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季羡林关于玄奘的论文里,有这么一段记叙:永徽二年(公元651年)春正月,有几个州的刺史请玄奘授菩萨戒,玄奘答应了。后来他们返任后各舍净财共修书遣使参见法师,信中有几句话说:“始知如来之性,即是世间,涅槃之际,不殊生死。”这段话被季老视为佛教理论与实践的矛盾,却恰好与黑塞《悉达多》归于一源。
黑塞《悉达多》的心路历程与佛教在东方的传播思路不同,悉达多在聆听世尊教义后称它是如此完善,却说自己不能因此停下脚步,因为这种完善必须亲身体验才能获得。佛陀并非因教义而通悟,所以悉达多也不能成为佛教徒,而必须要走上一条成为佛陀本身的路。
人类宗教从未停止过对永恒的追求,然而大部分人并没有将死亡变成一件成熟的事,衰老和死亡才显得沉重而令人恐惧。对没有真正思考过生命意义和没有真正为自己而活过的人来说,死亡是一场抹去自我的风暴。其实死亡应该是瓜熟蒂落的过程。
2.
悉达多何以会走上反叛之路,大约也可以用马斯洛需求层次来解释一二,人的能量总是处于流动平衡状态,当这种平衡被打破,就要寻求新的出口。在奥义书里,人的自我和世界融合为一,成为唯一关键之事。
希腊时代的哲人几乎完成了所有西方哲学问题的原始思考,亚里士多德提出“逻各斯”概念,可否想象,宇宙之外是否有另一个宇宙,层层包含的宇宙在终极之处又是什么?我们能用超出三维的概念来思考空间吗?追问之下人们逐渐成为泛神论或自然神论者。
悉达多不能满足于此,他渴望探明的是终极之物,唯一关键之事。从贵族生活投身沙门苦修,企图使自我化为虚无,以为当自我因被征服而寂灭,终极之物便会觉醒。而真正的觉醒却发生在他放弃沙门修行、不再企图得到一个理论解释之后。他不再认为一切美丽皆是幻象,生命即是苦痛,开始热爱这真切的生活。
重新回到尘世,意味着深层精神回归。
3.
故事的起初,三个沙门行者出现时,黑塞用了一段充满力量感的描写:他们的周身回旋着一种宁静的激情,一种不惜一切的奉献,一种残酷的自我弃绝。
这段话深刻地打动了我,如同死亡和牺牲,极端,但震撼人心。这就是沙门所特有强烈的象征意向——处处将人置于濒临状态,企图打破身体极限,以此完成对生命奥义的献祭。
苦修本身不能使人通悟,但修行中练就的忍耐、等待,却是通悟不可或缺的品质,是伴随终生的力量,当这种力量不再用于逃避,就会成为自我接受的强大支撑。
4.
自我接受并不容易,人也可能因此而振振有词,为所欲为。斋戒即可引申为对人本性的控制,整个西方哲学史都在此现实之上激烈探讨人应当何去何从,伦理与道德由此产生。
5.
比理智更为强烈的是爱,面对自己的孩子,悉达多终于体会到这一点。他何曾如此彻底地奉献自己的心?爱自然万物,爱一颗石头,将自己代入它们,体验它们,这是爱,然而这爱是独立和安全的。奉献的爱则是不安,是牺牲,因牺牲而变得慈悲,是巨大的勇气,如此盲目、如此痛苦、如此绝望而又如此快乐,这才是唯一关键之事。
荣格在《红书》中直言,只有彻底投入生活,你才能得到这知识。黑塞借悉达多之口道出,佛陀看穿一切人性的浮华与无常后仍然热爱世界,普度众生,他又怎能不懂得爱呢。
6.
贵族悉达多英俊聪慧,拥有人们羡慕的一切,黑塞塑造了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的人,又让他抛弃这一切踏上寻道之路,他却终于明白自己的抛弃仍然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看似在修心,实际却离真正的心越来越远,因此重新回到城市,学习做一名商人、学习去爱人,好比理论本就起源于自然万物,经过抽象简化为规律和概念,最终仍然要回归事物本身。
哲学如何影响生活?两千年前的百家争鸣奠定的理念已经融入一个民族的集体潜意识,它提供了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概念界定的可能性。黑塞告诉我们,必须经历不断地打破和回归,才能超脱于万物之上,而回归之路,也是在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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