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玫瑰起 ，风停云雾散

走出只能容得下一辆汽车单行的那条小石头巷，眼前是宽敞阔大的柏油马路，苏艳春和刘明奇在马路边上站着说话，一身红色连衣裙的苏艳春比那辆与她擦身而过的婚车上的喜字更有风韵。

刘明奇和苏艳春昨天刚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夫妻财产一人一半，没有孩子，少了顾虑。日头向西行，慢慢悠悠，三月份的早春天气，好多人还没卸掉毛衣绒裤，婚车走了又折回来，停在苏艳春边上，车里的新娘面色红润，妆容精致，抹胸婚纱衬得她身材纤细娇柔，新娘拉着苏艳春的手，什么都没说只在那掉眼泪，车上的新郎是个眼睛看不见的盲人，只好坐在车里静静等待着。

刘明奇给一红一白的俩人让出空间，在一旁默默吸烟。

苏艳春握着新娘李青玫的手，狠狠地握，李青玫手骨节泛着紧勒似的青紫色，苏艳春嗓音是那种跟实际年龄不符的沙哑，像多年未锯木的锯子生了铁锈的感觉。

李青玫时不时还在掉眼泪，苏艳春像是知道得自己先开口，“阿玫，我要回去了，出来这么久，家里怕是都不记得我了。你跟宋立杰好好享受结婚这件大事，虽然第一声祝福是在微信上说的，既然遇见了，那我再次郑重的祝福你，新婚快乐。”

等苏艳春说完，李青玫从车里拿出笔记本，写道“阿春，你会回来看我吗？”苏艳春摇摇头，李青玫急了，使劲跺脚摇头，忘了自己不会说话，坚决反对苏艳春的回答，她在纸上不停歇的写，你一定要回来。

新郎宋立杰下来，被人引向她们身边，安抚着李青玫，苏艳春别开身，沉默不言，李青玫挣脱宋立凡拥着自己肩膀的手，她把苏艳春的裙子拉了拉，苏艳春转过来看到李青玫的字——阿春，我会去看你，你走吧。

李青玫不等苏艳春再说什么，和宋立杰走上车，婚车离他们越来越远，最后在苏艳春眼睛里变成黑点消失不见。

刘明奇把昨晚写的信交给苏艳春，苏艳春要搭乘的那趟火车晚点一个小时，她就在刘明奇离开后，坐在候车室里打开那封信读了起来。

狭小嘈杂拥堵的老旧候车室，容纳一千多人都很费劲，这几年市政工程着力改造城市民房和交通路段，那帮拿着国家公款的公职人中连个远见卓识的都没有，无一人想把火车站改造扩建一番。苏艳春坐在第五排最边上位置，刘明奇的信里夹了一张照片，她把那照片看了又看，那是她跟李青玫去医院做产检的时候，刘明奇他们科室的护士小刘拍的一张李青玫牵着她走出医院的背影照。

——艳春，有些话不能当面说，我就写信让你知道。去年你流产后，青玫守在你身边，她跟我说你一直很珍视那个孩子，不是因为那是我跟你的第一个孩子，而是那个孩子的到来缓解了你的心事。在我们分居的时候，我问过你嫁给我之后，后不后悔？你用沉默代替回答，我当时以为你是有些后悔的，可也忍住没继续问，如今看来，那时候我就该告诉你，婚姻不是逃避问题的出路，如果你有心事，跟我结婚也不会好，毕竟你没爱过我，非要给我安个角色，算是你的棋子而已。结了婚后我看得出来，你一直不开心，我私下问过青玫，她说你只是太累了，她也骗了我，你们两个人都骗了我。如今咱们离了婚，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苏艳春，永远别回来了，李青玫跟宋立杰和你我是不一样的。后会无期！

苏艳春听见k5842的检票广播声，赶紧把信装起来，拿着行李排队去了。

大脑再次平静下来已经是二十分钟后，苏艳春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窗外站台长长平气，而后摸了摸自己肚子，肚子的子宫里面曾经孕育过差点成型的生命，那小生命来不及呼吸半口氧气就没了。

旁边位置有个年轻小姑娘，戴着耳机听歌，三十二岁的苏艳春看着那姑娘像是二十出头左右，跟当初自己来这里差不多大，一车的人，天南海北的，谁见谁，离开谁，都是命运在握吧。

