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是怎么死的

某天凌晨四点，我接到一个电话。 阿木死了

我跟阿木认识20年，初次遇见是在小学一年级，她是我同桌。

阿木长的很可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脸，还长着两只圆溜溜的狗狗眼，扎着两根羊角辫。这是我对她最初的印象，真的很可爱 一看就是家里有大人精心打扮她。

我爱说话，但我发现她讨厌说话，因为她除了回答我的问题，其余时间从不主动和我有任何一句沟通，连小纸条都没有。于是我放弃了可以目视讲台，只用悄悄捂嘴，就可以和同桌讲小话的舒适方式，选择把课桌往前拉一点，倾身用笔捅捅前桌，然后小心翼翼地紧着嗓子用“腹语”和前桌聊天 。好在我们是最后一排。

开学没几天，阿木就被老师调到了第一排，因为她近视。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教室那么大，最后一排那么远，阿木平常记笔记也没虚着眼睛呀？ 听我妈说，有种东西叫隐形眼镜，阿木戴了隐形眼镜吗？ 哇 好酷。 但是为什么戴了隐形眼镜还要坐第一排呢？啧，想不明白

又过了两个月，老师说要开科技展览，让家人陪着一起做，做得好可以去广场展览。 没意思，我爷爷奶奶年纪那么大了，做什么科技呢？于是我打开了语文书，背《悯农》 真烦人，放学不背完不让走。

听说阿木的作品上广场展览了，我好羡慕，送展览前，老师给我们展示过，那是一个木制的小房子景观，小房子门前还有一截小火车，最好看的是挂在房子的小灯，听老师说，那是阿木爸爸陪她做的。哼，那一定是阿木爸爸一个人做的，阿木才不会呢 对吧？我怎么可能说我好羡慕呢 ？

最后一排好讨厌，旁边有一个那么大的垃圾桶还有一堆扫帚，就算没垃圾，都臭臭的。 我看到那些扫帚倒的乱七八糟，我才不管，扶起来还是要倒的，阿木过来丢垃圾，看了一眼我 看了一眼扫帚，她把扫帚全部扶起来，放在了靠在更墙角的位置，她对我说话了！ 她说，你小心一点，扫帚滑下来会砸到你 。

小学的花样儿真多，科技展览过了，又开始主持人大赛 果然还是阿木厉害，主持人也可以，她在操场那么大的地方，周围那么多的老师家长同学看着她，她不害怕吗？ 她不害怕，她绘声绘色讲完了《狼来了》的故事 得到了第一名 我觉得她是个天才 我想和她做朋友

我鼓起勇气给她一颗水果糖，她笑眯眯地接过来，然后回赠了我一盒旺仔。 奶奶从宴席上带来的水果糖竟然换了一盒旺仔 ，真好。 阿木也真好

从一到三年级，我有很多朋友，但是阿木和我玩的最好，她真的好厉害，背书快，写字好看，还会唱歌跳舞 ，还总是给我带一些零食 ，我觉得阿木一定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人。

四年级了，我们变成了小学届的高年级 ，分了班，又是很陌生的老师，同学。 阿木和我没分到一块，她在我隔壁

我感觉最近她不开心，是因为不熟悉班级吗？上课中途我去上厕所，往她班里瞟了一眼。咦？第一排怎么没有她？ 我认真看了一下，她又回到了最后一排 ，奇怪 阿木近视呀？为什么老师不给她调位置？

我有好久没和她放学一起回家了，以前偶尔能蹭上她家的小轿车 ，今天放学我留在走廊等她，看她出来我就迎了上去

我知道阿木不开心的原因了，她家里好像出了点问题，她爸爸妈妈不在一起了。但我觉得没什么呀，我爸爸妈妈一直都不跟我在一起。 我拉着她，我说：你开心点，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慢慢地，我有了新的朋友，我和阿木不怎么玩儿了，但是偶尔看到她，她会被老师在阳台上骂，她会在最后一排低着头看书，她会被留堂，我不明白，这个老师很讨厌她吗？她什么也没做呀？难道是因为她没穿校服，而是穿了一件很成熟的不像她的衣服吗？ 不对，老师不可能那么无聊，一定是因为她什么也没做。

初二那年，我又见到了阿木，她变高了好多，听说之前考到外地上初中 怎么回来了呢 ？我现在去打招呼，会不会不认识我？

阿木好棒，她写的作文在我们年级当范文了，我真想给我同桌说，写作文的这个人是我以前的好朋友

我鼓起勇气，拿了一盒旺仔给她，我问她还记得我吗 她特别开心，她说好久不见

于是我们又开始形影不离，她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她比任何一个我认识的阶段都要开心，她现在也经常进办公室，但每一次都是笑着回来，老师也笑眯眯地 ，但这一次我不会问她，为什么开心，因为我知道 开心是很多个理由组成的

初中的坏孩子很多，我知道。阿木的发育比我快，我也知道。 可我不知道，有人会在背后骂她，我好生气，为什么她要被骂啊？ 发育是件不好的事情吗？ 我想去帮她，可我发现，大部分的都是女孩子，我退缩了，因为那群女孩子里有我的室友，还有我的同学。 我怕连着我一起骂 ，对不起啊，阿木。

