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热,晓楠一边切菜一边想。叮咚,叮咚,墙上挂钟响了。糟糕,都这个点了。今天是——她放下刀,走到冰箱前,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贴纸里找到一张——钢琴课的日子。每个月单周周一钢琴,周二跳舞,周三游泳,双周钢琴课在周四,周一体操,周五则是垒球。自从女儿上了公立小学,每天的日程总像脑筋急转弯,在脑里绕来绕去的。
她迅速切完了菜,用保鲜膜包好。进主卧衣橱换上仔裤T恤——在家图舒服,她总是只穿睡裙,妈妈自己做的那种,一块大花布,裁个窟窿套头,两个装胳膊,边缝一合,完成。“纯棉的,透气!”去年妈妈来的时候,一面展示自己的成果一面对晓楠身上的瑜伽裤不以为然,“上次给你做的呢?丢哪去了?”
丢哪去了?晓楠也不知道。给就穿吧,也不是什么大事。至少是新的,没人穿过——宋昊妈还给过自己贪便宜买的穿了几次就嫌不透气扔了可惜不扔没用的涤纶睡衣呢。想起他妈,晓楠微微叹了口气。再过两个月他们就要来了。
自从嫁到西雅图,每年,这样的叹息总要持续一阵。反复多了,仿佛也成了一种合理。跟宋昊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奶粉尿布,小毛头大便正常吗今天吃了多少,发烧了腹泻了屁股长痘了,便当、功课、风云变幻的课外活动,妈妈友间带孩子的聚会,宋昊爸妈在时两老的娱乐活动,老年中心的接送,“脖子酸了”“肩膀疼了”“胳膊不好使了”等看似轻描淡写的语句后暴风雨般的后文,一件件流水般地来,又流水般地过。八年了,似乎很长,又仿佛很短。
电话,是在晓楠正准备把儿子从客厅围栏抱出来的当口,猝不及防地响起来的。
刚开始,她以为是推销员电话。他们是去年底买的新房——自打搬家,就总有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和信箱里的垃圾信件、挂在门把上的营销卡片、扔在屋前车道上的广告报纸一起,执拗得令人讨厌却又不足以让人发飙。
“喂?”眼睛盯着墙上的钟。真得走了,从幼儿园去钢琴老师家的高速三点三刻前还好,过了三刻就堵了,晚一分钟都不行。
“喂?是宋昊太太吗?”手机那端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女的。
“你是?”晓楠一愣。
“我是**公司人事部专员——宋昊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也没请假。他没事吧?”
**公司是宋昊工作的地方。他在那里已经五年了,一直在等绿卡。
“什么?”晓楠愣了一下。两天?怎么可能。昨天和今天,早上他都是穿戴整齐,背着平常上班用的黑色帆布书包,按时开车出门的啊。
“呃……我问问他。”她在脑中思索着不会给宋昊带去麻烦的回答,“最近比较忙,我也没注意。”
“哦,好,那麻烦你尽快让他和公司联络。按照规定,无理由旷工超过五个工作日就要开除的,所以越早和公司联系越好。”
挂下电话,晓楠有些懵。宋昊不聪明——至少她是这么觉得——但干活还是认真的。每天雷打不动,七点出门上班,傍晚回家吃过晚饭,经常还要加班。尤其是最近,深夜她醒来喝水,常常看见书房灯是亮的。他在的是小公司,最近被印度廉价劳力兑得厉害,人裁了大半,剩下的一个当两个使。尤其像他那样的,拖家带口,绿卡还没着落,更不敢折腾。
“宋昊也不容易,有些事你就别计较了,人哪有十全十美呢。”肚里有气想争个明白时,心里另一个声音就会这么阻拦自己。她自认为,宋昊不该有瞒自己的地方。旷工?太不像他了。晓楠按下他的号码。
铃声未响,直接转了留言。她一愣,打开微信,给他发了一条。等了几分钟没有回音。尝试语音,对方不接。
”哇——“儿子哭了。
空气中升起一股淡淡的臭味。拉粑粑了。这小子出奇地爱干净,一拉粑粑就哭。晓楠条件反射般动了起来,把儿子往卧室抱。
