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进门处沈垂文亲自迎了李员外,办小宴席的康乐堂旁边的一小耳房里俞幼清等人便只等着。
说来此沈府宅子是甚精巧的,原是一处恪亲王府,只是,先帝时恪亲王,因为参与夺嫡有谋反之嫌被贬了庶人,这皇室骤然成了庶民道也不是就真的如同百姓一般过活,就譬如亲王这一类,如若陛下体恤,大多贬为庶人的都会在其府邸圈着终老不得出府而已,但其死后,王府便会没入公中,或是由哪家买去,或是这原恪亲王府一般由陛下赐给衷心的官员。
只是,到底是王府,凭你官做的再大,怎堪住了王府呢?于是,虽是得皇帝宠信赐的府邸,但潜规则里,这府邸是万万不可全数使用的,按着规制就行了,但到底是天恩,这样的府邸再如何也比外请的工匠新建的府邸要更精巧。
便是说如今幼清呆的这耳房吧,单看比起旁的耳房来说格局要大很多,且可以说是雕梁画柱的,还有窗,若是晌午,房里还会有阳光照进来,这样一间房,便是给那些上门来的落魄亲戚住去也是使得的,但是,俞幼清又怎会真的这样做呢,那数不尽的客房尽供着人住的。
且收回了神思,便听见厅堂里一阵喧闹,想是沈垂文和李员外到了,于是俞幼清便领着叶氏和一众丫头子们过来拜一拜。
若是未出门的姑娘委实不该见外客的,但是俞幼清她是这沈府里的二号主子,外客么,不见反倒失了礼去,故而她再是个娇客,也得是见一见的。
再者说,姨娘之辈不过奴婢,平常里是上不得台面的,但是,因着今日来客与叶氏又有另一层亲戚关系,倒是一同见了的好。
这厢李员外本是坐在沈垂文下首的,但是见俞幼清等人来拜见,虽然夏日里走了不少路才落座,又碍着身份只得起身回拜,到底是贵夫人,但等俞幼清走近后,李员外却不禁看呆,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人吗?
只见美人静默走来,裙摆不曾踢起大浪,三丈远时驻足,拢了拢袖子,仿佛就有一阵兰香飘过,略微一点头,朱唇轻启,这时目光桎于其面上绯红,李员外竟没太听清她说什么,只是觉着那声儿比醉仙居的头牌娇柔唱的曲儿还动人,又见美人眸子精光一撇,不想一双如星美目也能如此凛冽,李员外终于醒悟,一揖手,道,“侧夫人有礼了。”
礼也见过了,且幼清委实不喜欢这个李员外,故而她也没再言语,而是吩咐丫头上菜,自己则立在沈垂文身后布菜。
饭食间,李员外屡屡斜睨过来,却不敢再看俞幼清,实则他方才举动已招得沈垂文态度冷淡,万不可再冒犯的,只是他看过来却是惊奇,自家妻妹和侧夫人的侍女一左一右站在俞幼清身后,此时却瞧着叶氏气度竟连这丫鬟也比不上,到底要赞叹一声俞氏甚是鼎盛,连丫鬟教养的也甚好。可也不是他忘了怎个,叶晚妆到底只是庶出。
食不言,寝不语。撤了席,由幼清提议,众人又转去花厅坐。吩咐摆好茶点后,俞幼清便被沈垂文拉着坐在李员外对首,想来是有事与她说了。
“家里夫人听说下官要来拜访特地给侧夫人备了礼,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但贵在精巧,希望侧夫人能喜欢。”这李员外倒也不和她摆什么态度,于是幼清看了一眼沈垂文,见他点了点头,便轻轻一笑,“有劳夫人挂心了。”
其实她根本不认得这李员外的夫人是何许人也,别说前朝分堂上官与不入流,官家后院里也是有圈子的,而且俞幼清的出身么,从前便是见了皇子皇女们也是可以说上一会话的。
她从来只在一流圈子里,倒也不是说她不近人情,只是,自小教养不同,楞将她搁到散官家小姐圈子里也没共同话题不是。
员外一职,于本朝向来是捐买的,朝廷也少委托什么实事,但毕竟钱也花了,多少也就给个从五品官的体面,但是,若是连个依仗都无的话,便是从六品县令都不如的。
但是,一般世家大族是不屑与员外结交或任员外职务的,所以,也就只有如她家大人这般出身清贵的才肯给这一二庇护,但左不过是让他们少吃些绊子罢了,等到哪日碰了天灾,该出血的还是要出血的。
一时之间,众人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幼清便撂了茶碗,眼瞧着是要退了的意思,这时李员外才又急急开口,“家里夫人给叶姨娘也带了些东西…”这次幼清没再看沈垂文的意思,而是转头笑着与叶氏道,“姨娘还不快亲自拜谢大人。”
于是叶氏便绕道前头,俯身下去重重一拜,这才了了。
很快,幼清便起身告退,遂就领着女眷出来了。想来两位大人还是有话要说的,再说,待在那里也无趣。
幼清一路走着便又到了落霞亭,因为也没叫叶氏走,故而她也是一道跟着,不敢离开。
进了亭子,虽说是夏天,风到底凉,等银粟铺好软垫,幼清坐下后却才给了叶氏一眼,也正是这一眼,叶氏竟砰的跪了下来,听这声儿,估计明天都下不了地。
