓦房,有人烧纸,有人磕头,有人扶着棺材痛哭流涕。老张兄弟俩穿着白色孝服,红着眼眶接待着客人,他鬓角的白发突然又生出了许多。
(四)
2013年,十八届三中全会决定全文发布,提出废止劳动教养制度。这意味着已实施50多年的劳教制度被依法废止。
老张工作的监狱也随着政策开始撤离,煤矿换了老板,成了私企。老张没有随监狱撤走,选择留在了煤矿,用他的话说,“在煤矿挖煤炭也比去监狱打扫卫生强。”监狱撤到了市里,像老张一样没有关系走后台的普通工人,大多也都选择了煤矿。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少数去到市里的工人,还不如给监狱打扫卫生的工人。
老张家又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春天。留在煤矿的老张幸运得到了一份管理的工作,不用时常下井,小小的办公室里摆着几台电脑,还连上了宽带。迅速恢复的产量也增加了工人的收入,老张脸上也恢复了血色,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14年初,挖了十几年煤大哥看着兄弟发展的越来越好,便生出了一个念想,他找到老张,说能不能来他的矿上挖煤,兄弟俩一起,也有个照应。老张担心有人背后使坏,说自己偏袒自家人,影响了以后自己发展的道路。便托人把大哥安排到效益很好的“湖子”煤矿上工。
大哥理解老张,没有丝毫怨言。每当和人谈起,他便露出那口在黝黑肤色下显得更加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我那兄弟,赚钱养家,比我争气多了。”
2014年8月7日凌晨四点五十分,“湖子”煤矿透水,当时老张的大哥正好夜班下井,再也没有上来,只留下了整日守在救援井口面容憔悴的妻子,和刚上高中的儿子。
听到消息时天还没亮,老张急忙骑上他刚买不久的嘉陵摩托车赶往煤矿,望着几台抽水机突突往外抽着水,老张心如死灰,跪倒在井口。
直到15日,大哥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才被救援部队从井下拉上来。生前老张送给大哥的红色T恤粘满了黑泥,被浮肿的身体撑得鼓了起来。嫂子哭喊着扑向尸体,老张双眼含泪,紧紧拽住大嫂……
大哥的儿子直到放假回家才知道这件事。他像往常一样推开院门,朝屋里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却没有人应。推开门,一副黑漆漆的棺材摆在堂屋中央,家具都已经撤走,堂屋成了灵堂。老张嫂子坐在一旁默默抹着泪水,许久才抬起头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的儿子,说道:“你爸走了,磕个头,送送你爸。”
那天,平日里温和的侄子怒气冲冲来到老张家,拳头差点打到老张的脸上。说要讨个说法,他指着老张的鼻子大吼道:“要不是你把我爸安排‘湖子’煤矿,我爸就不会出事了,是你害死了他!”从那之后,侄子再也没有叫他一声“叔”。
大哥的遇难也成了老张心底的结,无数次在井下抽水时,大哥熟悉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老张时常伸手拿烟,摸索了半天才想起是在井下,只能默默的对着漆黑的井壁流泪。安葬了大哥,嫂子便外出打工了,侄子的抚养落到了老张头上。矿上的赔偿金被老张存起来,打算留给侄子以后娶媳妇买房买车。但仅靠抽水那少得可怜的薪水,已经不能维持家里的开销,2014年9月份,村里组织人外出打工,老张随即报了名,成了东南沿海无数农民工的一员。
(五)
老张深深抽了口烟,又慢慢地呼出来,“那孩子恨我,不和我说话,说是我把他爸害死的。”说着,他用粗糙的大手擦了擦眼眶。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别想了,下一站就到了,下车吧。”
走在热闹的商业街上,老张显得有些拘谨,双手紧紧地插在兜里,兜里装着他刚凑的几千元钱。
“你说我带的钱够吗?”他问。
“够啊,别说三人了,五个人的衣服都够了。”
“那就好,你给我好好看看啊,大侄子喜欢打篮球,他一直喜欢那个什么克的球鞋。我那两小子,随便买点就行了,他们也不挑。”他看着我说,但最后一句话,他更是对他自己说的。
最后我带着他在耐克买了一双球鞋,然后去旁边的几个店打折买了两双鞋,三套衣服,用去了将近两千块钱。中午,老张心满意足地请我吃了一碗牛肉面。我说:“老张,你真抠,好歹炒几个小菜吧。”他笑眯眯地应着,“下次,下次吧。”
再次听到老张的消息时,我正为父母安排的相亲苦恼着。他打来了电话,在那头激动地说:“谢谢你啊小张,衣服小子们都很喜欢,那双球鞋,刚拿出来就被侄子穿出去打篮球了……”
我说你是高兴了,倒是帮我想个招啊,“我没房没车没钱,连工作都不固定,怎么结婚啊。”老张哈哈大笑,说道:“相亲还是得去,多看几个,兴许就找到合适的了。没钱小两口可以一起赚啊。”我说你就帮倒忙吧。
老张接着说,语气中透着他身上少见的神采:“听人说煤矿年后恢复生产了,而且现在煤价上涨,正是赚钱的时期,就不出来做工了。”
“挺好啊,离家近,又能干回老本行了。”我笑着说,“等以后可别忘了请我吃饭啊。”
“请!一定请!吃最好的!”老张哈哈大笑。
年后老张又来了一次电话,说煤矿开工的事情已经确定。不仅是老张,妻子也在煤矿上找到了一份后厨的工作。
老张没有提起他的侄子,没有像以前那样说起煤矿就充满了悔恨。关于老张的消息和他的故事,也就此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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