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驴棚中鼾声、哈欠声、低吼声混杂在一起,偶有尾巴拍打的声音。费特早已习惯了,安详而无奈地卧在另两头驴之间,闻着那股异味——可能是尿骚味,但一定有别的。
费特慢慢地移动着下颌,想要咀嚼些什么,可是口中除了舌头什么也没有。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还没有如此百无聊赖过。他睡不着。在这密封而黑暗的驴棚中,睁开眼睛与把眼皮合上没有什么区别,他干脆把眼皮睁开,凝视着这黑暗。
异味中混杂入一股古怪的香味,应该是从人类的厨房中飘来的。他的舌根下立即涌出了口水,在记忆里仔细地搜寻这种味道,可是他找不到,他的想象力不够。他记忆中最美味、最鲜香的东西,应该就是那块白萝卜。鲜,嫩,水灵灵的,散发着那种让一切草食动物迷倒的香味......
他的眼皮垂下了,失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白萝卜......白萝卜......
平常拉磨的时候,眼前总是有那块鲜嫩的白萝卜。他便把磨拉动,追着白萝卜跑。可是他每向前一步,白萝卜就向前一步;他追着白萝卜跑,白萝卜也便和他跑的一样快。白萝卜像一个淘气的小驴,在那里戏弄着他,又好像隔着一个栅栏的母驴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跑累了,拉不动磨了,站在旁边的人类就会鼓励他:“跑得再快点!只要你跑得足够快,一定能吃到萝卜!如果你跑的更快,你能吃到的萝卜就会越来越多,你就能过上和人类一样幸福的生活!只要奋斗,努力地拉磨,驴一定能变成人!”他便会继续努力地跑起来,和其他驴一起没日没夜地跑着,只要人类没有把他们从磨上卸下......
腰部有些痒,可能是跳蚤。他没有理会,只是继续想着那颗白萝卜。人类,还有别的驴,都告诉他,总有一天他能吃到白萝卜。但是他从来没有吃到过那颗萝卜,即使他在驴棚里干了五年——可能是五年?驴棚中的空气永远是伴着臭气的闷热,分辨不出季节和年份。直到今天,他忽然发现,那颗萝卜是系在他脖子上的,他前进一步,萝卜就会前进一步,他永远追不到,也永远吃不到。
世界塌了,他永远吃不到萝卜,更不会成为人,他只能在驴棚里辛辛苦苦地拉一辈子磨......
费特甩了甩头,仍然安详而无奈地躺着。那股香气还在,勾住他的鼻子不肯放过他。他饿了。尽管是在黑暗中,他知道,只要站起身,向前走几步,就是食槽。但是他一动不动。食槽里通常是空的,就算有食物,也是干草与那种棕色的粒混杂在一起,又涩又硬,引不起食欲。这种饲料已经吃了五年了,他一直搞不懂那棕色物质到底是什么,不过那些不明物质没有把驴吃死过。
白萝卜......
驴棚里不会产白萝卜,萝卜一定是外面来的。外面到底有些什么,他不知道。他从来没有出过驴棚,对于外面的世界他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别的驴都告诉他:外面的世界混乱、暴力、邪恶,并且总是会诱导驴棚内的驴走上邪路;谁要是向往外面的世界,或者说外面的世界有好的地方,谁就是与驴棚为敌。这些印象,大致都来自于莱恩——驴棚里最年长、阅历最广的驴。他有二十几岁了,隔几天就会给驴群宣讲,鼓励他们好好拉磨,教他们要爱驴棚、努力变成人的道理。他不用干活,驴们尊称他为长老。人类曾经赏赐给莱恩一副眼镜,莱恩无比地喜爱它,把它架在鼻梁上,就算睡觉也不把它取下来。驴没有手,莱恩没有办法扶眼镜,眼镜只能顺着鼻梁滑下一半,眼镜的黑框正好挡住他的瞳孔,但他仍然因为这副眼镜沾沾自喜,不肯想办法把它取下。
费特捋了捋他的记忆。对于外面的世界,所有的驴说的话几乎是一致的,都在复读莱恩的话。不过,好像有一次,或许这一次不曾存在,他在黑夜中听到一声极隐约的低语——
“阳光、美好、自由。”
记得他当时听到这句话时,他心中像起了火一般。阳光是什么?只有棚外才有。这头驴公然违反驴棚主定的规矩,竟然说棚外美好,说棚外自由,一定是驴棚的叛徒!当然,他只是怒了一会儿,不久便昏昏地睡着了,毕竟一头驴一天要拉十四个小时的磨。毕竟明天还有白萝卜的希望......
啊,白萝卜......费特总是想要忘记它,可是又不由自主地想它。他在幻想着如果吃掉白萝卜会怎样。首先,那白萝卜一定是香的,驴的鼻子从来不会欺骗自己。其次,它的口感怎样?肯定不是像混合饲料那般干硬,或许是又软又弹,或许是像皮肤一样滑而嫩,或许......
磨牙声停止了。仍然没有白萝卜,说不定是永远没有。不过,说不定外面的世界有白萝卜呢。自己身后的墙,应该是驴棚的边缘吧,说不定从墙的某个缝隙中可以看见外面的世界。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努力地调过身来,尽量不碰到另两头驴,面对着墙。不知是天意还是怎样,一道缝隙正对着他,倾泻着微微的光。
“任何试图逃到到棚外或者观察棚外的行为都要冒着被炖成驴肉汤的危险。为了一丝渺茫的希望,值吗?”
费特猛地转过头,没有人,也没有驴。四周看看,驴们都打着鼾,陷入沉睡。于是,他便把一只眼睛慢慢地凑到缝隙上。
我要去看驴棚外的世界了。我不再爱驴棚了。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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