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牌
老张与几个老伙计下午又打了三个小时的牌,输了八十五元。五点半从麻将馆出来,他第一次感觉有点心痛。晚饭后看电视到十点多,洗了脚就早早上床躺下了。
老张今年七十有二,退休前在单位是个领导。工作几十年,二十多年在部队、二十几年在地方。他的性格开朗,心胸很大,遇事从不爱计较,七十多岁的人了,精神非常好。套用电视广告的一句台词就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有失眠睡不着的毛病,可他还是同在部队养成的习惯一样,上床倒头不到十分钟准会是鼾声如雷。
这天晚上,老张第一次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眼前的、过往的经历一幕幕交替出现,他不想回想过去的事情,躺在床上极力的紧闭双眼,想赶走不停在眼前晃动的影像。可毫无作用,那一幕幕回忆是从自己的脑海深处储藏的记忆中泛起的。他闭上眼、蒙着头,不断地变换着睡姿,都无法驱走那越来越清晰的影像。脑子里像正在上演着一部倒叙的记录片,从下午的牌局开始一点点向过去展现。
下午的牌开局时老张打的非常的顺,第一个八圈结束时清点了一下战果,他赢了85元。第二个八圈重新开张,老张又连坐两庄,到第三庄他起的牌不怎么样,但路上却非常顺利,转到第五圈时他的牌变成吃碰停了,下家老严打出个么鸡被上家的老许碰了,接着老张顺手摸了个边三饼。这时他可以打七万停五八万,也可以打六万停对倒胡。老张平时的习惯是宁可赢边张也不停对倒,三饼放好后他顺手将七万提拿在了手上。就在准备将七万扔进锅里的一霎那,老张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对门碰倒的三张八万,锅里还有两张五万,他的心里突然起了巧,犹豫了一下又将七万插进牌里,拿出旁边的六万打了出去。一圈过来了,当他拿起牌用中指慢慢加力搓了搓牌面时,脸上的表情瞬间由晴转阴,一种极度的懊悔从眼球里发散出来。独八万!他竟然摸上来了八万的牌。老张的手在半空中愣了有两秒钟,转手将牌扔进了锅里。
“胡!”对门的老胡看到老张打出的是八万,高兴地推倒了牌。原来他碰八万是抢停了一把五八万。
那张打错的七万成了一个重要的转折,随后的牌局老张是越战越输,门前的牌子开始只出不进,连续两次掏腰包买的牌子又一个不剩的送给赢家。当五点多牌局结束时减去上半场赢的85元,老张还输了115元。
回到家里,老伴已经做好了饭,菜是中午剩的,米糊是才打好的。老张感觉没有胃口,草草地喝了半碗粥就撂下碗筷。打开电视机看了不到十分钟,又觉得烦烦的。他退休前是单位的副书记,下午打牌的几个人都是一起共事多年的原单位的领导,老严是厂长,老许是工会主席,老胡是副厂长。他们都住在单位的干部楼上,退休后时常凑在一起玩玩牌。
虽然人躺在了床上,可两个小时过去了,老张还是没有一丝睡意,越想脑子越清晰,脑子越清晰越睡不着。
老张十七岁从农村参军入伍,因为他个子大,从小在家里干体力活,非常能吃苦。那个年代的农村青年当兵的唯一目标是努力在部队好好干,争取变成穿四个兜的干部,那样就可以离开农村吃公家的饭。所以老张进部队的第一天目标就非常明确,必须当干部,决不能再回到农村去。他第二年当班长,第三年入党,第四年提干。在二十年的时间里,他的军旅生涯在他的努力下顺风顺水,排长连长副营长,一名农村的毛头小伙,从战士一步步变成了团长。当团长那年老张刚过三十五岁,是全军最年轻的团长。他踌躇满志,感觉前途一片光明,照这样的进程发展下去,五十以前晋升到军级是没有问题的。任正团三年后,上面已传出他很快要接任师参谋长时,部队的百万大裁军彻底打碎了他的军长梦。所在部队的整建制撤销让他转业到了地方,进到了省城这家军工单位。
按照当时的转业政策,正团以上的转业干部是市里安置照顾的重点对象。他有一个村子挨着村子的老乡,两人同年入伍,一同转业到了省城。老张是正团,老乡是副团。
军转办最初的意向是让老张到市直机关,报到那天军转办主任亲自出马征求他的意见,他答复说回去要同爱人商量一下。老张转业时是拖家带口回来的,爱人是随军家属,如果到市直机关一家人的住房和爱人小孩的工作都暂时无法解决。听说市里几家大的军工厂福利待遇好,又有住房,还能解决子女的就业问题。老张权衡再三,最后他主动提出到了现在的单位,那个副团长老乡只有服从组织分配到了市人大。
头几年中老张在单位还是挺顺的,转业的第三年他当上了纪委书记,又过了两年变成了副书记。刚当上副书记不久他到市里开会,遇见了在人大工作的老乡,任了个有职无权的主任科员。战友相见,分外亲热,中午老张请他在外面吃饭,两个凉菜两个热菜,一斤白酒。两人叙说着到地方几年的状况,从老乡不如意的眼神和话语中,老张感受到了一种优越性和自豪感。
又过了两年,国家实行公务员制度,机关的待遇从那时起越来越好,企业的状况则越来越差。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国有大中型企业的日子举步维艰,军工企业的困难尤为突出,没有军工订单、转民品迟迟打不开市场。老张的职务也彻底定在了那里。一次到市里办事又碰上了人大的战友,看看快十二点了,战友不由分说拉着他到了一家豪华酒店,在一个大包间里,他又打了几个电话,不到二十分钟,来了六个人。
