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沙沙沙……
于黑暗之中传来的声响,不可见的虫豸蠢蠢欲动。微不足道的声音,细致的,轻微的,隐蔽的,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足以将此覆盖,不可思议的声音在黑暗中荡漾开来,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漾开层层波澜,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月光下,黑色的蔓藤鼓出肉瘤一般的黑球,类似蒲公英的植物,浑身细细的黑色绒毛,但植物的机理更像是肌肉的褶皱。终于,植物似乎满意了大小,于是停止了生长,黑球的中间裂开一条缝,就如包裹眼球的上眼睑和下眼睑,黑色的不知名表皮物质渐渐开合,在黑暗中,在月光下,在绝对静的世界里。
光怪陆离的景象在男人的眼里却是那么自然,就如同人有手,一只手有五根手指,在他的世界里,这和人需要呼吸都是理所当然的事,不仅如此,整个场景在他看来更像是古时候不可逆转神圣但残酷的仪式,无论祭品怎么想,仪式的本身总归是祝福的。于是他的神情松懈了下来,褪下了千斤的重担,他甚至用左手抚摸似花的黑色球体。
“这就是我的全部。”他说。
随即想到了什么,他又补充了一句,“可惜不能看完全程。”
至此,他不再犹豫——其实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犹豫,因为花在盛开,那朵属于他的花为了奔向凋零而肆意开放。
黑色的花从他的胸口长出,藤蔓深深地根植在血肉里,从他生命里,从他身体里长出的花,那是心脏的位置。
对准喉管,握着锋利的剪刀的右手用力挥下。
黑色的花睁开眼。
回到家发现了一封奇怪的信。
白色的信封略微有些厚重,塞在我门前的信箱里露出一角,既没有署名也没有收信人,我拿起信掂了掂,确定了信封里是纸质的物品,除此之外我对这封信一无所知。
难不成是恶作剧?
可像我这样一个单身生活的人,每天人际的接触范围又极其有限,大多是工作上的同事,既说不上熟稔又说不上远离,有谁会有心情对这样的我恶作剧呢。
我在书桌前拆开了信件。
不知名的陌生人:
不必惊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封信,之所以你会收到完全出于偶然,实际上正如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你也一无所知,我随便的寄出了这封信,寄给不知道名字的你。在这里我仅讲述我的故事,因为我确信自己不同于常人,我想让我以外的人知道我这样的一个存在,异常的存在总该被记录下来,这正是人类多彩的证明,但我没有朋友,又失去了亲人,而且我知道自己也命不长久。
我皱了皱眉,忍耐读了下去。
我想告诉你我的故事千真万确,若你把这当成故事也没什么,但要是你相信了,这对你未尝是件好事,如果你对我的话语厌烦,你大可把这封信扔掉,就当不曾发生过,相安无事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总归是好事,习惯平常的人不该为一时的好奇踏入异常的世界。
我把这封没头没脑的信扔在一边,随即准备晚饭,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我实在没有兴趣听一个陌生人啰哩啰嗦的话——那封莫名其妙的来信够长的。
我有足够的理由不去接受莫名其妙的事,我习惯自己现在的生活,我既不想改变也无力改变,生活本来就不容许人随意改变,就像牛顿诉说的惯性,我被莫名的力推动,画着完美而又平淡的圆,本能诫告我,已经够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
可为什么呢?
