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机

作者: 东坡书童 | 来源:发表于2023-12-13 15:34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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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事老赵是出了名的护犊,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儿子的不是。有次我们几家人一起出去玩,在路边停好车过马路时他儿子没左右看一下就冲了出去,给一辆贴着路边骑行的电动车来了个鬼探头。骑车的人幸亏骑得慢,猛一刹闸还好没撞上,但这使他很恼怒,冲老赵儿子吼:“过马路不看车吗?”老赵立马就给顶了回去:“你骑车不看人吗?”两人吵了起来,在我们劝解下才了事。在老赵儿子小的时候,由于我和老赵同是一个办公室的老师,我得以经常在办公室见到他儿子。他对儿子简直是溺爱,儿子想买什么他都给买,让我儿子直羡慕。如今他儿子在外读研,他提起来总是眉头紧锁,因为这几年下来儿子在外花销巨大,而且现在每个月跟家里要的钱越来越多,以至于他有些应对不过来了。

    “也许在他小的时候你不该惯着他的。”有次老赵对我诉苦后我肯切地对他说。此时我们正在一家饭馆里。下班后老赵主动邀我出来吃饭,看起来他想找个人好好唠唠。

    “唉!我也是没办法啊。”他点起了一支烟,目光变得幽深暗淡。在烟雾缭绕中他讲了一个关于录音机的悲剧,听完我才有些懂得他为何会那样溺爱儿子。以下是他的讲述:

    我从小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们家对门住着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子。大人我喊他李叔,结婚不几年老婆就得了重病,没钱看病很快就死了。他有个儿子,长得黑乎乎的,我们都喊他黑子。那时候我们常常在一块儿下河摸鱼、游泳、打鸟,黑子一直是我们的头头。虽然我和他一般大,但是他好像天生适合当领导,我们都愿意听他的。去人家玉米地偷玉米也是他带头,各人分工和进退路线都是他安排。上小学以后他经常因为调皮捣蛋被老师训,有次老师气急了还在他身上抽断了一根教杆,但他刚从办公室里出来,那张小黑脸就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对我们说:“走!去河边玩去!”原来刚才那副悔恨和瑟缩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我们都挺佩服他的,不光因为他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气,还因为他点子多。有次我们放学后回家路上看见一个小沟渠,水有点浑,黑子说:“这里面肯定有鱼虾。”于是我们几个在他带头下纷纷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和袖子,从沟边慢慢地滑下去,准备大干一场。刚开始摸的时候因为水比较浑,看不清鱼的动向,所以只能瞎摸一气,摸了半天只瞎猫碰上死耗子摸上来一条。

    还是黑子聪明,要不我们怎么服他呢。他找来一根木棍,让我们躲远点。只见他站到水中央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儿地击打水面,本来就浑浊的水很快成了泥水,飞溅的泥点打在黑子身上,使他成了个泥人。我们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他击打了几十下后突然停下,对我们喊:“快下来抓鱼啊!水面上全是鱼!”我们定睛一看,果然好些鱼被泥水呛得浮到了水面,正大张着嘴拼命呼吸呢!我们一窝蜂地冲下沟渠,七手八脚地将水面的鱼一网打尽。

    但是没浮上来的鱼还是不好抓,这时候还得是黑子。他先试探了试探哪里的水深一点,然后他指着沟渠里最深的一段下令:“我们在这边和那边修两段堤坝把中间的水拦起来,你四个修那边的,你三个和我修这边的。”

    我们感到茫然。他说:“先拦起小水塘再把里面的水舀干,不就能看到鱼了嘛!”

