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试
“名字。”
“酿苦。”
“职业。”
“新小说家。”
“新小说家?出过什么作品?”
“比较出名的一部叫做《悬崖体验》,我去东非大裂谷待了一个月,营造出了很真实的求生念头,还上了云端精选。”
“哦……”面试官拉着长音,仿佛陷入了回想,“我好像体验过一次。”
“其实我更喜欢旧小说,它那种留白式的美感,更能体现华夏美学的精髓。”我补充道。
小说本来是不分新旧的,直到我考上大学那年,人类刚研发出了嵌入式脑机接口“闪念”,人们不再以光影和声波接收音乐、电影、文学等艺术形式,而是刺激大脑的感受区域,造成强烈无疵的高级体验。
艺术创作者们纷纷转变创作方式,给多种艺术门类划上了新旧之分。我为了赚钱,也趁着风潮当了一名新小说家,但在斑鸠城私人聚会上,跟另外一些旧小说家拿着稿子彼此探讨或吹捧,总能获得很庸俗而强烈的优越感。
“你为什么要加入‘涅槃’计划?”他似乎对艺术界的“新旧”之争毫无兴趣。
我向对方闪投意念,却被拒收了。
“请使用口语回答。”
我意识到这是正式场合,不能使用闪念,便迎上面试官的目光说,“我……失恋了。”相较于闪念的瞬间感受,语言显得空旷而无力。
面试官嘴角勾起了一点笑意,在表格上划了一下,想必这真是个毫无新意的动机,但很合理。
“嗯……”面试官点点头,“大脑皮质控制着人类的思想与感知,是独立人格代表,控制皮质就等于控制了人类的灵魂。官方对这次实验性开放皮质改造的态度,是十分谨慎的。其中的禁忌性,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我缓缓开口:“2911年,SISI组织在云端散播皮质改造系统,360名公民受到不良影响,最终……造成9527名无辜群众死亡。”
“如果皮质改造失败,我们有可能会对你施行强制手段,解除危险,这一点你能接受吗?当然,目前我们研发的系统与SISI大相庭径,他们的目的是自杀,而我们是自救,但谁也说不准会有意外发生。”
“我愿意接受。”
“如果改造成功,你,就不再是现在的你了。”
“这一秒的我,也不是上一秒的我。”
“这段经历,应该对你的创作有帮助吧?”面试官凝视着我,像在审问偷吃糖果的孩子。
“我只想忘掉之前的……事情。如果真的能到达如来的境界,我应该不会再赚钱,也不会再创作新小说了,我喜欢看纸质书,写方块字。”
“如果你只是为了摆脱失恋的阴影,那样的话……”
“调整边缘系统中的杏仁体是吗?”我用中指点了点脑袋,左边的是积极,右边的是消极,我已经把左边调到最高,右边压到最低了,闪念提示我再继续下去,大脑会崩溃。”
面试官用手中的原子笔敲打着桌面,沉吟了片刻说,“好的,酿苦先生,如果您的申请通过,我会向您发送通知的。”
我站起身,浅浅鞠躬致意,走出门时,面试官又说:“我也喜欢旧小说,没有理由,就是喜欢。”
我挤出一个笑容,走过排队的长龙,到了大厅,被一位记者拦住了。
“先生,我是斑鸠城电台的场外主持人,能向我们分享一下您对这一次皮质改造的看法吗?”
我摇头拒绝,记者欲再追问,一个胖子走过来插话:“我觉得吧,人类已经不是人类了,但还是把‘人’的概念视为圭臬,就像我们曾经杀死了上帝,又以上帝之名企图得到救赎……”
我走到皮管局门口,听见胖子突然大喊了一声:上帝已死!
