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一段很长的文字。
之所以说也许,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会写多少。
(一)
常常听人说起一句话——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我早已忘了它从何来,
它可能是某位四海为家的流浪歌手,每到一座城市,就会扯开嗓子唱起的民谣中的一首。
又兴许是哪位颠沛流离的流浪诗人,每遇见一个路人,就会喋喋不休地吟起的打油诗中的一句。
我亦不知它为何意,
像是隐居山林的世外高人,遇到知音后,弹奏的一曲高山流水;又好似怀才不遇的失路之人,明白知音难觅后,发出的一声沉重叹息。
但每每细品这句话,总觉得它有一丝妙,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妙。但又总有一丝困惑,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这酒,应是怎样的酒?
故事,又该是怎样的故事?
(二)
年少如我,不知酒为何物,也不知醉了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饭桌上亲朋好友齐聚一堂,酒是必备之物,胡吃海喝之后,话匣子就打开了。说说这家新娶了一个媳妇,谈谈那家新买了的一套房子,酒过三巡之后,又不免大吼大叫吹起牛逼,最终总不免是杯盘狼藉,满座宾客皆醉得不省人事。
醉翁亭里的欧阳修,想来也是醉在这里。
一张桌子,三五知己,几盘小菜。此时此刻,酒无疑不可或缺。杯酒下肚后,话匣子就打开了,一边夹着菜,一边谈着人生和理想。这位念叨着看上的姑娘,其他人便不免大笑着起哄;那位嘟哝着不顺心的工作和生活,其他人又总是感同身受地应和着。酒足饭饱之后,便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回家。偶有一人吐的不省人事,想必又平添了第二天众人的笑料。
羁旅波兰的北岛,想必也是醉在这里。
静夜,冷月,孤身,或立在亭中,或泛舟湖上,或倚着梧桐树,亦或只是独自站在家中的阳台上赏月。此情此景,若是有美酒相伴,便平添了几分诗意。酒入衷肠后,话语便从嘴里喷薄而出。或顾影自怜,或想念着远去的故人,或感慨着四处碰壁的多舛命运,或痛骂着那些傻逼的人和事。这时的酒,总是能让你才华横溢、诗兴大发,便吟出几句带着酒气的诗后倒头便睡,梦里也想着自己的诗文成了千古名篇。
千年前的李白,大概也是醉在这里。
但这只是别人的酒,别人的酒桌,别人的酒桌上的故事。于我而言,我从来不知道醉了有什么好处,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故事的讲述里,酒总是显得那么不可或缺。
因为我,素来不喜欢酒。
我不喜欢看到那些平日里受人尊敬的长辈在醉酒后的“真性情”,在我眼里不过是粗鄙地发酒疯。
我不解深夜谈心为何偏要捎上几杯酒,让衷肠都变成了带着酒气的胡话。
我没雅致效仿古人在月下独酌,也没兴致喝到不知东方之既白,没有美感的诗,在我眼中不过是东施效颦。
于是我放下豪言:无论何时都不饮酒,不管多少次赴宴还是聚餐,我都践行着这个原则。
但是我,却不知怎的有点羡慕,羡慕那些醉了的人,羡慕那些醉了的人的故事。
(三)
记得那是我高考考完的第二天晚上。
我回到自己的城市,父亲一如既往拉上亲朋好友来聚餐,然后又是一如既往地敬酒喝酒,长辈们一如既往地醉了,又是一如既往地谈天说地吹起牛逼。
这是我非常反感,甚至厌恶的场景,也一如既往地劝着父亲不要喝太多,但不知怎的,平日里喝酒较为克制的父亲,在那天晚上,竟放开了大喝特喝起来。
父亲的脸上溢满了酒红,冒着酒气。他身体有些摇晃着,手却稳稳地拿着酒杯,笑呵呵地对大家说:“不管了,今天开心”,然后又一如既往地跟长辈们吹起了牛逼。
我有些愣住了,久久凝视着有些一反常态的父亲,心中五味杂陈。