    我们恍然大悟,立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了这项伟大工程中。人多力量大,两道一米多宽、高出水面几公分的堤坝很快修好了,随即我们用手从小水塘里拼命往外舀水。老是弯着腰很累,但因为有趣我们都忘了累,只顾着加紧进行我们的摸鱼大业。水面渐渐低下去,几条胖大的鱼的脊背露了出来,兴奋之下我们干得更起劲儿了,水面再低一些,一些小点的鱼的脊背也露出来了。已经暴露的猎物都慌了神地到处乱钻,有的还钻到我脚底下,弄得我脚底痒痒的。就这样,一条沟渠里的鱼快被我们抓完了,这都要归功于黑子。

    我们扯下几根柳条,穿进鱼鳃里,再首尾打个结,一根柳条能穿五六条鱼。最后我们拎着几串沉甸甸的鱼大声唱着歌回家了。那天甭提多开心了,过了二十多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有时候做梦就梦到在河边摸鱼,摸上鱼来乐得梦里都能笑醒了。

    讲到这里,老赵嘴角上多了一丝微笑,整个人沉浸在孩提时的美好回忆中。我是县城里长大的,对于农村的这些乐事一无所知,我羡慕他有那样快乐的童年,就说:“哎,我要是出生在农村就好了,也能结识黑子这样好玩的人。他这种敢闯敢干、点子多的人适合当老总,他现在一定混得不错吧?”

    老赵眼中的光彩渐渐暗了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后说:“如果没有那台录音机,黑子他孩子现在也该上大学了。”又吸了几口烟,他才接着讲下去。

    除了摸鱼,黑子游泳、掏鸟蛋都很在行,而且还挺讲义气,邻村有小孩欺负我们村的小孩,他一定要为被欺负的小孩讨公道,甚至为此打起来。他打架像一匹小狼那么猛,有股不要命的冲劲儿,个头比他大的孩子他也敢上。我们村里的小孩大都对他心服口服,愿意听他调遣,除了村长的儿子东子。

    东子因为他爸是村长,不愿听黑子指挥,从来不和我们一块儿玩,但人也不坏,不像现在官二代那么趾高气昂。那时刚改革开放,录音机成了最时髦的电器,城市里小青年拎个录音机在街上走是那个时代一道独特的风景。可录音机太贵了,国产的便宜点,但也要一二百。村里人大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手里攒不下几个钱,根本买不起录音机。我们村第一家有录音机的是东子家,他爸人脉广嘛。但就是这全村第一台录音机,酿成了一个家庭悲剧。

    听说东子家买了录音机后,我们都很好奇,因为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是干嘛的,就一起拥进东子家一看究竟。那天我印象太深了,刚一进门耳边就飘来了美妙婉转的歌声,像一股清流涌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田,我们都呆住了,仿佛听到了仙乐,整个人快要飘起来。后来才知道那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挤在录音机周围,我们如痴如醉地听着这会唱歌的黑匣子发出的动人声音,感叹着这黑匣子的神奇,一首歌的停止、重放全由我们做主,不像广播那样放过去一遍就完了。而且广播里放的大都是些革命老歌,邓丽君的歌像是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窗户,让我们见识到了外面崭新的世界。

    当时一起去的就有黑子,他也呆住了,和我们一样赖在东子家很晚才走。当天他还没什么反常,但悲剧的种子就是这时种下的。

    自从东子家有了录音机后,我们放学后不再跟黑子去摸鱼掏鸟了,而是不约而同地聚在东子家听录音机里曼妙的歌声。东子家有好多磁带,好听的歌我们会反复听,压根没有听够的时候。从此上课时我们的心思不经意间飘落的地方不再是鱼塘、玉米地、邻村的菜地,而成了东子家摆放录音机的客厅。

    东子成了我们中的明星人物,我们变得对他格外亲热,因为多亏了他我们才能听到录音机。我们痛感过去对他的冷落,现今他还肯让我们去他家听录音机,足见他的大度,我们更应该好好报答他才对。轮到他干值日时我们抢着替他干,选班干部时我们一致推举他,他当班长后吩咐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没有一点不情愿,我们还从未这样听班长的话。

    渐渐地,东子在我们之中的威信盖过了黑子,放学后黑子再招呼我们去摸鱼我们都支支吾吾地不愿去。他知道我们要去哪,于是愤愤地丢下我们自己走了。我们觉得挺对不住黑子的,但当再次听到录音机里的歌声时,心中些微的不安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黑子不再理我们,变得独来独往,脸色格外阴郁,同他打招呼他也装作看不见。我们心想过段时间他大概就恢复正常加入到我们之中了吧,毕竟他一定也很想听录音机,谁知几天后就听到了那个噩耗——黑子在水库边喝药自杀了!