二、笔试
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不是闪念邮件,而是一份真实的邮件,那位工作人员身着皮管局的浅蓝色制服,礼貌将文件双手呈上,并约好明天下午来取。
信封内有一张表格,和一支白色原子笔,和面试官手里的那支一样。表格的第一行写着一句提示:
尊敬的酿苦先生您好,为使您意识到皮质改造的严肃性,请您以手写形式填写答卷,截止到工作人员签收答卷之前,您都有权放弃参与此次计划。
看来,官方是真的怕了。
闪念诞生后,经历了几代更迭,功能越来越强大,例如改造大脑的相关控制区域,失明、失聪、偏瘫、脑梗、癫痫等脑类疾病的患病率飞速下降;利用神经可塑性,重组边缘神经的位置和浓度,还能极速学习各个领域的知识;就连感官体验和情绪变化,饥饿、压抑、痛苦、满足、欢欣……都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人为改造。
我还记得试管里的闪念是黑色的,模样黏稠,从屏幕上看见,纳米针头探到我的脑膜中,随即,像一团稀薄的水母般涣散开来,包裹住了大脑。当天夜里,我在云端上花10分钟读完了一本《史记》,而且印象深刻。
在大众对闪念陷入狂热追求时,极端组织察觉到了闪念的漏洞——皮质,人类的核心终端。社会家把那场事故称作:时代的疤痕。
纸面上一共有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请描述令你决定参与“涅槃”计划的具体人物或事件。
三年前的七月,凉意渐盛的时节。在青鸾广场的班车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雨水忽然扑住了车窗,各色光斑透过雨幕眨眼睛。车厢内的男性都在偷看她,看样子,应该都向她抛去了示好的闪念,但无一不被拒收了。
我几番踌躇,在红灯亮起,班车静止时,走到了她的身边。
“你好,我叫酿苦。”
她的双眼灵动地一转,笑意盈盈地说:“我叫零露。”
“零露?是那个零露吗?”
我把《诗经》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用闪念传过去,对方接收了,并回以自己对这句诗的理解。建立了连接后,我们交换了最近一个月的经历、对天气的看法、平时的爱好、生活起居习惯,还有恋爱观……
我们就这么凝视着对方,直到绿灯亮起,班车开动,移开目光时,两人潮热得像刚完成一场性事。我们恋爱了。
第二个问题:你此时的状态真的无法忍耐,急于解脱吗?
两个人,黏合的速度和断裂的速度成正比,我和零露用喜和爱将彼此紧紧连成一体,以为坚固牢靠,却在放手的下一秒悄然断裂。
我们确定关系不久,便有了第一次争吵,又很快和好了,然后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不断地断裂黏合中,寒热交集,两个人以另一种形式融成了一体,淬炼得密不可分,有点蹩脚和丑陋。
有一天,我挣到了一笔不菲的稿费,带着零露飞去太空餐厅享用晚餐,穿梭了亿万年的星光染到我们的脸上、身上、头发上,熠熠生辉,显得比平时都要美好,像初见时那样美好。
零露说:“酿苦,我们回到地球就分手吧。”
我疑惑地看着她。
零露捧住我的脸,“记住彼此现在的样子,不好吗?”
飞船降落时,零露先走了,她没有回头,我也没有挽留。
从那时起,我开始回顾自己创作的小说,无论新的还是旧的,我发现那些故事总以角色的死亡而告终,总以死亡填满剧情的缺漏,试图在掩盖些什么。我找不到答案。不但这一件,很多事情我都无法得到答案。我开始让自己醉过去,不是利用闪念给大脑醉酒的感觉,是真的喝酒,把烈酒一口口吞咽下去,肠胃灼痛,口舌燎熏,万般迷醉又无比真实。
这并不痛苦,顶多算是难受,痛苦的是这样的难受永无尽头。
第三题:请您将参加“涅槃”计划的决定,告知一位对你最重要的人,写下她对此事的态度。
我……愣住了,报名参加“涅槃”计划后我就不再喝酒了,可这一题让我想喝酒,又觉得喝酒也无法解决什么。
我犹豫了一个小时,几次走到厨房又坐回来,最终还是从橱柜顶层拿出一盘闪存片,闪存片的表面印着一只迷幻的蟾蜍,撕开封条,放到眼前,不顾闪念的警告而强行扫描,蟾蜍的双眼闪了两下红灯。
一瞬间,我遁入了虚无之中,世界不断地失焦、对焦、美好、丑陋……我昏了大概半个小时,然后摇摆着回到书桌前,拨通了零露的闪念号码。分手之后,我无数次想这么做,但没有去实行,因为没有说得出口的理由,现在有了。
短暂等待后,零露接通了,但没有说话。
“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你知道……”
“我准备做头发去了,”相比于我的局促,零露很正常,“弄好了我再联系你。”
“好。再见。”
迷幻蟾蜍的药效在三小时后消退,最后一题仍是空白,我再次拨过去,她仍是很快就接听了。
“零露,你头发做完了吗?”
