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子叔,今天学什么?”
“今天我教你画画。”
“啊,画画吗?”
“怎么?你不喜欢?”
“不是,我以前的老师说过,画画是没用的事情,只会浪费时间。”
“那个麦……麦伯说的?”
“不是,以前学堂上的老师说的。”
“那好,从现在起,我要重新教会你一个道理,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有用的,明白吗?”
“明白了。”
在我说完后,华子叔从柜子里拿出一张米黄色的纸,然后将它平铺在茶桌上。黄纸有些粗糙,甚至能看见那一条条纵横的纹路。
“这叫宣纸,专门用于书画,你闻闻,是不是带着书画气。”
我把鼻子贴了上去,有股淡淡的异香,这就是所谓的书画气吗?我头一次闻。
“好了,我先教你第一步,握笔,以前拿过毛笔吗?”
“没有。”我诚实的摇摇头。
“唉,你的上一任老师到底教了你些什么啊!”
“麦爷爷曾有这个打算,可我也跟他提起过学堂老师的话,他犹豫了下,就没有继续坚持了。”
“还真是个容易妥协的人,好了,那我们开始吧,来,把笔握住,像我这样。”
第一次拿毛笔,不管怎么都拿不好,仔细看了华子叔的手法,还是不会。
“别着急。把中指勾住笔杆,大拇指再上去一点,好的,保持这个姿势。”
“嗯。”
“来,试着粘点墨,在纸上写点什么。”华子叔拿出一瓶墨水,拧开盖子,浓烈的墨水味扑面而来。
我在宣纸上练习,可是这毛笔就像是逆着我的心一样,歪歪扭扭的,也不知道写了什么。
好难啊,额头上都冒出了热汗,我咬了咬嘴唇,仍在努力。
“跟着我的笔法走。”华子叔用他的大手直接握住我的手,一撇一捺,可算写出一个‘人’字来。
“怎么样?什么感觉?”
“像是在拖地的感觉,只不过拖把是在地上拖,毛笔是在宣纸上拖。”
“哈哈,你这比喻有点意思。好,我们进行下一步。”
完成基本的要领后,华子叔让我发挥自己的想像,在上面做一副画。
“这就是你今天的作业,你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没有硬性要求,画的好与坏都没关系。”
“我想想。”我把笔杆抵住下巴,思索着画什么好。
脑袋灵光一现,突然想画爸爸!以前就曾偷偷想过这件事。好,决定了!
我提笔作画,先是身子,再是手和脚,头最复杂留到最后画。我试着努力找寻爸爸的模样,却发现成了一片空白。本来就拿不稳笔,而现在我连爸爸的样子都快忘记了。
眉毛是弯弯的?还是粗粗的?鼻子呢?还有嘴巴,我越画心越慌乱,这是爸爸吗?爸爸真的长个样子吗?
我的记忆开启混乱起来,我想起了那白房子,那白床,还有那白布,爸爸的脸,就在那张白布下面,我慢慢走进,小心的掀开白布,所看到的让我吓得瘫坐在地上,是一张无面脸。
我从记忆中恍过来,眼泪噙在眼眶里,我已经忘记了爸爸的样子。
我把笔放下,脸埋双手里,小声的哭了起来。
“怎么了?”
“我……我想不起我爸爸了。”
“你是打算画你爸爸吗?”
“可我,可我画不出来。”
“别急,慢慢来,再好好回忆下?”
“华子叔,我突然有好多好多想对他说的话,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但是他已经不在了,妈妈跟我说,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不能回来,也就是说我再也见不到了。”
“我明白了。”华子叔轻轻把我搂到怀里,“想哭就哭出来吧,憋着是不好受的。”
“我以前做了很多调皮捣蛋的事,喜欢到处乱逛,还偷偷欺负弟弟,我爸爸是不是因为我不听话才离家的?”
“不是,他有他的原因,我希望你能谅解他。”
“我……。”喉咙像是卡住了东西,导致话音很慢,“我会谅解他吗?”
“会的。”
华子叔抚着我的背,轻声说道。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如同蓄在堤坝里的死水,直到今天打开闸门,情绪才随着一同喷礴而下。
心中突然畅快了许多。
“英子,能陪我去个地方吗?”
“去哪?”
