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影《三块广告牌》在中国公映了,而正好女主角因为这个角色获得了本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女主角。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人称科恩嫂,科恩兄弟之一的妻子,性格彪悍的演技派,不染发不整容,自在做自己。她说她的脸就是自己的一张地图,如果整容就会失去原有的路线。她说她感谢自己的橡皮脸,当自己变老的时候,它可以帮助自己完好无损地保护人生地图。在现在这个整容和美颜的时代,这是个振聋发聩的宣言。
无意间在腾讯视频上看到她制片并主演的四集《奥丽芙·基特里奇》,HBO出品,这是出电视精品的制作保证。从海报上看,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确实老,无论眼角,就是双颊的皮肤,皱成了几褶,松弛下耷。只有眼神湛然倔强,和满头曲卷的乱发一样桀骜不驯。
这部电视剧改编自当代美国女作家伊丽莎白·斯特鲁特的第三本著作,这本书获得2009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书里的短篇各自成篇,却通过各篇中的奥丽芙·基特里奇,白描了每个人琐碎,破裂,平凡的人生。“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死亡,爱情,孤独是人类永远要面对的主题,而面对时的姿态各异——回避,直面,超越。尼采通过查拉图斯特拉说如是——人的伟大之处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是一个过渡,也是一个沉沦。
奥丽芙·基特里奇一家生活在海边小镇。晨起时雾气氤氲,海面与天地混沌相融,孤帆远影,淡如中国的水墨画。阳光升起的时候,天空与海水变得蔚蓝,花草苍苍。阳光在树林里被层叠的树叶切割成片状的金体,试图拥抱地面上每一片落叶。电视剧拍成四集,摄影优雅疏淡,文学的语言用影像表达,似乎在各自表达,却是完美配合的伙伴,相得益彰。
不完美的完美——《奥丽芙·基特里奇》(一)倔强古怪的奥丽芙和孤独温柔的凯文——关于抑郁
奥丽芙·基特里奇是一名中学数学老师。她童年目睹了父亲吞枪自杀,抑郁往往是人体缺乏了某种机制,而这种机制,往往又遗传的倾向。奥丽芙生活在巨大的创伤之下,拒绝服药,以倔强不屈,刻薄不讨好,暴躁古板的性格,对抗这个世界和自己与生俱来的伤痕。
开始出现在镜头里的她,如同一个行走的炸弹,躁郁的火药随时都会点燃。
丈夫精心送的情人节卡片,她随手扔进垃圾桶。儿子稍有任性,她扬手就是一巴掌。学生家有急事,必须留堂做完作业才能走。奥丽芙用自己的痛苦压抑和操控身边的人。
奥丽芙的善良在后面渐渐展现,尽管她如此拙于表达自己的善意,还是可以看到她尽量想善意地对待这个世界。
学生凯文的母亲患了躁郁症,她去探望并且给母亲打气。凯文的母亲终于在幻觉中不能自拔,在院子里的破船上赶海鸟,躺在浴缸里却对一只停在她手上的小鸟视而不见。这是一个绝望到底的生命,即便她美丽得如一朵英格兰玫瑰,即便她的儿子凯文成绩优异,全心爱她。她心甘情愿地从这个世界的天空坠落,像一颗匆匆而过的流星,在凯文的天空里扫下深深的伤痕。凯文成年后在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心理学,然也渐渐产生幻觉,在和有自残倾向的女友分手后,回到小镇准备自杀。
凯文在海边停车的时候,被来探望一个因为不断流产而绝望的从前的女学生的奥丽芙发现。奥丽芙看到凯文车后座的枪,不动声色,不断找话题和凯文交流。女学生突然失足掉进海里,凯文把她救起来,然后去了奥丽芙家里,准备参加奥丽芙儿子的婚礼,却在婚礼前离开了奥丽芙家,但是也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当今的团体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说:“有些人无法解开他们自身的枷锁,然而却可以救赎他们的朋友。”
奥丽芙因为自身的绝望比我们更容易嗅出空气中飘荡的绝望,一生都处在自我治疗的病人,比一个健康人更懂得如何去帮助一个同病的患者。
不完美的完美——《奥丽芙·基特里奇》(二)不完美的奥丽芙和完美的亨利——关于婚姻与外遇
看镜头前的科恩嫂,粗粝如风磨过的岩石表面。我们亦如电视剧里经常被她吓着的孩子们一样,看到一个从岁月幕布后面突然跑出来吓人一跳的森林女巫。而事实上,这幅不修边幅的长相和聪厉不羁的性格,既在生活中如吸盘般吸住了乔尔·科恩,也在这部电视里更换成奥丽芙的名字,吸引了一位完美的绅士亨利。
亨利是小镇上的药剂师,关心镇上所有人的安全。例如劝慰凯文的躁郁症母亲,例如对于街边突然昏倒的老太太做人工呼吸,例如被绑匪关起来的时候还不顾绑匪的威胁,安慰受惊的女护士。尽管奥丽芙常常冷酷、暴躁得不近人情,而且嫌弃亨利的平庸和不文学,他还是对她温情脉脉,记得在特别的日子送上鲜花与贺卡。亨利完全的接纳了她,接纳她无时不刻不竖立的刺猬的盔甲,以及她实际孤独脆弱的心灵。他如同一块海绵,吸纳奥丽芙通过针刺放的毒,一遍遍洗净一遍遍吸收,直至亨利中风,去世,两人相濡以沫。
