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等不到立夏。
这个夏天,风吹出来都是哀伤的味道,那些离开的人只有无声告别,活着的人还能闻到爱人生命消散的气息。
纯白的夏天还很冷。
叶宁是在手机上看到家里那边着火的消息,她没来得及跟老板请假,匆匆买了汽车票赶回了家。毕业后她一直在本地大城市发展,一个月回去一次小县城家里。
作为独生子女,爷爷奶奶和父亲独宠她一个,没有重男轻女,没有辍学,平安健康快乐的长大成人。
刚走进家门这条路,路边围满了人,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各种牌子的汽车满满当当,把整条路都占了,进出变得困难。她看到从小一起玩的好友,走上前问:“菲菲,我在手机上看到咱们街道着火了,那是王彬家着了吗?”
菲菲说着顺嘴的方言,一口一个造孽。
“王彬两口子打架,媳妇气得把煤气罐打开,孩子中毒晕了,一家三口都吸了毒气,这会都在医院,唉,真的是造孽啊。”
叶宁也不知道怎么说,只好先回家看看。
走到家门口,发现爷爷奶奶都在路边看热闹,正要叫人,老板电话打过来,质问她怎么能无故旷班,老板的声音令叶宁疲惫不堪,她还是忍着,解释了一通,老板不会轻易放过她,说来了写检讨,罚五十块钱,这才情愿挂断电话。
叶宁走到老人身边“爷爷奶奶,看人家热闹呢,孙女我回来了。”
奶奶拉着叶宁的手,爷爷看到孙女,眼睛都亮起来,热闹也不看了,跟着回家里。
叶宁饿了,奶奶把中午没吃完的菜端出来,熬的粥盛了一碗,看着孙女大口吃饭。
“王彬家是咋了,他们家咋突然闹出这么大的事。”
奶奶说“还不是王彬,听说在外面跟好几个女的勾搭,他媳妇知道了,闹着离婚,现在的年轻人,结婚离婚跟闹着玩儿没差,”
爷爷插话“我跟你奶奶结婚那会,你奶奶还把结婚证撕了,怕我跟她离婚,我俩一过都过了几十年了。时代不同了,人跟人追求的东西天差地别。”
叶宁一直很敬佩爷爷,在她心里,爷爷年轻的故事很重要,百听不厌,她喜欢听爷爷奶奶年轻时发生的事。上小学时,家里客人也多,他们来家里看到叶宁,会夸她长得好看,跟奶奶很像,那时候叶宁心里很开心,长大了就没有再听到这些声音。爷爷奶奶的那些客人,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其实那些人的长相不重要,只有他们曾经围着叶宁说的话,有些深刻,有些遗忘。
回到家的叶宁从大人一下子成了孩子,充满了天真。电视机里那些动画片看得津津有味,爷爷陪着她看,也会换台看看体育频道,换成她陪爷爷看,一老一少争起遥控机,谁都不让一步。奶奶便在一旁唠叨,说看什么都是看,争来争去的,没一点意思。
晚上叶宁爸爸回来,父女俩叫彼此几声,就算打过招呼,略显亲切的见面了。二十多年来,叶宁一直猜不透父亲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她和父亲不像父女,这个家里爷爷奶奶最大,他们管着父亲,同时也管着叶宁,叶宁没有让父亲用父亲的角色教育过,只是父亲从小到大的关心,叶宁完全能够体会,如今一路走来,她开始理解父亲,父亲沉默少言的表面下,隐藏着一颗只爱女儿的纯粹内心。别人不懂,可女儿必须要学着懂得,人组建家庭,家庭构成完整的人,人的独立或自由,皆源于家庭,没有家,人活着就没了目的,追求的东西也会失去兴趣。
故乡的夏天炙热干燥,叶宁回来时夏天的小虫子也开始繁衍生息,它们活到多久才离开,秋天一部分会死去,冬天来临时整体会死去,小虫子们,看不到冬天,它们终年不遇雪,或许叶宁看不到的地方,也有虫子顽强挣扎着活到四季轮回。奶奶第二日做了在他们看来是丰富佳肴的一桌菜,孙女回家是头等大事。
除了睡懒觉,叶宁一直保持着夜跑的习惯,围着故乡熟悉的那条马路,晚上她一个人跑到路尽头,在折返回来。曾经和叶宁一起锻炼的小伙伴都四散在各地,结婚或单身,谁都自由自在。
人生这条路不好走,撑过哭累才能到老。
叶宁和爷爷奶奶吃饭时,还回忆起去年自家亲戚被车撞身亡的事。那个被车撞的人是爷爷的外甥,叶宁夹了一口菜,问起爷爷有没有梦到过他的外甥,爷爷说一次都没有。
那个外甥没有来过爷爷的梦里,就像爷爷的姐姐一样,他们都不愿意打扰。奶奶数数日子,今年五月份一过,外甥就走了整整两年,明年就是第三年了,叶宁知道人走后三年,会办起三年的风俗,也不知道他们家办不办这件事,估计要等时间到了才知晓 吧。