华子叔没有回答我,转身进了内房,从里面拿了一提壶出来,看上去是早就备好了的。
“走吧。”
我跟在他那高大的背影身后,没有一丝迟疑。
弯弯曲曲的小道,弯弯曲曲的通向山顶。华子叔似乎对这条路很熟悉,踏在石阶上的每一步,都听上去特别厚实。
麦爷爷的土堆映在眼前,在那棵大榕树的树冠下,像是在一柄大伞下躲风避雨的孩子,尽管瘦瘦小小的,可有了大榕树的庇护,也显得结实了许多。
虽说不是第一次来了,可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我没想到华子叔竟会带我来看麦爷爷。我想起了那个傍晚,同样的一壶酒,同样的一个人,多么相似的画面。
他走的很快,我加快步子跟上,今天会有不一样的事情发生。
华子叔在石碑前停住,矗立良久,一言不发。
我静静地看着,就像是在观望某场庄肃的仪式。
“原来有话说,要趁活着的时候。”
他的手掌搭在石碑上,用力的拍了拍。然后深吸了一口大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个小瓷杯,估计是取酒壶时放进去的。他单膝跪在地上,将瓷杯摆好,浇满酒。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现在,我俩正式的好好喝上一杯。”
华子叔端起一杯酒,均匀的撒在石碑前,接着将剩余的酒一口喝尽。
落日的余晖,照在华子叔的身上,地上影子在重复同样的动作。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能明白,此时此刻,只属于这两个男人。
野鸭子扑搭着翅膀从天空飞过,发出嘎嘎的叫声。远边的尽头,已经烧成了一片,抬眼望去,连榕树顶也染了火。
在尽目红光里,土堆上的一点新绿,格外刺眼。
“咦?是树苗吗?”我张大了嘴,赶紧跑过去。
孱弱的身躯,在摇动着那抹绿色。
“真的长树了,是真的!麦爷爷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华子叔回身看着我。
“麦爷爷说过,人离去后会化成树,树长大会庇护子孙。我以为……我以为是骗人的!”我小心翼翼的走到树苗前,从地上捧了一培土,垒在它的脚下。
“没想到,他还信这些。”
“麦爷爷说人越老越迷信。”
“果然,还挺符合他的。”华子叔仰着头,冲天笑了笑,“我想,是这棵大榕树的种子,刚好随风,落在了这里。”
“不管怎么说,麦爷爷他还是成了树。”我蹲在树苗前,“我以后会常来,会好好照顾您的。”
“那他就交给你了。”华子叔用宽厚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我们走吧。”
回去的路上,华子叔好像轻松了许多,越走越快。
“华子叔,您慢点,我都跟不上了。”
当他到山下等我的时候,我躬着腰,两只手撑在大腿上,累得直喘气。
“您怎么一下子,走的这么快啊。”
“有吗?我都没注意到,可能是身上少了某些东西了。”
“你落东西了?那要不要立马回去找找,趁没走远,还能……”
华子叔直接打断了我,“不用,既然落在那了,就让它一直落在那吧。”
“没关系吗?”
“没关系。”
“哦。”
“累了吗?”
“有一点点。”
“那就坐下休息一会吧。”
我点点头,顺势坐下,路旁的水渠,正流淌着浅浅的细水,柔动的水波,像是丝带上的皱褶,渠底的水草在轻悠悠的飘晃。
身后立了一排木栏,看上去有些年岁,大多数的木头都腐朽了,间隙里长满青苔。栏上稀稀落落的开了几朵牵牛花,蓝色的花瓣,连在绿茎上,朝着路的那头招摇。
“也只有这阴暗潮湿的地方还能看见傍晚的牵牛花了。”
华子叔感叹似的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一株矮树前,扯了一片树叶下来。他用衣袖擦了擦,放在嘴唇边,轻轻的吹奏着。
太阳从香山缓缓下落,身前是一片空旷的水田,用于灌溉的水连成了湖,将天照了下来,柔和的曲声,仿佛将我带入了一个梦境,四肢酥软,我躺下身子,合上眼睛,地上的草在耳边轻挠,泥土的气息钻入鼻间,这个梦好长啊。
结束时我还意犹未尽,追问着华子叔,
“没想到华子叔会吹树叶,太厉害了。”
“曾经某个人教我的。”
“好听,好听。”
“有空我也教教你。”
“真的吗?”
“好了,休息够了没?我们继续走吧。”
“嗯。”我起身拍去衣服上沾了的泥土,“其实,华子叔,我还有个疑问。”
“你是想说今天的事吗?”
“我有点不明白,之前他们说您和麦爷爷从未打过照面,而且麦爷爷临终前您也没有来,为什么会来看他?”
“没错,曾经是不相识,可从今天起,我和他算是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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