想起高三的时候,每个周末,父母都会从另一座城市赶来看我,带着好吃的来给我做饭,为我补充营养。每到临考前我感到紧张,或是成绩不如意后感到沮丧,总不免向父母任性和发脾气。每每遇到这种情况,父亲总是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嘴里挤出来的都变成了安慰和鼓励的话语,没有一句重话。渐渐地,我习惯了这样的父亲,心安理得地接受着这份溺爱,仿佛父亲一直如此。直到那天晚上,看到酩酊大醉的父亲,我仿佛明白了父亲的真性情。
那一句"今天开心"里,藏着多少父亲的多少平日里不曾说出的辛苦和无奈?又蕴含着多少如释重负,更包含了多少对我的期许?他不愿指责我,加重我的压力,因而他无法对高三时脆弱的我倾诉。他只能选择在高考后轻描淡写般地说出,让一切伴着酒气随风而逝。
那一晚,我没有继续劝父亲放下酒杯,父亲笑着醉了。
(四)
记得有A这样一个人。
做事没有计划,又不经头脑,想到啥就做啥。却美其名曰潇洒。
只爱钻营,不愿埋头苦干,想走捷径,不愿脚踏实地,却美其名曰聪明。
更让人厌恶的是他的酒品,每次酒过三巡,要么胡言乱语,要么胡作非为,总是惹得旁人不快。
像是逢场做戏似的,我与他维持着表面的友好,骨子里却有点轻蔑他。
记得一次聚会,只有我、A和B。聚会完了,B谈起了一次我不在的聚餐里A醉酒后的胡言,A突然显得有些窘迫。在B离开后,我和A两人回去,A仿佛鼓起了一点勇气,跟我谈起了他的近况,讲起了他的过去。他有些局促不安,干笑着,结结巴巴的讲着。我也感动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礼貌地应和几句,评论几句。讲完了,他仿佛有些释然地离开,我却有些不是滋味。
我素来告诫自己逢人只说三分话,素来不愿主动找人谈心。因此,见他没有来由地与我交心,我竟有些讶异。我不知道在那次我不在的聚会上,醉了的A了说出了多少真心话,也不知道他对我讲述的近况,又倾注了多少真心。我只知他在与我谈心时的目光是有几分真诚的,然而我却无法以同等的真诚来回应他,这不由得使我感到有些愧疚。
我似乎,或多或少地,有些理解了他。
偶有一夜他在群里请人陪他喝酒,多次发问都无人应答,我竟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最终还是没有理睬他。后来实在约不到人,他便只好作罢。
不知道后来他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夜晚。
(五)
记得那个夜晚,有几年一遇的月全食。
不经意间,我的情怀被点燃了,躁动的心告诉我,想效仿诗仙,在月光下写出自己的心。
但碍于在阳台无法窥见月亮的全貌,我便走出家门,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视角。
那晚的风着实凛冽,从行道树间呼啸而过。夜的静谧被凄厉的风声刮得无影无踪。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名侠客,顶着暴雪在风中踽踽独行,只为了寻找那未知的宝藏。
但事实上,我的脑袋早已被寒风吹得晕晕乎乎的,鼻涕也开始流了下来,我裹紧自己的大衣,缓缓地走着。终于找到了一处合适的地点,却不敢多做停留,只能赶紧拍了几张照片,便哆哆嗦嗦地走回家。
回到房间,看着照片中的血月,顿时才思泉涌。什么少年英雄勇斗恶龙,什么花前月下才子佳人,什么国仇家恨寂寞梧桐,什么月圆月缺物我无尽,都如潮水般涌进脑海。我兴奋地提起笔,让才思凝聚在笔尖,汇成一道文字的长河……
落笔了,我捧起自己的刚写的文字,冷静地审视了一遍,不禁无奈地笑笑——这尼玛是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但我终究还是不甘于浪费这好不容易冒出来的诗意,想着真实的月亮必能使我再次才气焕发。我便走进阳台,刚一抬头——只见夜空无星无月,又一低头——门外只有普普通通的行道树,并没有什么梧桐冷梅。
我不甘,想找出几个值得称道的场景,凝练成自己的文字,却又苦于没有能够强说愁的回忆。又想在阳台多待一会好挤出几分诗意,然而却又被刺骨的寒风赶进了房门。
我躺在床上,早已兴趣缺缺诗意全无,感到有些无奈,但又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否则好像是浪费了这美好的月色,于是打开朋友圈,配上图片,写下——