“我想去的那家发廊关门了,在商场挑衣服呢。”
“哦……”
“你有事可以现在说啊。”
“那件白金吊坠还在我这儿,怕给你弄丢了。”
“有空我过去拿。”
“我给你寄过去,就这样。”
这一夜,我又拆了两条迷幻蛤蟆,皮管局的工作人员上门取表格时,我匆匆答完了第三题:没有重要的人。
工作人员向我露出善意的笑,“先生,回答得还满意吗?”
“爱情已死。”我说。
三、改造
一星期后,皮管局告知我通过了最终的筛选。
为了避开媒体的追踪,皮质改造的场所选在斑鸠城郊区的一家小型医院,我到达那里时,安保人员持枪守卫在周围,医护人员聚集在大厅一言不发。我走进一间会议室,里面有三个人,一男一女,和那天的面试官。
面试官引导我们互相认识,另外两个人都是通过筛选的参与者,男人是个哲学家,想要修大乘佛法,奉献自我;女人曾是一名风光的商人,随着生意失败的还有她的感情和生育系统。
“这位先生,”面试官指了指我,“很年轻,也很有前途,但他失恋了。”
他们都笑了,跟着,我也笑了。
“各位,时间不多,我们正式开始吧。”面试官突然严肃起来,“我们的大脑皮质中存放着200亿个神经元细胞,额叶负责思想和运动,顶叶负责触觉,枕叶负责视觉,颞叶负责储存记忆和听觉,跟佛经中常讲‘色、声、香、味、触、发’,就是所谓的六尘,在概念上高度吻合。这也是我们把这次皮质改造计划称作“涅槃”的原因。”
面试官从口袋里掏出一台精致的手机,“接下来,我需要在你们授权的情况下,控制你们的闪念系统,对大脑皮层进行调整,尤其是负责思想的额叶和负责记忆的颞叶,预期效果是钝化对世界的感受,从之前的自我中脱离。各位,请回答同意。”
我收到了一则紫色的控制申请,这种颜色代表着可以信任的官方机构。
“同意。”我们一起回答。
“可以了,很简单吧!”面试官收起了手机,“我们为三位准备好了单独的房间,接下来的两个小时,他们会不自觉地陷入回忆,都属于正常反应。如果感到特别不适就大声求救,我们的医护人员立即出动。”
我走出会议室,进入了另一间房,这应该是间病房,地上有滚轮碾过的痕迹,除此之外,四白落地,什么也没有。我关上了门,倚墙坐到地上,从未有过的平静攀上心头,思绪像柳絮,轻盈地漂浮着。
人,有种种性、种种欲、种种行、种种忆想分别,历劫缠绕,无有出期。
在青鸾广场的班车上,我和零露确定了恋爱关系,然后我们下车,去喝酒。
零露说:“我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把她带大的。”
“我也是单亲家庭,也是妈妈把我带大的。”
“家里人都很宠我,从不会对我吼。”
“我也可以宠你,不对你发脾气。”
“你……我介意我聊前任吗?”