从湿纸盒中抽出纸巾,一手拎起儿子双腿,抬高屁股,一手从屁股和床之间的空隙伸入,在儿子后臀上轻轻擦拭。动作娴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闪一闪亮晶晶,天上都是小星星……”嘴里甚至卷着哄孩子的歌。
脑里却有些空。结婚八年,还从没遇见过这种状况。他这是哪条神经搭住了?她不死心,又拨了几次宋昊手机。每次都是一样,铃声未响就直接进入留言,看来他关机了。看看钟,没时间了。她叹了口气,抱起儿子,往车库走去。
两小时后,晓楠载着女儿,儿子,驶在从老师家回来的路上。00年的灰色本田奥德赛,后车厢凹入一块,是她刚拿驾照那会儿撞的。大着肚子,不知怎的有些头晕,就撞了。
还记得那天刚回到家,跟宋昊说把车撞了,他第一反应是冲到车库看车。确定只是小伤,松了口气,边进屋走回客厅边摇头:“你呀你,还好是二手车,要不是二手的,真亏大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晓楠正挺着肚子,吃力地把刚买的菜从超市塑料袋里拿出,一把把放进冰箱。宋昊走过她身边,去给自己倒了杯水,折转,又经过她身边,径直往书房走去。进房,关门。
门那边响起电脑键盘的声音。然后是笑声。透过门玻璃,依稀看见宋昊戴着耳机,对着几只连在一起的硕大屏幕笑得乐不可支。
这样的瞬间。总是在这样的瞬间,毫无防备地想起那个人。想起他在冬日清晨的寒风中站在女生宿舍门口,弓着腰,小心护着胸口那袋被夹克包得严严实实的生煎的情形。风吹起他有些长还没去剪的头发,磨得褪色的夹克配宽大不合身的仔裤,勾子印得歪歪斜斜的旅游鞋,那模样实在有些寒酸。可在十八年后的今天,她还是能清楚记得自己一边望着窗外那个身影、一边沿着宿舍楼梯一步步向下走去时心里的暖意。在此刻空荡荡的厨房,幽灵般冷冷地飘着。
“你像一场电影/你像一首歌/天/这让我想起我们曾年轻的时光……”车载音响里淌出阿黛尔略带沙哑的嗓音。晓楠怔怔地听着。三年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她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就是那个身影。晚上洗完碗,擦完桌子,把小的放倒,辅导大的功课,然后把大的也放倒,给草坪浇水,倒垃圾,处理信件。忙完这一切,洗漱完毕,终于能找个地方躺下。闭上眼,戴上耳机,听筒缓缓流出阿黛尔熟悉的声音。“你像一场电影/你像一首歌/天/这让我想起我们曾年轻的时光……”她的眼前浮起一副画面。灯光幽暗的酒吧,她一个人坐着喝酒。突然,门开了,一个身影跨了进来。衬衣,领带,不见了少时的青涩。哦,是你啊。嗯,是我,你也在这里。
这幻想了无数遍的重逢。在每个被琐碎与平庸包围的夜晚,像一根稻草,顽强地拯救着她。
尽管——她知道——尽管,这重逢实现的几率,比中彩票可能还低。自从分手,他就像人间蒸发了——确切地说,是因为他人间蒸发了,所以渐渐地不得不接受自己是被分手了。二十八岁被分手,这对晓楠那事事循规蹈矩的前小学老师母亲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得知情况的当晚她就给七大姑八大姨打遍电话,求大家介绍。也就是这样认识了宋昊,这个被晓楠妈认为是像晓楠这样的大龄弃妇所能找到的最好归宿的男人——“你都二十八了,别再那么浪漫——看,你跟陈潇,浪漫浪漫,人家对你负责了吗?!”
“你像一场电影/你像一首歌……”
不会有了。不可能再有了。在得知老公旷工不去上班的傍晚,心里想的竟然是这个。她的车速慢了下来。缓缓地,奥德赛在路边停了下来。
“妈妈,你为什么停车?”女儿在后座叫了。
“今天去外面吃吧,小笼包,糖醋排骨,你喜欢的。”说着,她调转车头,向和家相反的方向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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