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问我，假如地球上只能留一个物理公式或定律，你会留下哪个？
我并没有明白她接下来要跟我探讨什么，她说这是知乎上讨论的问题。还不失时机地抬举我一下，说我是搞文学的，说来也算是文科生，答不上来也没什么难看。我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些物理定理，既要答得准确又要说得明白，因为接下来一定还会让我解释个为什么，这是从小到大的一贯流程。科学知识跟虚构小说那还是有区别的，不懂就不能随便乱讲。小说或许我有那个能耐圆回来，物理定律若能圆回来那就不是我了，瞎说的结果是接下来的话题，我会因露怯而尴尬。
说来也够当娘的汗颜了，自从孩子上了高中，我跟她的交流，也只能在文学上稍占优势，其他所有话题，我好像都已无力应对。
也许这正是，一个孩子成长带给父母的不可避免的冲击，他们一边把你追得年华老去，一边好像就为打败你而不懈努力。母女间说来，肯定不是敌我关系，也是，她忍受了我小学初中不容置疑的夸夸其谈，甚至有时都经不起推敲和论证，却要她无理由地听从和相信，而我仍是能装着一副啥都懂似的嘴脸。她长大了，她终于可以，合理的，以知识和真材实料的能耐打败你，她应该在心理上也是洋洋自得的。
再说我们讨论的问题。
我都多少年不碰书本了，别说记性不好，现在让百度惯的，什么都问百度。这问题不知有没有坑啊，我谨慎地想了想，最后小心翼翼地回答：“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牛顿的万能引力？还有……”
女儿笑得一脸得意，她问我相对论和万能引力对我日常生活有什么不可缺少的作用？
这我一时说不出。
她竟然给我解释道，牛顿的力学的适用范围有限，它只能在低速宏观的条件下使用，而当物体以接近光速运动的时候，牛顿的力学就不太准了，就要用相对论来修正它。
我有点恼火的，不是因为我说不明白力学与相对论，而是，你难为我个老太太到底有什么意思。于是，我反问她，那你说你留什么？
她的眼睛忽然笑得弯弯的，“熵增定理，你知道不？”她的语气和表情里，摆明就认定我一定不知道。我心里真是虚了，我真不知道啊。更丢人的是我正想着这个熵字。这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狡黠地笑着说，熵，是火字旁加个商店的商，她居然解读了我的内心。我只好继续听，这个字，我真是没看过好像。
那么问题来了，熵到底是什么？
“熵增定律——热力学第二定律——在自然界的定律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如果你的理论被发现违背了热力学第二定律，你就一点希望都没有，结局必然是彻底崩塌。”这不是我说的，这是爱丁顿爵士说的。
爱丁顿是谁？
“如果物理学只能留一条定律，我会留熵增定律。”说这话的人叫吴国盛，是清华大学的科学史系主任。
她不让我反驳和质疑的戏码，常常就是这样引经据典。
在统计学意义上，熵度量的是系统的无序度，也就是说，系统越杂乱无章，它的熵值越大。
我没听懂，就快速百度，“熵增加原理”的意思是：在没有外界影响的情况下（孤立系统）无法利用的能量会越来越多，而且这个过程无法自发逆转。
她一定看出我是装懂呢，其实还真是没明白。
这不懂吗？举个例子，好比早晚高峰时的地铁车厢，鱼贯而入的乘客最后总会站到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不是站在别人脚上。
解释成这样，我能说我懂了吗？还是不太懂。我不记得我上学时学过什么熵。这也被她看出来了，她接着说，那不怨你，因为你没上过大学，这是大学学的，高中学的是焓。化学老师说了，学焓定理，让你“寒心”，等大学学熵定理，你就“伤心”了。
我觉得我真是“伤”到了，我极其诚恳且虚心地求教。不懂就问也不磕碜，不懂装懂才丢人，她说。她看见我这样便耐心讲解着，说是我给你举你能听懂的例子吧。
“比如你总说我不爱收拾房间，房间越来越脏和乱，因为在没有外界参与的情况下，屋子里经日积月累就会有一层灰，屋里越来越看不下去，并最终成为被你骂的理由。屋子乱是熵系统，被骂是个结果，我任由这样我却很自在，也不累，也舒服。但如果我开始打扫，打扫的过程实质上是我对屋子这个系统做了功。这样的结果是房间干净，整齐，但我就付出一定的劳动，结果是你满意，我很辛苦。”
这例子举得太好了，你真是太有生活了。我说。
其实熵被社会科学用以借喻人类社会某些状态的程度。
“比如你天天说的减肥问题。胖就是一种状态的程度，人可以自由，放纵，无拘无束的生活，这个过程和结果可能是快乐的，是幸福的，谁吃好吃的不快乐，谁能抵挡食物的诱惑？但最后身体因为胖变得很差，这就是结果。但是，如果克制，变得很自律，很辛苦地去改变，那就是对这个系统做了功，熵就变小。”事物总是向着熵增的方向发展，所以一切符合熵增的，都非常容易和舒适，比如懒散。
“因为所有事物都在向着无规律，向着无序和混乱发展，如果你要变得自律，你就得逆着熵增做功，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
查尔斯·珀西·斯诺在《两种文化与科学革命》一书中写道: “一位对热力学一无所知的人文学者和一位对莎士比亚一无所知的科学家同样糟糕”。
这看似是物理话题，实际却具有哲理性。
我忽然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瞪着眼睛看着我，竟然抿着嘴笑得似有深意，仿佛明白了我的不甘示弱。
讲讲吧，她说。
语出老子《道德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意思是，自然的法则，是损减有余来补充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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