    我们是事后才从大人那里知道详细经过的。据说黑子在东子家有了录音机后,也缠着他爸也就是李叔买录音机,李叔一个普通农民哪有钱呢?可黑子不依不挠地坚决要买,扬言不给买就喝药自尽。李叔扇了他一巴掌,他一气之下冲出了家门。李叔压根没把这当回事,又去地里干活了。没曾想黑子竟然真的走了极端!

    我跑去水库边看时,黑子的遗体正在被抬走,上面盖着白布,我只看到了黑子耷在外面的一只小黑手,那只曾摸过无数鱼虾、掏过无数鸟蛋的手。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黑子!那样刚强机智的黑子!竟会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李叔正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几个人在劝他,并试图把他拉起来,但他的身体好像有千钧重,怎么也拉不起来。李叔父母早已过世,妻子也在黑子出生不久就过世了,他世上唯一的牵绊就是黑子。如今黑子竟比他先去了,怎能不教他痛彻心扉?

    也是从这时开始,李叔周围的邻居包括我家开始有了一项共同的任务,这任务就是监视李叔。自从黑子走后,李叔整个人垮了,地里的活儿也扔下了,饭也不知道吃,不是在家里发呆就是在水库边一坐一整天。人们担心他也会寻短见,轮流借聊天的名义看着他。可人人家里都有活儿要干,不能一直守在他跟前,于是监视的任务有时就摊派到了我们小孩头上。有次我被安排去水库边看着李叔,父亲嘱咐我发生紧急情况时就大喊,附近地里有人在干活,听到声音就会赶来。

    我来到水库边,看见李叔正坐在黑子出事的地方望着平静的水面发呆,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我假装在水边摸鱼摸虾,不时地向他偷觑一眼,但每次我把目光投向他,他总是那个样子。后来我索性不管他了,只顾玩自己的。正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亮亮,你过来。”声音遥远苍凉,仿佛从不见底的深渊里传来。我四周一看,只见李叔正木然地朝我这个方向望着,刚才叫我的不可能是别人了。

    我局促地走过去,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心中忐忑不安,说实话如今我都有些怕他了。记得过去他是那样和蔼,我向他问好他总是咧着大嘴冲我点头微笑,可现在的他周身只散发着寒气,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李叔了。

    “你是黑子的好朋友,你说,黑子怎么会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呢?”他用浑浊迷蒙的眼神看着我,但我知道他显然没在看我,而是在看着我所看不到的什么东西。他衣服脏兮兮的,自从黑子走后他就没换过衣服,过去他可是身上穿得很干净。

    “嗯......我也不知道......”我低着头用湿手拨弄着衣角,磕磕巴巴地说,“他就是太想要一台录音机了。”年幼无知的我不该给李叔伤口上撒盐的。

    “录音机,”李叔慢慢转过头去继续说,“就因为一台录音机,把命都搭进去了,早知道我就是跟别人借钱也得给他买这台录音机啊。黑子让我给他买,我还打他,我当时恼的是他这么说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娘呢?我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为的就是给他娘一个交代,让她别在天上怨我就行。现在倒好,他娘俩团聚了,把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扔在这里。”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好像在挨训。黑子的死和我是有间接关系的,若是我和其他小伙伴不那么喜欢录音机的话黑子就不会受到冷落,也就不会跟家里要录音机,更不会寻短见了。

    “你今后要是有了孩子你可得记住,孩子要买的东西一定得给他买,不然像我这样后悔也晚了。”李叔凄凉地说。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说话,这些话像用刀刻一样刻到了我心里,从此每当我儿子吵着要我给他买东西或者要钱的时候我就想起这些话。第二天早晨,人们在他家院子里看到了他悬挂在树上的尸体。他是趁夜里没人监视的时候走的。

    老赵讲完了这个录音机的故事,眼神里满是怅惘,整个人委顿了不少。我有些悲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说“固然要是给黑子买了录音机他就不会寻短见了,但不能因此走上溺爱孩子的极端”,但看看老李的样子又把话咽进了肚里,于是只有默然。

    和老赵在饭馆门口分别后,我独自走在清冷的月光下,一边走一遍寻思着:今后要怎么开导老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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