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声催了三次。
章阙头不抬,笔也不停。他伏在客栈大堂正中的长桌前,幻觉白日里的热闹还未散尽。
推门的轻声蓦地飘下二楼。章阙抬头,看着身着烟灰色长衫的青年沿长廊一步步走向楼梯,一手背身,另一手提袖拭泪,神色惺忪。
“哒、哒、哒”,木屐敲打木梯的声响砸入夜色,章阙收回目光,太阳穴突突作痛。
青年步履悠然,颇有几分闲适地坐到长桌上首的主座里,漂亮的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盯住自家客栈的账房先生。
被青年如有实质的目光注视许久,不知作何感想的章阙端着一副纡尊降贵的神情开口,“记得规矩?”
下意识伸手摸向背后烟杆的青年神色一僵,转而抱臂,翘起二郎腿不满地哼哼了一声,“晓得了。说吧,今儿是个什么故事?”
章阙早就摸清了青年大半夜听故事的奇葩气性,抱着交伙食费的心态,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王铮的爹是温乡出名的英雄。
不是说乡亲们亲眼见过他在战场上随军刃敌、为百夫长挡刀,而是他娘凭邻乡捎回的几件血衣和一把卷刃破刀,生生在消息闭塞的温乡把自家说成了英烈遗孀。
王铮幼时总因此而被孩子王分配些官兵、英雄的角色,而后独自追着一群“土匪”、“强盗”满山乱跑,还不得不强忍口吃的羞耻对着全乡大喊,“我……我是……英……英雄……你们……快……快投……投降!”
对此,望子成龙的他娘一听说他领了剿匪英雄的衔,毫无二话地把膏药一丢,就对他身上的青青紫紫视若无睹了。
“你要像你爹一样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男子汉。”
王铮忍着牙根处作祟的痛,借着狰狞夜色打探出了“英雄等同于含血带泪”这一真相。
可惜的是,他既不能反抗,也无法推拒“英雄”的力量。
至少在幼时。
至少在温乡。
为了“顶天立地”,他对那些嘲讽、欺凌和刁难畏畏缩缩、却又不敢告知长辈,一忍多年。某些瞬间,他甚至绝望地以为要带着“英雄”的烙印屈辱地结束一生。
而后战乱带来了流寇。
他借着从军的借口逃离了温乡,心道穷乡僻壤引不来流寇,他遂放心去流浪。前路乍看明媚,他上山下海,遇到形形色色的旁人,而后遇到某一个人……他想执手一生的姑娘。
姑娘出身的渔村有他想象中的故乡的炊烟,有怡然自乐的黄发和垂髫,有她一双不嫌他身无长物的高堂。有他破碎之前的最美的美梦。
流寇踏碎了他的梦。
他走出被无孔不入的流寇清洗的村子,脑海耳边满是带了血的笑脸和笑声。他的岳父不曾用殷红的棋盘开解他的无助,他的岳母不曾用暗色的木铲为他添饭,他的姑娘从不曾用沾血的明眸凝视他的眉目,不曾用含恨的泣音谈及仍未出世的孩子,他的孩子……再没有一双能睁开的眼。
怒火烧穿胸膛,他的心脏变成恨意的焚烬。
日夜不眠的追寻引他踏上了归途。王铮想起年迈的母亲,死灰般的心脏复又灼痛,再三加速后他奔回了温乡。
……迟了吗?
不,还没有。
他掠过和流寇揪作一团的乡邻心急如焚地奔向自家,却见母亲站在一个流寇身旁,神色戚戚扯住那人衣袖似在哀求。
“……都是乡亲……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啊!”
见母亲被推倒在路旁,王铮再也忍不住怒意冲到那流寇面前,手中铁锄即将落下时他娘从旁发出一声悲泣,“不!他是你父亲啊……!”
那流寇见王铮分神,登时避开铁锄,扭身一脚踹向王铮腰腹,“兔崽子,竟敢偷袭老子。”
王铮被踹倒在一边,却无暇顾及腰腹疼痛,只死死盯着那流寇问,“一个月前的流云乡,也是你们下的手?”
他爹闻言一愣,而后面露得色,“小兔崽子消息挺灵。要不是你爹上次立了大功,这次也保不住这臭婆娘。你要是想活命,就跟着老子去别家抄东西宰人,动作麻利点知道么?”
王铮看向扑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娘亲,只淡淡问了一声,“这就是我那顶天立地的英雄老子?烈士?……呵……”
他捡起铁锄,不再看亲娘闪躲的神情。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爬起身,刚要抬腿,忽见他娘起身扑向他爹,却被他爹一脚踹在胸口踢到一边,“死婆娘别碍事……啊!臭小子你发什么疯!”
王铮一锄锄向名义上的生父,带血的眼泪从眼睛里蜿蜒而下。他一边咽血一边疯了似的挥锄,好似浑然感觉不到身上的刀伤,“亏得为了你这英雄……嗬嗬……你……算什么英雄……嗬……咳……”
“啊!——铮铮,我儿!——”
他娘扑在他的尸体上嚎啕了一声,听得耳边一声“晦气”,悲痛难抑之下拔出儿子身上的刀,在被勒住脖子的同时将尖刃送进了丈夫的腰腹。
……
“所以,”听罢故事的掌柜望着面前的桌案安静了许久,而后掩饰般的低低打了个呵欠,顺手摸了摸眼角,“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熄灯。”
章阙不置可否,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装作不曾见青年失态,“嗯”。
谢阅。
偃思——文章健身房——十全大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