从那以后，阿木很奇怪，她开始穿很宽松的衣服，她明明喜欢穿裙子 。

再后来，阿木在操场给了那个传闲话的女孩子一耳光，被老师叫去骂了一顿 写了检讨，我问阿木你为什么要打人啊？阿木说 她说的我很自卑，很怕，但是我觉得不应该是我自卑 我怕。她得受到惩罚，我觉得她有点偏激了 可是我又觉得她没错，我是不是不是个好孩子 ？

阿木的初中真的不顺，我眼看着她莫名其妙被人骂，眼看着她被老师误会，眼看着她 被人在床上泼水 我说的没错，我都是，眼看着。

至于那些原因，很好笑。 因为看着很拽，因为发育很好，因为帮被欺负的同学说了话，因为打抱不平

高中的时候，阿木的运气好像一下回来了，她变得极其沉稳，当她不再像初中那样鲜明的时候，她又开始成为了好多人心里的羡慕对象 。其实，我觉得，人吧 怎么做都有人讨厌 怎么做也都有人喜欢 只是无知被放大的时候，总觉得太鲜明的人很碍眼

整个三年，阿木不和同学交流太多，她不住校了，也不参加学校活动了。 太忙 。也是，就连我这种学渣，都被模拟试卷堆着看不见脸。

我和阿木考到了同一个城市，她一本，我单招

她学金融，我学旅游

我们偶尔会在周末的时候聚聚，很偶尔，偶尔到一学期最多两次。她忙的要死，课业还好，最主要是忙着兼职，她爸破产了 ，欠了一屁股债，她后妈不甘心，跑了。她心疼她爸 ，拼命地兼职，当然，指望那点儿钱还完债可不现实，她只想通过自己努力能拿一点儿是一点儿，然后积攒经历，一毕业就可以找到好的工作 ，再慢慢多还一点儿是一点儿，即使这些年她爸从不过问她。

大学四年她熬的脸蜡黄，我记得以前她挺好看的

毕业之后，我进了一家旅游公司做策划，她做了销售，因为这行努力就来钱多

她学会了喝酒，应酬，一年时间，给自己搞胖20斤，老了10岁 但是她确实如自己计划那般 赚到了点钱 并且买了套小公寓 当了销售总监 。

在毕业一年的时间里，她从阿木 变成木姐 我想，她是费了多少力气啊？

忘了说，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爸赚了一笔钱，不仅还了债务，还娶了个新阿姨，生了个儿子 。我问阿木，你现在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赚钱呢？ 她说，我怕 ，多存点不是坏事 。

第二年，阿木的妈妈生病走了 认识那么多年，她第一次喝完酒嚎啕大哭，她说 她没家了。

我很难受，因为我知道 她真的没有了，她爸有自己爱的小孩

阿木找了一个男朋友，不帅，不高 ，没钱，我问她，这个男孩儿是不是有特别魅力的地方，她说他对她很好。 那我就放心了，因为我男朋友也不帅不高，没钱，但是他也对我很好，所以我也知道，“好”才是最重要的衡量标准

但是慢慢地我觉得不太对劲儿，那个男的怎么老是欺负她呢 ？ 我说不上是怎么欺负的 ，但我觉得阿木一点儿也不开心，经常哭

后来那个男的劈腿 阿木被甩了，我松了口气，谢天谢地 不管过程如何，起码阿木现在自由了。

再后来，我结婚了，我的这个小家很幸福，我经常邀请阿木来我家聚餐，每一次她都带很多东西上门，和我聊很久的天， 我看着她日渐衰老的样子，真心希望她的生活平静一点 幸福一点

有了小孩儿以后，我的社会生活就被降低了，也很久才会和阿木联系一次。

在电话里，微信里，我知道的近况 都是很心酸的。

她辞了工作自己创业，好不容易起来了，被合作伙伴卷了钱跑了，破产了

她和她爸彻底决裂了，因为她爸想让她帮着带才几岁的弟弟，她不愿意 于是多年不联系的亲戚跑来骂她没良心

她又谈了一段恋爱，结果被男方家里人嫌弃家庭背景太复杂 分手了

她死了 跳楼 她选在了一个废弃的大楼顶层 一跃而下。

她离开前的一个月，给我发了一条微信：南南，我一直以为我会很优秀，我也一直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对人也算是有诚意，做事也将心比心，为什么每一次我快好起来的时候，都有人把我推到泥塘呢？ 南南，我好累啊 他们为什么都骂我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你告诉我 行吗？

那天，我女儿发烧，我正带她去医院，匆匆看了消息，忘了回……

我在阿木的墓前坐了好久，我才发现，连墓地都是她提前安排好的 在她妈妈的旁边。

阿木，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你再坚持一下，求你再坚持一下。 阿木 对不起 一直以来，都对不起

初中同学聚会那天，曾经给她床上泼水的那个女同学感叹了一句 “人啊，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有什么坎过不去呢？”

这时一个晚到的男同学叼着烟坐下来“不好意思，来晚了，你在说周木的事啊？”

“阿木是怎么死的？”他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想把手里的水泼向他们，但我没有

阿木是怎么死的？

没人知道了，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