无论是吃饭的时候、工作的时候、洗漱的时候、谈话的时候、看书的时候、发呆的时候,我总想起那封信中的话,仿佛有奇异的魔力,比莫名的力更为强大的不可抗力,致命的,深沉的,还有充满诱惑。
异常的存在总该被记录下来,这正是人类多彩的证明。
轻轻低语着。
相安无事和一成不变的生活总归是好事,习惯平常的人不该为一时的好奇踏入异常的世界。
犹如警戒,犹如劝导。
或许那是对的。
晚上,我煮了咖啡坐在书桌前,昏暗的灯光,顶窗投下了一束淡淡的月光,我重新拿起那封信。
恶性之花。
黑色的藤蔓,黑色的蒲公英般的绒毛,球形却有肉质的感觉,开花时会在球形的中间裂开缝隙,就像包裹着眼球的眼皮逐渐睁开,而那的确是眼球,放大数倍的死亡之物的眼球。
它长在生物的身上,就像植物从土里破壳而出,它从生物的血肉里钻出,在生物临近死亡的时候。
我称呼它为“恶性”。
我的世界里尽是这样的东西。
我知道我说的话太过匪夷所思,如果你不相信我倒还可以松口气,你不妨把我接下来所说当成童话来想象,不过希望不会破坏你对童话的印象,因为这样的黑童话,就如同鹅妈妈童谣集,那不是让人愉快的故事。
第一次见到“恶性”,那时我还没有对它细致的观察和定义称呼,六岁的孩子看到不可思议的东西会有什么反应?无非是好奇心大发,本该是可憎之物却认为是可笑之物。那时是冬天,一场雪下了好久,罕见的大雪,对于那场雪我记忆不深,仅留下了很大很大的概念,对于六岁的我任何庞大的事物都是可敬可畏的。我还记得那只蜷缩在墙角的花猫,其实我最初全然没有看到它,雪像是把一切都埋葬殆尽,那场雪也是那只花猫的墓。白色的墓掩盖看不见不起眼的花猫,唯独黑色的醒目的花,寒风中凛然摇曳。黑色的藤蔓和黑色的绒球,我扒开雪,花猫还有微弱的生命,可有什么用呢?即使努力挣扎,在麻木中还是要走向死亡的,一点点,一点点,花猫的生机越来越弱,而黑色的花仿佛要破茧般张裂,死亡是它的催化剂,那有惊异的美和毛骨悚然的恐怖,我从未想象过两者竟然能够完美融合。花猫死掉,花完全绽放,黑色的肉质表皮半裹着碧绿的眼球,那眼球不像人类,瞳孔是被拉伸的梭状,眼球滚动着,注视着我,那时我六岁。
渐渐的,“恶性”在我的世界里遍地开放,似乎只要是生物,在生物临近死亡的时刻黑色的蔓藤像蛆虫般钻破血肉扭动,然后结出黑色的毛绒的果实,在绽放后随即凋零,像是灰尘随风散去,不复存在。
你知道狼孩的故事吗?先不论是否真实(因为人对于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的事情都持否定的倾向),狼孩以狼的身份成长,那它的世界便是狼的世界?它看到的世界就是狼看到的世界?没有这回事,杂糅人的身躯和狼的精神,它既不是狼也不是人,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它自己,它只能以非人非狼的身份成长,只能以非狼非人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世界,但即使如此,它的世界依然是它的世界,因为它以这样的方式出生再以这样的方式死亡,它的世界,即使有所改变,但构成它的世界最关键的核心是不会改变的,只要它一直是它。
可我呢,我的世界就在那一瞬间改变了,粗暴的,不讲理的,在那带有碧绿的细长的瞳孔的眼球注视着我的那刻,在我知道那仅存在于我的世界,不存在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时候,构成我的关键东西被强制改变了,我依然是我,可我也不再是我。
自那之后无处不在的“恶性”成为了我的梦魇,我的绝望,我恐惧的来源和实体。我无法对任何人诉说,我尝试过,我说相信我,我说救救我,我说求求你,我说不要离开。可那能怎样?人生而孤独?只有不被理解才孤独,像我和狼孩子这样似人非人的存在才是孤独。