这样的婚姻,如同一匹在婚前织好的绸布,裁了所有的婚衣,完美收场。虽然岁月中总有些啃噬,令有些岁月之衣破洞。却总不至于褴褛,不至于衣不蔽体。
亨利对年轻活泼,善良脆弱,失去未婚夫的女店员有了暧昧的关怀,即便他生活在高尚的道德约束下也始终没有打破这份约束,暧昧的气流在荧屏迂回流动,浓郁滋长。奥丽芙对于发生在眼皮下这场以高尚为名的暧昧,有女人的酸味,却更有女人的宽容,合起来是一种泛酸的揶揄——完美而无趣的丈夫,终于有些孩童戏泥的趣味的污染。
她默许他带女孩回家吃饭,给悲伤的女孩喂饭。默许他让女孩留宿在自己家,悉心为她盖上被子,轻轻为她擦拭眼镜。默许他送女孩回家。亨利总归是个高尚的清教徒式的人,在可能危险的时刻及时刹车,将女孩交给店里一个不断进取的男孩杰瑞。
而在同时,奥丽芙也有偷偷爱上一个总是念诗给她听的男同事。在课间装作急事突然来找她,只为给她念诗,每天开车接她去上班。在她生日与家人庆祝的时候,独坐一旁喝着闷酒,并在餐巾纸上,写下约翰·贝里曼的诗“从枪口之下 从我父亲的自杀中 拯救我”——献给奥丽芙的诗。
念诗的男人在车祸死去,奥丽芙在洗手间里撕碎般以痛哭的方式呐喊。亨利轻轻阖上洗手间的门,让奥丽芙的悲伤尽情发泄后,随着下水道冲刷到记忆的暗门里,渐渐被岁月酸蚀。
亨利和奥丽芙跨过这段有裂缝的婚姻之墙后,彼此确认:“奥丽芙,你不会离开我的吧,我爱你”奥丽芙点点头。不完美的完美是我们的生活,就如痛苦就是痛苦,伤痕就是伤痕,生活被虫蛀的破洞不必报以逃避者的姿态,不必戴上假面勇士的面具,不必涂抹自我麻醉的蜜膏,生活从头到尾的完整就是一副完美的画卷,画卷上,喜悲同舞,留白是为了不留白的画面。
不完美的完美——《奥丽芙·基特里奇》(三)专制的奥丽芙和不自信的克里斯——无法和解的母子
奥丽芙是我们常见的充满控制欲的强势母亲,对儿子苛责并不容置疑,甚至在儿子成为镇上有名的足科医生时,依然嘲弄足科医生算什么医生。
在亲生母亲的血缘之爱与如后母般的咒怨之中,克里斯终生困在对母亲爱与恨的漩涡里,以各种方式向这个世界求救。他的第一个妻子如母亲一般专制霸道好强,这是对母亲爱的表达,而他终于是要淹死在这令人窒息的爱之中。他选择了远离家乡,也选择了第二个妻子。这个妻子完全和母亲不一样,不善家务,随性易处,自在表达情感,易于相处,在和他的婚姻之前有过两次婚姻,两个孩子,他俩在群体心理咨询互助中相识,彼此接纳关怀。
这是一对无法和解的母子,虽然彼此都在努力,通通电话,或克里斯邀请奥丽芙去看望自己和自己的第二个妻子。儿子希望听到母亲的道歉与忏悔,母亲认定:“无论你怎么做,孩子最后总会怨你。”奥丽芙是个带着伤痕出生的孩子,她自己的伤痕是随时会绽裂的永不愈合的疤口,她倔强地拒绝药物,用绝不妥协的态度手刃她的生活与身边的人,被伤的人总是伤人的人,在拒绝反思的幻觉中以为可以疗愈自己的伤口。
克里斯最终和母亲彻底分离,寻找心理治疗,积极自救,在第二次婚姻中呼吸童年却失的自在与散漫空气。
不完美的完美——《奥丽芙·基特里奇》电视共四集,最后一集中奥丽芙遇到了一个孤独的大学教授,教授因为不能接受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和女儿断绝了两年的来往,两个孤独的人躺在一起,仅仅是躺在一起,温暖彼此不愿面对的孤独人生。彼此忏悔过往“我的丈夫那么爱我,我却对他那么恶劣”“我的妻子那么完美,而我却有外遇。”
窗外是触手可及的海面,海面上的海鸟咿呀飞翔,奥丽芙呢喃自语:“这个世界让我感到挫败,但我还不想离开它。”欧文亚隆说人生要面对四个命题——死亡,自由,孤独,无意义 。余华在《活着》中借福贵的口说出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
《奥丽芙·基特里奇》是好的文学作品,不假装上帝的视角,不参加评判的论坛,而是作为一支笔,白描这个人间。《奥丽芙·基特里奇》是好的电视作品,我们这个时代,文学可以用影像如此完美的承载,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作品,而是一个群体的杰作。在金钱分子在空气中浓度越拉越大的时代,总有人为自己也为这个时代制造适合思考的空气分子,数量也许不多,分量取决于每个人心中的天平,而在我的天平里,这样的作品令天平重度倾斜,让我流着泪认识这个世界,充满感恩和悲悯,充满解脱的希望——愿人生中呼吸的空气分子由不回避的接纳,不逃避的责任,不放纵的解脱,不沉溺的自由四类原子组成。愿人生在明媚蓝天下舒卷开拓,而不会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封闭暗房里呼吸腐朽的空气,任由肉体负载的那朵能思考的花朵在没有营养的土壤里枯萎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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