苏艳春累得头疼，火车发车半小时后，她仰着头靠着椅背，用了三年的杂旧耳机里滋滋漏音，她还在用，李青玫以前说要给她换个潮牌耳机，苏艳春没答应，说她也不常听歌，用不着好耳机，后来李青玫还是买了，苏艳春把那只耳机放哪里，她自己都忘了。这个旧的却始终在身边。

今天是李青玫和宋立杰的喜日子，他们夫妻俩当年要好的几个同学和一些朋友都来了。大家年纪相仿，几个女人和男人们说着当下话题热度，本能就聊开了。

李青玫被宋立杰抱下婚车，在所有人的欢欣注目中进了宋家。刘明奇的微信消息弹出震动，李青玫坐在房间里，一旁热闹的朋友磕着瓜子说着闲话，她点开界面，看到了苏艳春进火车站的视频，刘明奇赠了一段语音，内容是苏艳春跟他离婚，离婚原因是俩人都出轨了，一个精神出，一个肉体出。刘明奇没再发消息，李青玫已经全明白了。

李青玫恨刘明奇，她没法原谅他，不管是以什么角度。可是她也没法原谅自己，这一环一环少不了她。

当苏艳春站在十多年没见面的父母面前，她爸妈成了苏艳春常跟李青玫说过的菜市场买菜的七十岁老头老太太。

苏艳春大哥二姐带着孩子来看父母，谁都没想到，他们这一家子会迎来家庭团圆。二姐抱着苏艳春，嘴里方言话左一句右一句都是狠骂苏艳春咋不回家，死去了外面……恨不得把小妹打一顿。她大哥让苏艳春给老父母磕头，妈妈握着她手颤抖，从小到大苏艳春都怕爸爸，这一次年迈的老父亲坐着轮椅，想打她也打不了，给二姐说，把苏艳春房子收拾收拾，叫她住，孩子嘛，离家千里总有一回，回来了还是他孩子。

苏艳春的眼泪跟黄豆那么大，掉在沙发上，二姐抱着苏艳春，叫自己女儿叫人，苏艳春在孩子面前，一点一点把情绪憋进去，她大哥的一双儿女和二姐的女儿齐齐喊她小姨，孩子们认了人，又去一旁乐了，苏艳春被妈妈握着手，半刻都没放开过。

回家第一晚，躺在自己床上，苏艳春失了眠。

李青玫发微信问她到了没有，她没回。她跟李青玫，本来不该遇上的。

李青玫曾经是苏艳春当实习老师的学校的大三学生，因为不能说话的原因，苏艳春格外注意她，她经常看李青玫一个人，有时候周末约着李青玫一起玩，开导她。后来李青玫大四毕业打算在家乡就业，苏艳春跟李青玫去了她的家乡，松源县。

苏艳春留在松源县扎了快十年，她人生丰富有力的一长段岁月，都在那里，就业和结婚的物质生活，爱人和被爱的情感问题，压抑和摧毁的精神状态，金钱和世故的财富积累种种生死存亡的人生阅历，都在松源。

凌晨四点多，李青玫转个身看宋立杰睡着了，轻轻打开卧室门，走到阳台上，拨通苏艳春电话，那边还在失眠，李青玫的呼吸声传到苏艳春的耳朵里，苏艳春咬着牙，硬生生把泪憋着说“阿玫，你跟他好好过，他待你很好，别来看我，你待在松源，我才不会担心。这么晚了去睡吧，我挂了。”

李青玫把通话音录了下来，轻车熟路找到文件夹里，加密收了进去，今晚这个已经是她列表里面收藏的第1052个通话记录。

宋立杰一大早起来就做了丰盛的中西结合餐，他拿叉子叉了切半的圣女果就着李青玫的手喂给李青玫，素颜的李青玫脸色淡淡粉红，二十七的她皮肤保养得好，柔软光滑，曾经还是他们系里的系花，几年不变，如今依旧是那朵粉色玫瑰花，不扎眼夺目，只看一眼就过目不忘。