在我发觉自己有所习惯的时候——或许我从未习惯,我只是变得麻木,不麻木我就会发疯,世界逼迫六岁的我发疯,我大概是真的发了疯。我的奶奶就是在那时候去世,她得了恶性肿瘤,生命力无可挽回的流逝,先是身体消瘦,然后精神也变得匮乏,昏迷不醒,生活也早已不能自理。亲戚轮流看护奶奶,对于医院的氨气和消毒水的气味我不曾有过好感,好在我已经十二岁,那时的我有了足够的耐心。周六是我和母亲看护,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在安静的仿佛人类这个种群只剩下我和母亲还有奶奶三人的世界里,那晚沐浴着静谧的月光,沙沙声如同虫豸的骚动,盖着毯子的母亲身躯有规律的起伏着,而病床上的奶奶停止了呼吸。“恶性”妖异的绽放着,蔓藤扭曲,旋转,像是玫瑰般开放,小刺和绒毛在月光下镀了银色的纱,睁开的眼球熠熠生辉,那眼神无与伦比的恬静似波澜不惊的湖水,深沉,幽静,那是我无数次见过的,陌生又熟悉的奶奶的眼睛,但眼前的眼睛更年轻更迷人,仿佛只要注视着,就会被吸入永恒的宁静。
那个瞬间,我的双眼和那眼睛重合了目光。
我看到了她的一生,以她的视角看到了她的全部,她所注视的世界,曾祖父、曾祖母、爷爷、爸爸、妈妈、我,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喜悦、她的痛苦、她的烦恼、她的卑微、她的梦想、她的悲哀;她的初次,心中澎湃的爱意;她的末日,被伤痛和疾病折磨的苦难;她一切的一切,生命承受的轻度和灵魂的重量。瞬间,又是永恒。
我理解了她的全部,我经历了她的全部,她的知识、她的记忆、她的感情,在对视的那一刻,我即是她,她却不是我。
那是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我看到了属于人的“恶性”,我也得到了完全不同于之前的体验,我对于那开在死亡之上的,不可思议的花有了更深层次的认识——若是我对视了人的“恶性”,我便能理解那人的一切。
奶奶去世后,爷爷还是一如既往的生活。照顾他那些宝贝花草,拿着退休金和养老金生活,我来看望他便显得非常高兴,老是缠着我修理他那快成破烂的CD播放机。他决口不提奶奶,仿佛她不存在过,仿佛他的世界他的生活一直形影单只,于是大人也不提奶奶,父亲不提母亲不提伯伯也不提,所有人默契保持了一个规矩,他们共同参与了一个恶性质的游戏。只是爷爷把花草看护的更加勤快,看到我更加高兴,吱呀吱呀的CD机还剩最后一口气。爷爷的记忆力开始衰退,来势汹汹,他开始落东西,一天到晚总得丢些什么。一天我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戒指,许久依然无果的他懊恼的去看他的花。遵循着奶奶的记忆,我翻开书柜,在中层的夹层里找到了放在盒子里的戒指,这是爷爷和奶奶的结婚戒指,婚礼上,爷爷把它戴在奶奶的无名指上,从此他们就是夫妻,我回忆着不属于我的记忆,一次又一次体味她的感情。
我把戒指交给爷爷,他看了许久,递给我。
给你了,他这样说。
我不明他是老的糊涂还是刻意为之,他像送一颗糖般送我一枚珍贵的戒指,我没有推辞,更没有客气,因为我超乎我想象喜欢这枚戒指,喜欢的让我怀疑这是否是我自己的感情,但无论如何,我因为我的不可思议得到了好东西。
于是我对“恶性”稍稍有所改观,毕竟它除了恐吓我也做不出别样的出格的事,而且能看到别人的人生,我寻思着这对于我是否有所意味。
但微妙的蜜月期在第二次见到人的“恶性”时宣告完结,我从未像那时那般憎恨,憎恨到想杀死自己。
在我十四岁生日的时候,母亲带我上街,她说要做我喜欢的食物,这样笑着的她,却在下一个瞬间,她胸前长出了“恶性”。比我任何一次看到都要快,几乎在瞬间,生长,开花,裂缝开合,宛如成长的镜头被无数倍加速,我听到不吉的声音,沙沙,沙沙沙。发生了什么?无法思考。意味着什么?无法理解。只是反射般,我伸出手,握住那黑色的肉球,我能感到,它迫不及待想要绽放。
母亲微笑着不解地看我。
求求你,不要把她带走,祈祷的同时,我用力捏碎了黑球。