叶宁明天要走,她的假期只请了三天,下午的时候她去玩伴家里闲逛,他孩子已经学会叫人,小朋友长得很快,上次见小孩,还是被人拉着学走路,嘴里只会呜呜吖吖。
他们聊起王彬家的事,叶宁才知道王彬婚外情好几年了,他情人找上门,妻子才知道这件事,一气之下想不开干了蠢事。
出了那么大的事,想必这家子只能散了,孩子不知道会跟谁,叶宁脑海浮现出王彬妻子抱着孩子的身影,那个女人是外省人,与王彬在打工时认识,如今才几年,女人曾想象过的美好日子就毁于一旦,王彬这人自作孽,不可活。她的人生要多久才能晴空万里,叶宁无法想象,她自己的日子过得也很乱。
告别会上瘾,人生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告别时刻。奶奶推手让她赶紧走,别误了时间,爷爷用电动车送她到公交站,他们每次都让叶宁早走,生怕路上不安全,昨天晚上爷爷跟叶宁聊天,爷爷被叶宁缠着,讲起自己年轻时去大城市卖西瓜的事。
关于早走这件事,叶宁也和爷爷奶奶聊过,谁说只有年轻人倔强,老人倔起来更厉害。叶宁说自己不想早走,城市里晚上也很亮,超多的人,但爷爷奶奶属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那一辈,他们无法打破自己的思维,只好叶宁妥协,每次离家,中午十二点前没离开家门,爷爷就生气,说叶宁不听话。
已经二十几岁的叶宁,很无奈,摇摇头,狂奔到车站,一刻都不敢在家里多待。
叶宁躺在沙发上,听着旁边爷爷说:“我专门到人多的地方卖,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城管,随便铺个布,把瓜放上面,那些过路人就停下买,摆摊旁边有个卖面的,那人送了我一碗,后来又碰见过几次,再后来就没有去过那里。”
叶宁想到:“那晚上住哪里?”
爷爷道:“小旅馆,那时候住一晚旅馆可便宜了,几毛钱。”
叶宁坐在大巴上,突然笑了一声,爷爷年轻时,骑着那种大自行车,车子上放着西瓜,一路蹬到城里,假如有风的话,风吹起爷爷那头黑发,他的脸平整坚毅,丝毫不惧未知的世界。蹬累了,就停下歇一会,叶宁想到爷爷才不会偷偷吃那要卖的西瓜,就心疼起来,心疼又好笑,爷爷这个人老了记性不太好,很多事都忘了,如今没了牙齿,整个人没有那么严肃,显得可爱一点,脸上皱纹堆在一起,白发一年一年增多,想着年轻时的爷爷还不是爷爷,他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单身汉,往后的生活,走了很久,才遇到奶奶,有了未来的我们。
很多年前,叶宁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乡曾经出过一个孩子溺水身亡的事。那家人把孩子养到十五六岁,正在读高中的孩子,在离学校几公里的河里溺水去世,那是叶宁第一次觉得身边的人会离开。虽然她没有跟那个已经去世的孩子有过什么交集,可来回的照面也让人能记得,曾经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人来过。
那个青春期的孩子死在夏天,他熬过那么多个四季,终于在某一年的夏天结束了短暂的一生。叶宁想,自己某一天离开世界,希望是春天吧,因为春天是个五彩缤纷的季节。
回到工作状态,叶宁偶尔当当工作狂,有时也会摸摸鱼,心情好或不好,对工作真的很受影响。
几个月后,叶宁公司旁边的小吃店倒塌了,当时正值清早,小吃店里好几个吃早点的普通人,通通被压在瓦砾楼板下面,消防和医护警察赶到现场,废墟狼藉,旁边被吓哭的小孩被妈妈搂在怀里,女人哭着喊着里面压着她爱人,事情那么突然,叶宁看着那些浮在眼前的真实画面,心咯咯噔噔,很多市民拍照录像,悲伤开始在时间和手机新闻上一点点被放大,最痛苦的人们无助的样子,谁都看见了,谁都看不见。叶宁也上网,她看到很多人评论点赞各种事态相关的消息,信息太过发达,人力已经无法控制。只用了六七天时间,那起店铺倒塌事件便被大多数人遗忘。
遗忘,才是每个人的终极。
立夏一过,天气由温和转向炙热,人们穿着短袖短裤过完这个夏天。
叶宁发现夏天不再是纯白色,今年夏天,有点灰蒙蒙,或许跟离开的生命有关。
总有夏天不再是冷的,希望下个下下个,未来无数个夏天,平安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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