"月全食打卡"
便不禁羡慕起王勃,羡慕起苏轼,羡慕起辛弃疾,明明已经醉的不省人事,却总能能吐出几篇千古名章。
又不禁在想,要是我当时效仿诗仙在月下独酌,是不是也能编出一条更好听的朋友圈。
(六)
絮絮叨叨了那么久,我还是不明白,酒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绪乱了,写文就容易离题。就只能靠着讲一些亦真亦假的故事,堆砌一些华而不实的形容词,将文章勉强地续下去。
这时我猛然发现,兴许我只是喜欢讲故事而已。
我喜欢讲王侯将相伟人大家的故事,赞颂他们的高尚,评点他们的过失。
我亦喜欢讲市井小民亲朋好友的故事,吐槽他们的观念,感恩他们的贡献。
我喜欢和人交谈电影里的动漫中的小说里的故事,每当谈论到喜欢的剧情和人物总是让我雀跃不已。
我喜欢和人吐槽生活中听说的看到的碰见的故事,每当和他人的观点一拍即合让我仿佛遇见了知音。
我喜欢谈论别人的喜怒哀乐,也愿意讲述自己的苦辣酸甜。
以至于讲着讲着,就离题更远了。
(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但不是每个人都愿将自己的故事娓娓道来。
每当我讲述自己的故事,总是要斟酌字句,不愿和盘托出。
感慨多了,故事会变得矫情。
叙事多了,故事又索然无味。
至于那些不敢说的不能说的不愿说的,总是话到了嘴边,又咽进心里。
但人总会有倾诉的欲望,话不能总是烂在心里。
到了这时我忽然明白,酒到底意味着什么。
它并不意味着什么,它只是给了你一份倾诉的勇气,它让你在一个其乐融融的聚会中,或在几个知心朋友的身旁,或在一个孤寂的月夜里,把憋在心里的所有话一吐为快。
对倾诉者而言,那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也许恰恰是最好的。那时你的精神无拘无束,最容易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卸下心防。
为届不到的人,失声痛哭一晚上,想要让自己彻底死心。
对压榨你的上司,吼一句去XX的,好像第二天就要把他痛打一顿。
凭借刚拿到的褒奖,向所有人炫耀自己的梦想,仿佛自己是世界的主宰。
……
即便酒醒之后,生活还要继续。
但醉后胡言乱语时,世界却仿佛只有我一人。
爽,真爽,真XX的爽。
(八)
但我还是,执拗地不愿饮酒,亦不喜欢醉。
但我还是羡慕,羡慕那些醉了的人,羡慕他们把心里话一吐为快的勇气。
那些酒后的胡言也许粗鄙,也许无聊,也许语无伦次,但那些话语也可能真诚,可能潇洒,可能酣畅淋漓。
它也许绝不会记录在书页中,为后人所讲述,但却无疑记录了倾诉者,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
突然想到一句已忘了出处的话,
“人这一辈子,最好的状态,就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
我想,醉后的每一句话语,都是醉酒人在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这些话语,将倾诉者那冷冷清清又风风火火的人生,娓娓道来。
我不愿饮酒,亦不喜欢醉。
但我喜欢倾听,这样的故事。
(九)
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兴起,
踏上旅途,去寻找故事。
即便我不愿饮酒,亦不喜欢醉,
但我还是会拎上一壶清酒,
或走到某一处小桥流水人家,
或走到某一个灯红酒绿的街头,
或来到某一条寂寥的雨巷,
向过往的每一位路人询问——
“我有酒,你有故事吗?”
若你愿意停下匆匆赶路的脚步,
愿意喝下我的酒,
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
即便我不愿饮酒,亦不喜欢醉,
我也愿意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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