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手感,滑腻,看不见的黏稠,捏碎眼球也是这样的感觉?来不及细细回味,有人撞开了我。
你知道吗?善意和恶意于事实没有直接的意义,善意并不一定导致善行,就如同恶意并非一定招致恶果,善与恶无非是人的意愿,我无意在这样的世界里伤害谁。
你知道吗?如果说生命只属于自己,那么便无关责任,我们的生命何时属于过自己,生存必然与世界有所关联,可我曾想过,那时死的是我多好。
即使辜负了母亲的愿望,即使白费了她的努力,我仍这样想,那时死去的是我而不是她有多好。疾驰的汽车把她撞得鲜血淋漓,而我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看着。
她哪来的那么大力量?她哪来的迅速反应?她为什么不跳走?或者推开我的同时连同自己也跨过那条生的线。于是我活着,我也看到了地狱。
怎么了?我看向双手。
透明的黏稠。
怎么了?我看向双手。
鲜血染红的双手。
母亲的胸口,开出了她的花。
漆黑的花,在鲜红里绽放,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强。
十四年前,她生下我,十四年后,我见证她的死亡。看着那只眼睛,我明白她是怎样活着,她到底有多爱我。“当妈妈是怎样的感觉”,她的妹妹问她,那时她正抱着小小的我,尚在襁褓里的我,“大概”她微笑看着熟睡的我,“抱起他我发现他是活生生的,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贴近胸口我能听到他的心跳,轻轻的,小小的,但却那么有力,噗通噗通,噗通噗通,然后我突然想到了,这个娇贵的孩子或许比我的生命还重要。”看着她的生活,看着她眼中的父亲,看着她眼中的我。这个人是我的母亲,是我十四年的母亲,是我永远的母亲,生日快乐,她还没来得及对我说。推开我的瞬间,她什么都没有想,“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也诧异自己有这样的力量,看到了我倒在一旁,于是她安心了。
记忆里我最后的表情竟是那样难堪。
是我捏碎了花的片刻的错愕让我无法逃开疾驰的汽车,所以母亲推开了我,我一直在问自己,是我杀了她吗?至今我仍没有答案,于是这问题始终纠缠着我。但那时,如果我要死去,为什么我没看见自己的花?为什么在没有被撞到前母亲的花却疯狂生长了,如果说她的死是注定,而我的生还也是注定,只有这样的结论我无法接受。
可母亲终究是死去了。现在的我回忆母亲的死亡,我回忆不起那鲜血淋漓的躯体,我回忆不起我是怎样的错愕和悲伤,我回忆不起那条大街,我回忆不起是否有围观的人群,我回忆不起我是怎样离开,怎样回到家里,我回忆不起父亲又是怎样的绝望。我只记得一个场面,开在鲜血之上的漆黑的“恶性”,注视着我的是母亲的眼睛,在腥味的空气里,双手厌恶黏稠。
如果说母亲的去世带给我深刻的痛苦,那么那个女孩留给我的则是难以动摇的无力和无可比拟的绝望。
高二学年的分班,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孩,在学校她可以算得上名人,连我这种不管闲事的家伙都听过她的名字,她是典型的优秀生,每次考试的红榜都能看到她的名字,她长得普通,话不多,存在感也稀薄,没有加入任何小圈子,没有不好的传闻。总之,就是一个规规矩矩性格内向的好学生,常人的眼里她是这样的,我也这样认为。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发现了,从她胸口蔓延出的,小小的,细微的黑色蔓藤,她身上缠绕着死亡的气息。我情不自禁伸出手,不自觉的失礼,在她和旁人的眼里我大概做出要触摸她胸部的骚扰行为,理所当然,我被扇了一巴掌,她大概也是下意识的行为,在明白做了什么后不知所措跑开了。
