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作者: 许青栀 | 来源:发表于2017-08-21 06:47 被阅读0次

五年过去了,我已经记不清你的长相,或许是从来就没有看清过。只记得你身材高大雄壮,皮肤黝黑粗糙,毛发旺盛,就像电影里的金刚。听老人说,你幼时生病烧坏了脑子,耳朵也变得不太好,所以习惯于大声说话,再加上声音浑厚有穿透性,大家就一直叫你喇叭,渐渐的也就忘了你的真实姓名。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01

因为家境贫寒,兄弟又多,喇叭没有成家,所以他特别喜欢孩子。那个时候我还小,总听老人们说,喇叭经常蹲在小学门口等孩子们放学,若是遇上没有家长来接的孩子喇叭就会像金刚一样,托着孩子的胳肢窝把他们放在肩膀上或者让他们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孩子们常常被喇叭这一粗鲁的举动吓得大哭,可喇叭却毫无收敛之心,继续用他的方式逗弄孩子们,学校的保安也不多加干涉,因为大家都知道,喇叭没有恶意。可家长却不买喇叭的账,尤其是爷爷奶奶,哪舍得自己的宝贝受一个智障这样的欺负和戏弄呢!于是孩子们之间就流传出了这样一个说法:喇叭是恶魔,是会吃小孩的怪兽!必须离他远远的!从此之后,喇叭就成了孩子们闻风丧胆的人物,而高年级的男孩子,他们遇上喇叭后,经常借他来表现个人英雄主义精神,向他扔石子,用树枝打他,自认为是惩恶扬善的侠士,边上的女生则会一边喊着大喇叭,一边拍手,笑得天真无邪。可一脸凶相的喇叭却从不还手,只是冲他们呵呵傻笑。

02

大家一定想说,我对于喇叭的态度肯定与众不同。可惜不是,我胆小又懦弱,再加上爷爷每天风雨无阻的送我上下学,我甚至从未与喇叭有过近距离接触,喇叭这个名字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代表恶魔的符号,我一刻也不想接近。

三年级的某个午后,我和小伙伴们在花园里练跳绳。练累了我们就开始玩扔绳上树的游戏,谁扔得高谁就赢。轮到我了,我一下就把绳子扔到了最高点,可正当我准备向同伴们鼓掌炫耀时却发现喇叭朝我们走过来了,孩子们一边喊着大喇叭来了,一边落荒而逃。我也想逃,但我的绳子挂得太高了,我努力跳高想把它拽下来,可是我越级就越拽不下来,我急得快要哭出来,因为喇叭离我越来越近,危险在朝我逼近。当他走向我时,我脚底一滑摔在了地上,磕破了膝盖。

当喇叭走近我时,我觉得一团黑影正在慢慢笼罩我然后把我一点点吞噬。他慢慢抱起我,我不停的挣扎,真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吃奶的力气,然而我的拳头打在喇叭的肩上就像雨水打在顽石上,起不到丝毫作用。

喇叭带我回了他的拆迁安置房,那是一个阴暗的小屋子,混合着发霉和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正当我闭着眼,准备被怪兽吃掉时,却听见了悉悉窣窣找东西的声音,我半信半疑得睁开眼睛时,喇叭已经坐在凳子上帮我上药了。是红药水,鲜红的色彩颤动了我的神经,凉凉的,却不怎么疼,他一边涂一边往伤口吹气,像妈妈那样温柔。他没说话,我也是。我恍惚记得,他长得没有传说中那么凶恶,甚至有点慈祥。

药水干了,我走出屋子,恍惚之间听见他说,我要是有女儿,也该有你这么大了。我愣了一会儿,回过头看他,他的眼里好像有泪水,但我没有停留,跑着回家了。

很多年过去了,我走在路上看见骑在父亲脖子里的孩子都会想到喇叭,我想,他在小学门口抱孩子也是被这种温馨的场面打动了吧。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耳边时常会回响起他浑厚的傻笑声,呵呵呵呵呵,带着纯粹,也带着悲哀。他和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想亲近孩子,和他们玩耍,让他们做心仪女孩子的英雄……但是他眼里的泪告诉我,他和天下所有的父亲都不一样,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03

我们家是祖传做草席生意的。那天我爸爸要借用爷爷家的车库放材料,我也正从寄宿初中回家。吃过午饭,老人们聚集在车库旁聊天,大约是在讲年轻时打草席的事情。正当大家讲得热闹时,一旁肿着脸颊的喇叭突然插话,说自己年轻时还用扁担挑着草席去集市上卖呢,生意可好了……他话还没讲完就有人打断他,冷嘲热讽的说,你一个傻子会卖什么草席啊,吹牛的吧。他的声音不大,喇叭就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那人见状变更加得意,变本加厉的说,看来你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个聋子呀。这回喇叭可听清楚了,他急忙分辩道,我以前耳朵可好了,都是被人打坏的。说着便磕磕绊绊的说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喇叭的弟弟因为赌博欠了高利贷无力偿还,就和债主说自己的弟弟拆迁时分到一栋房子,弟弟是傻子又没有成家,父母也早已离世,房子相当于就是自己的,现在欠下巨款只能用房子抵押。于是债主就叫了一帮人不分青红皂白的赶到喇叭家里让他交出房子。喇叭口舌不清,脑子又不灵光加上对方来势汹汹,蛮不讲理,便很快败下阵来。可喇叭坚决不让他们占领房子,几次纠缠不下,那些人见喇叭五大三粗,便恼羞成怒打了他一顿,喇叭这人看起虎背熊腰,打架却不懂得还手,被人打的鼻青脸肿,一瘸一拐。邻居见状赶忙报了警,那群人见情况不好便及时逃走了。但警察还是带走了喇叭了解情况。