“侧夫人饶命!”叶氏这时也学乖了,知道跟她哭是没用的,于是便极其恭敬的跪着,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一动都不敢动,却是连幼清进门,众妾室来敬茶那日都不见得她这般听话。
幼清是依着正妻的礼嫁进沈府的,加诸两道圣旨,一是陛下赐婚,二是她封县主。打的是体恤她伴随皇太女游学几年的嘉奖,实则是陛下替皇太女招抚老臣之心。
“我知道你仗着你家哥哥今年考中了,外加又尚了德柔县主,做了驸马,故而如今托大了,是吧。”俞幼清声色凛然,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桌子。
叶氏仍是跪着,但是身子却开始战栗,“妾万万不敢的。”
“是,但是你仍是欺瞒了本县主不是。”突然温柔的话自她嘴里说出来,却叫叶氏抖得更厉害。
她不怎么自称县主的。虽然县主府、封地、仪仗她都有的,甚至,连给县主驸马的一代既终的侯爵,宗室里都是有造册的,但是,她想着,自己到底不是皇家人,多少不能落人口实,便少做派,但是,却还真有人敢欺负到她头上来了,也是可笑。
“本来,我是不愿意费心思去收拾你的,你也不用诧异,我打从一开始就想处理了你,”她冷笑一声,便使得这月黑风高的地方更瘆人,“如今么,你自个作孽,我也断断没有保你的想法,但我会网开一面,将你送到庄子上去,你便再不要回来了。”
“不…你不能!”叶氏忽然厉声嚎叫起来。
她这一嚎,委实叫幼清一惊,但,眼瞧着远处正向亭上走来的乔恒,幼清心里又定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本县主,为何不能?”
“我…”
这厢叶氏的话尚未出口,乔恒也还未到,但是,远远的,他便开口,“正巧,我也想听听。”
落霞亭里的人,或立或跪,大抵都知道,他想听的不是叶晚妆的借口,而是她的勇气,她敢违逆俞幼清的勇气来自何处。
众人给沈垂文见礼,而后又重新落座。审一个姨娘的不敬,且主母又没想着闹大,故而乔恒也没想特意给叶氏做脸面,挪到厅堂,而是因地适宜的审了下去。
“说吧。”
“妾…怀…”叶晚妆战战兢兢一字一顿道,却说到一半处就被人打断了,还不是别人,“你以为,是许大夫好收买,还是本县主好骗?”俞幼清不禁觉得可笑。
许氏乃是杏林世家,本朝已故的许皇后便是许家出女,后宫中仍有柔妃,虽说因宫廷内幕被圈禁数年,但可与那许皇后同出许氏,这许氏的医者,有着这二位怎会自贬身价?京城里,许氏打得旗号便是不受收买。
这话一落地,叶晚妆顿时面如死灰。她是小门小户出身,叶氏她这一支里,父亲除却正室夫人只有她生母一个姨娘,还是嫡母的陪嫁,嫡母许了她父亲才收的,所以,这须臾数十年,她不曾见过什么后宅手段。加之,她出嫁只是做个姨娘,她姨娘教她的,嫡母教她的远不足以应付今日之事。故而,她面如死灰也是寻得到缘由的。
“妾早几天听婢子们议论,说大人差事办的好,陛下赏了女眷的诰命,又听说大人要将这诰命给侧夫人,妾心中嫉妒,才做下这许多荒谬事,求侧夫人不要将妾送出去。”一边说,这叶氏还抽泣了起来。
要说她为什么嫉妒么,俞幼清不是不能想明白,只是…
“我想听的,是你依仗的是什么。”乔恒一双桃花眼眯紧,哪里还有平日里幼清看到的迷人,如今,给跪着那人的,半分怜惜都没有。
又是突然的,叶晚妆连忙磕头,每个头都磕得极响,一面磕,一面颤抖着声音,道,“晚妆求求大人,求求侧夫人,千万别问了,妾不敢说,妾真的不敢说。”
“哦?”她这样一说,幼清也来了兴致,“那,我便偏要听。”坐在一旁的乔恒也没阻她,只是淡淡的点了一下头。
叶晚妆是惜命的。她重重磕了几下后便没再使劲了,所以,当俞幼清说完,她颓然坐在地上时,额头只是红了一片,到没出血。
是了,自己究竟要为他遮掩什么呢?自己这时候说了,上面坐着的两个也不见得当真,而且,保不齐,危机便解了。
“那妾便说了吧。”此时,叶晚妆或许没觉得,但是,在俞幼清眼中,叶晚妆忽然有些骄傲,估计要不是第一下跪得狠了,此时她便要站起来了。
“二皇子乔以澈不是昭惠妃的亲子,而是我姨母,叶贵嫔的儿子。”
俞幼清闻言一瞬愣住了,但是,她素来沉稳,等她转神去看乔恒时,在乔恒脸上看不见许多震惊,只是神思飘忽,似在思考什么。
于是,幼清当机立断,“来人,叶氏失心疯了,污蔑主母,将她绑回她自己院子里,把嘴给我堵上,若无大人和我的意思,叫她不许出她的院子,一应丫鬟全都撤下来,原本她身边的人全部给我压到思过堂去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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