一个不会说，一个不能看，李青玫和宋立杰的夫妻日常，少了分争吵，多了丝随意。大多数时间，俩人各干各的事，谁也不打扰谁。除了性生活之外。

苏艳春回家五个多月了，在一家幼儿机构找了份兼职，大多数时候还是陪着二老聊天散步，给他们做饭。

刘明奇以及松源县离她的未来越来越远，她在朋友圈里看到刘明奇辞了职，去了同陵，距离和时间很容易散伙人跟人，刘明奇跟她再也没有交集。

大哥和二姐操心苏艳春，总是会给她介绍人认识，约着吃饭聊天。苏艳春不想辜负大哥二姐心意，会跟人加个微信，再无其他。

李青玫今年冬天的时候怀孕了，她给苏艳春发了B超图，苏艳春发语音跟她说了注意什么不可碰哪些东西，按时休息，大脑不要乱想，几个月后李青玫打来视频电话，那是她们分开一年多后，第一次隔空看见对方都瘦了，两个人看着小小手机屏里面的人，竟一致破涕而笑。

李青玫在助产房待了十多个小时，羊水还没破，肚子疼得难以忍受，宋立杰打给苏艳春，李青玫头发被汗全湿透了，孕妇服上也都是片片零散的汗渍，苏艳春看她难受，自己在这边抓着沙发布料，手心里全是汗，眼里直直心疼起李青玫，李青玫用手语表达着—阿春，别担心，我还能坚持，等我生了宝宝，我想去看看你，带着孩子，你要来车站接我们，好不好？

苏艳春二姐在一旁看着，自从小妹回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她见小妹难受得下一秒就要昏去的表情。

“阿春，没事的，你朋友第一次生产，产道打开得慢，姐姐当时也是那么过来的，你别害怕，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没经历过那种从生到死走一圈的感觉，姐姐是过来人，我说没事就没事，等你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不怕了。”

2月5日凌晨1点15分，李青玫终于生下了五斤二两的男婴。

宋立杰父母和宋立杰看了一眼孩子，护士就把孩子抱走收拾去了，李青玫虚弱发困，视频里的苏艳春刚坐在火车上，她给宋立杰发了一段语音“我早上八点多到火车站，医院名字发我，我直接过去。”

苏艳春到医院的时候，李青玫还在睡，孩子已经放到母亲身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褶子一褶子还未退化的皮肤，苏艳春把孩子抱起来，怀里的小家伙会认人，他的第一个笑给了苏艳春，只有大人四分之一不到的小手伸着抓空气，李青玫就在这时候醒来了，她没打扰苏艳春逗玩孩子，病房里没有其他人，宋父宋母回家歇着，宋立杰去买吃的，李青玫身体很虚，苏艳春看到李青玫动了的手才发现她醒了，她把孩子放到李青玫身侧，把李青玫没挂针的那只手握起来，“阿玫，我这一年来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我跟你实在像个连体婴，你的经历有我，我的也少不了你，如今你有了宝宝，这个经历只能你一人了，抱歉啊，没能赶到你身边，你儿子皱巴巴的，一点也不像你这个大美女，阿玫，其实我挺想你的。”

李青玫又睡着了，这次睡得比这一年来任何一觉都舒服，她在梦里笑看对面人，一排柳树下是苏艳春和刘明奇，那是她在大三下学期第一次在操场见到苏艳春，苏艳春戴着隐形眼镜，穿着黑色卫衣深蓝色牛仔裤，她以为她是同龄人，后来她成了她的实习老师，成了她的秘密。

苏艳春住在李青玫家里，照顾着坐月子的李青玫还有孩子。宋立杰每天照常上下班，他开了一间盲人按摩宠物店工作室，有自己的账号，粉丝量接近百万，挺受欢迎，目前还差一两万就破百万。

李青玫出了月子不久，跟苏艳春去了苏艳春家乡，丰裕市。

苏妈早早收拾好房子，苏艳春却说让李青玫直接住她房间。孩子的婴儿车也是苏妈跟二姐去买的，毕竟李青玫要住好几个月，没个婴儿车是不行的。

李青玫梦中的场景还原了一大半，她躺在苏艳春的房间，在苏艳春曾经跟她讲过的小时候写的那个剩了七八页的日记本上面，写下她的记录。

——阿春，我这辈子，只心动了一次。

苏艳春什么时候再翻开小时候的日记本，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李青玫把儿子递到丈夫手里，在手机上打着字，示意向她挥手的苏艳春看一眼手机。

火车发车了，没有气鸣声，安安静静地把旅客悄无声息地送入一站下一站，往返回铁轨道，月月日日皆如此。

苏艳春走在回家路上，隔一会又一阵地看一眼手机。

她的手机屏保不再是默认自带的那种，而是李青玫和她的那张背影照。

最底下有一行小字——春来玫瑰起，风停云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