喇叭涨红了脸,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他说自己说不清情况,警察就拿大耳刮子抽他,抽得他两边脸颊都肿了起来,耳朵也嗡嗡的听不见了。大家听闻立马哄笑起来,说喇叭吹牛,警察怎么会打人呢,一定是喇叭为了博取同情瞎编的,况且喇叭的耳朵从小就不好,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

夜深了,大家也有了困意便都散了。我帮爷爷把椅子搬进车库放好,突然之间,我看见巷子里喇叭落寞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好长好长,他的背比几年前要弯得多了,头发也有点发白了,不知道现在他的臂膀还托不托得起一个孩子。

我关上车库门,转过身,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嘶鸣,不知道是哪一只鸟。

04

那是2012年农历八月十五,我从学校回家过中秋。路上看见对面草坪上搭起了木园堂(农村办喜丧事的简易棚子),并且挂上了白带子。我问爷爷,对面是中秋死了人吗?爷爷淡淡的说,喇叭死了。我听了这话很诧异,喇叭年纪应该不大吧,怎么就死了呢?爷爷把菜端上桌,坐在椅子上抽烟,用平缓的语调告诉了我大概情况。

喇叭把车库租出去补贴家用。有一天夜里,房客上夜班回来,发现自己的摩托车被偷了。不久后,不知道是哪里传出的流言,说是喇叭偷了摩托车,理由是门锁没有被撬坏,小偷一定有钥匙,而喇叭是房东,所以小偷顺理成章就是喇叭无疑了。

这回喇叭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很快,房客听信了流言,要喇叭交出摩托车,可喇叭是个直肠子,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偷的,并立下豪言壮语,说除非对方打死自己,否则绝不会赔钱。对方听了这话,即刻叫来自己的同乡伙伴,狠狠揍了喇叭一顿。

爷爷说到这里,吸了一口烟。他说,喇叭被人踢了命根子,躺在床上不到三天就死了。

我看着爷爷嘴里吐出的白色烟雾,那不就是喇叭的命运吗,微不足道,转瞬即逝。

正当我惋惜之时,妹妹从房里窜出来,说,不是喇叭偷的,是修车铺里那个光头偷的,爷爷晚上看见了。

我震惊的看着爷爷平静的脸,内心疑惑而又愤怒。而爷爷却呵斥道,小孩子瞎说些什么,你不要命了!

妹妹被爷爷吓得不敢说话,只是拉着我的衣袖回到房间。

对面最边上的车库被出租出去开了一个修车铺,而楼上住了一个老流氓,经常到修车铺做一些小活儿然后趁机蹭吃蹭喝。某天夜里,爷爷起来上厕所,习惯性的看了一眼窗外,正巧看见那个光头老流氓在偷车。正当爷爷想离开视线当做没看见时,小偷正好回头,爷爷说,他与小偷视线相交,就那么一瞬间,他从小偷凌厉的眼神里好像看见他说,你要说出去,我就弄死你。

那天晚上,爷爷躺在床上,抽了一夜的烟。

听完妹妹的叙述,我冲出房门,我质问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不把真想说出来。

爷爷沉默了。我看着他,背后是彻骨的寒冷。我想冲出大门告诉天下人,喇叭是冤枉的,他是枉死的,可爷爷一把拉住了我,把我摁在椅子上,对我说出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一番话。

他说那个老流氓的妻子和儿子早就离开了他,父母和他也没什么来往,他现在就是孤身一人,和亡命之徒没什么两样。而且我们这个拆迁安置小区里的人以前都是邻居,互相非常熟悉,再加上那天他看见我发现了他的罪行,一旦有消息走漏,他必定记恨我们,到时候我们未必不会是第二个喇叭。喇叭一个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而我们是一大家子人,我们惹不起的。况且喇叭已经死了,这件事已经平息了,就算我说出去也无济于事了。

听完这席话,我哭了,绝望的哭了。我想人心为何如此凉薄,世道为何如此艰难?我甚至开始痛恨我自己,为什么听完这些话我迈不开腿了。

就像小时候,喇叭帮助了我。我跟小伙伴们说,喇叭是好人,你们不要欺负他了。可同学们听完这句话立马跟我划清界限,他们说,你要是觉得喇叭是好人你就和他玩吧,我们再也不和你玩了。于是我就沉默了,我为了合群,为了有玩伴,我放弃了喇叭,我否认了他的善良,甚至继续和其他人一起欺负他,嘲笑他,作弄他。

现在想想,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刽子手呢。

我们都是刽子手,我们为了一己私利谋害了一个善良单纯的人。是我们所有人,逼死了他。

那年中秋下了好大的雨,我爸爸说,这场雨下得好像要天塌了。我没有告诉他,这是喇叭在天上痛哭。

我在雨里站了好久好久,我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对不起,可这清明的雨水永远也无法洗刷我心里的罪孽。

05

喇叭走得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他弟弟说中秋不宜奏哀乐,不吉利。于是第二天就拿出去了,没有人披麻戴孝,没有人送葬,没有人怀念,没有人记得。

叫了一辈子喇叭,最后也没听见喇叭响。

多年之后,老友相见。

我问他,你还记得喇叭吗?

他说,喇叭?喇叭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

是啊,死了很多年了。

06

暑假回来

我看见那个老流氓站在修车铺门口

给了一个小女孩

一根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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