人到齐后,大家硬将老张安排在主宾席上,他几次谦让,战友说在坐的只有你年龄最大、资格最老,你在场谁敢坐在上席?听战友的介绍,来的几个人都是政府几个部门的处长或主任。
看到大家吃的差不多了,老张让叫服务员来结账,战友马上笑着说:“今天这顿饭你不用管了,在坐的几位谁的笔都能在这里签字挂账。”
服务员拿着账单进来后,战友让她去订个带麻将的房间,账最后一起结。
“老团长,下午不回去了,我专门叫来几个朋友就是要陪你玩两把。”等服务员出去了,战友侧身对老张说。
老张到地方工作后没有其他什么爱好,业余时间就是爱打个牌,平常跟单位的几个同事在一起打牌时带个五块十块的彩头。在上电梯时他心里还在思忖,都说政府机关的人出手比较大,不知道他们打牌的标准是多大?出了电梯,老张拉了拉战友的胳膊,有意放慢脚步。
“第一次同你们打牌,不知道你们平常打多大?”老张小声的问。
“不大不大,老规矩,就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还不大?”老张嘴张了张,话音没出来,心里却嘀咕了一下。
“怎么,没带钱?”
“不是不是,”他一边掩饰着,一边回头看了看司机,右手举到耳旁做打电话的手势,头微微摇了摇。
在一间豪华的套房里,老张四个人坐在自动麻将机旁,其他几个人在旁边观战。牌转了不到两圈,老张的手机响了。
“喂,你是谁?党办小张,什么?国防工办组织部下午来单位,几点?两点半。好好好,我马上回去。”放下电话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战友说,“实在对不起大家,下午上级领导来检查,我现在必须赶回去。”
“工作重要,工作重要。”几个人客气地附合着,战友起身将他送出了套房。
“下次再约,以后没事常联系。”走到电梯口了,战友还在向他招手。
到了停车场,司机已经发动了汽车等在那里,老张回头看了看那座豪华的酒店,他的心里有种深深的失落感。
时间已过了凌晨两点,老张还在床上翻腾。退休后的第二年,他因心脏病在军大医院住院时意外地碰上一个快三十年没见的战友,他当团长时手下的一个营长。在一次军事演习中一位战士被装甲车压断了双腿,作为蓝方负责人的营长被团党委追究责任,处分报告到了师部后,军区一位首长的过问最终降职变成了记大过。第二年,营长又出乎意料地调到了军区的医院。
第二天,那个战友提着大包小包非常热情地到病房看望老张,还亲自跑上跑下帮忙联系主治大夫。据他介绍,他在军区医院呆了几年,那个替他说情的首长调到军大任政委,他也跟着到了军大下面的这家医院,退休前任医院后勤部部长,享受副师级待遇。老张的一个月的退休金只是人家的一个零头。
心胸大气一辈子的老张,内心被深深地刺激了。从那以后,他有点怕见过去的战友,呆在单位的小圈子里还不觉起什么,到社会上发现自己越活越背,跟很多过去不如自己的战友一比,只会增加无谓的烦恼。
退休十几年了,退休金比刚从部队转业到单位时高了很多,五块十块的牌局标准没有变,生活压力好像越来越重。三个小孩中两个跟自己在一个单位工作。这几年单位效益不好,工资都发不出去,老张和老伴基本上每月都要给他们贴补一些。眼看孙子外孙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大学快毕业了,过不了几年又该结婚了,两个人的退休金显得越来越不够用?
“想想自己的这一生,怎么就跟昨天下午的那场牌局有点相似?在前后两个二十年的中间,转业时的一个选择,将前半生的顺同后半生的下坡分的清清楚楚,正如好好的七万不打,两秒钟的犹豫最终让牌局从赢变成了输。”看着墙上的闹钟已到了五点了,老张嘴巴里嘟囔了一句,“怎么总是在中场出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张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上了一辆长长的过山车,到达山顶时车上的人都走了,只有他一个人快速地向下俯冲,眼看到了山角,地面忽然变成了海,顿时四周一片漆黑,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就觉得浑身喘不过气来,就在惊恐万分时他突然醒了,原来做了个奇怪地毫无厘头的梦。
起床时快八点了,他感觉有点昏昏沉沉的。老伴早就出去锻炼了,一碗稀饭一个煮鸡蛋,菜是昨晚剩下的,都在锅里扣着保着温。他拿着还带有余温的鸡蛋在桌子上敲了敲,正要剥皮时,又想起昨天上午十一点老伴从外面回来,左手提着芹菜和土豆,右手提着鸡蛋,进了门就高兴地说:“今天超市搞活动,鸡蛋才三块九,比平常便宜了五毛多。”
眼前浮动着老伴省了一块钱那兴高采烈的样子,老张的难受又陡然加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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