“不介意。”
“我前任昨天恋爱了,我以为自己放不下,现在觉得也没有失去很爱的人,一直以来,我失去的是自己……”
“我们做爱吧。”我打断她。
第二天清晨,我们从酒店出来,她卸了妆,长发散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仰望天空,很美,仿佛融进了秋天清寒的晨光里。我喜欢清晨和黄昏的光,一样的金黄色,都代表着某种过渡,都是抓不住的美,但会在该来的时刻准时来临。
我对她说:“嘿,你不要在回忆里寻找安身之所了,那样很傻。”
她笑的那一刻,我们正式相爱。
一切诸相,即是非相。一切众生,则非众生。
零露讨厌喝水,痛经时宁愿忍着,也不愿喝热水。我向一位陶艺家朋友,定制了两个水杯,分别在杯底上印写了“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和“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说一句爱她,她就喝一口水,她总是能喝很多。
我习惯性作息颠倒,在夜里惊醒。零露就在白天拉着我四处玩耍,不给我睡觉的机会。到了晚上,她像头母狮一样拥着我入睡,在她怀里我总能连续睡上好几个小时,睁开眼,她恬静的面容让我分不清梦境现实。
我和零露开始向对方靠近,在河边,在街上,在新买的浴缸里,我们一点点重合,拼命地想活成一个人,把奉献当做美德,不惜因此失去自我。世界是柔软的。
宇宙,非宇宙,是名宇宙。
在我们恋爱一周年时,请了一些朋友来庆祝,我当着大家的面说:“我不太会说话,因为世间的话大多都是虚假无用的,相较之下,沉默的陪伴就显得尤为可贵,真爱也往往就藏在这种可贵之后。”
零露面露羞色,“你还不够会说啊!话都让你说尽了。”
二周年那天,我们吵了一架,在冷战中我们意识到那天是纪念日。
零露说:“酿苦,你应该珍惜我。”
“我会的。”我说。
她抹了一把泪,穿上拖鞋去收拾房间里的狼藉,然后转身对我说,“王八蛋,我想起你说过会宠我的!”
三周年,我挣了一大笔钱,悄悄买了一座房子。我带零露去了太空吃饭,准备等飞船停在能看见金牛座的位置,就向她求婚,可她跟我提了分手。我看向浩渺的宇宙,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不可思量。
…………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面试官走进来,把轻盈而庞大的思绪一股脑搅散。
“你的初期反应很正常,可以回家去了,过几天再来局里复查一下。”
我站起来揩了把泪,走到门口听见另外两间房传来的抽泣声。
面试官问我:“感觉怎么样?”
“这世界,真他妈假。”
四、新闻
2918年5月20日,斑鸠城电台为您报道“涅槃”计划的最新资讯。
据悉,皮管局按照官方的最高指示,对皮质改造计划施行“小心”“用心”“细心”的三心准则,初步获了良好的成绩。三位来自不同领域,不同年龄层的公民本着为世界奉献,为大众服务的态度,自愿接受了皮质改造。
目前,观察期已经结束,哲学家先生在接受改造后,报名参加了火星修建计划,为地球的移民计划开路。他称,修建火星很累,但一想到自己在为人类造福,就充满了干劲。
企业家女士回到了老家,正在筹办开设一家咖啡馆,经历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后,企业家女士意识到平淡才是真。
另一位从事艺术行业的先生,在接受皮质改造的第三天,猝死在了其住所中,经医学鉴定,死亡原因为实用违禁软件“迷幻蛤蟆”过度,造成大脑内部组织崩溃。皮管局工作人员称死者生前就展现出了消极的态度,并非皮质改造本身的差错。
官方领导人对此发言,皮质改是把双刃剑,学以致用,才能物尽其用,对待类似“涅槃”这样新、善、美的计划,要大力支持,多多推广。
皮管局表示,将依照官方的高明指示,跟随官方的稳健步伐,做出令人民认可的成绩,并公布了皮管局最新的精神主旨:皮一下,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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