但很奇怪,她的“恶性”几乎没有变化,无论是明天还是后天,依然是小小的蔓藤的尖端,她的花期比我见过任何人都长,那是极其缓慢的生长,就像今天看头发没有变长,明天也不觉变长,但两个月后来比较才会发现有明显的变化,她也如此,她的花开了两年,她用两年的时间来死亡。
我开始关注她,在学校的时候目光总往她的胸口瞟,走在街上的时候会突然想到会不会在这里碰到她呢穿便服的她是什么样子呢,看书的时候不自觉分散注意力这本书她有看过吗胸口的“恶性”会不会摩擦书页发出沙沙的响声。想到她的面容,想到她的表情,想到她微微隆起的胸部,想到胸前的尚未开花的不详的黑色蔓藤。她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无论多吵她都不为所动;她总是低头做自己的事,刘海便盖住了她的双眸,两侧的鬓发也遮掩大半的脸庞,这时谁都不会打扰她,仿佛她是空气,是轻烟,是虚像,是不存在的人物;她的世界和别人的世界隔离开,她自成一脉,她既无法被触碰也无法被察觉,她栖息在人群的阴影里,她孤身一人。
似乎被这样的致命的孤独感吸引,在我意识到我喜欢那个女孩的时候:啊原来是这样,如此想着感到畅快的同时却又涌上了羞耻。我不了解她的世界,只是嗅着她孤独的气氛,如同久居地穴的囚徒重见天日后贪婪呼吸自由的空气。我肆意想象她的一切,无耻的意淫着我和她。偶尔涌现的罪恶感也被全新的快感淹没,怎么了呢,沙漠里的旅人见到绿洲后也会如此贪婪而无所顾忌吗?
我是个胆小鬼,我总是安于现状,母亲死后我一度愤怒的想要抠下自己的双眼,但我害怕,害怕未知害怕疼痛也害怕黑暗。
现在我不止一次询问自己,如果那时我勇敢些、主动些,会不会一切变得不一样,我不知道,因为“曾经发生”注定的是“无法改变”,改变的代价是什么?我又是否能去支付,敢去支付?
一年半的毫无进展,高三的时候我已经相当急躁。一切不变,一样的同学,一样的教室,一样的生活;她依然一个人,依然成绩优秀,依然低头做自己的事。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花接近盛开,裂缝里依稀能看到瞳孔,那冷漠的要把人结冰的眼睛。
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到,我是无力的,无力而且渺小,就如同那时我只能呆坐在地上看着母亲血流不止,看着妖异的“恶性”完全绽放,我既不哭也不叫,我什么都做不到。于是我又一次看到,看到喜欢的她爬出栏杆,看到她柔顺的头发被夜风吹拂,看到胸前摇曳的漆黑之花就要完全绽放,我鞭长莫及。
我只能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看我。
她什么都没说,因为那眼神已经代替了他的话语,像是不解,像是不耐烦,像是嘲讽,像是条件反射性的回头,她什么都不说。她知道我喜欢她吗?她知道,或者不知道。她喜欢我吗?喜欢,或者不喜欢。到底什么意思?不重要的,因为一切都无法拯救她,因为她下定决心去死。
纵身跃下,像折翼的燕子坠落深渊。
于是她死了,她的眼睛没有感情亦没有温度,它注视着我,注视着浑身瘫软倚在栏杆上的我。
你有思考过死亡吗?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会去追求死亡?生无可恋之人?生不如死之人?无可奈何的人?不得不死的人?她活的太绝望,只有我能理解她的绝望,她生来不曾见过母亲,唯一的父亲与其说对她施予严厉的管教不如说单纯的发泄暴力,难以想象,但这样的故事千真万确。家对于她是地狱,她的归处是地狱,无处可逃,不曾经历的人只用“家庭暴力”就能简单概括她的不幸,不曾见过相同的风景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悲悯他人。日复一日,在这样的地狱里,没有成年的她连逃跑也做不到,谁能相信有光鲜外表一定社会地位她的父亲竟有残暴的不可救药灵魂。“要恨就去恨你的母亲,让她生下来你,让她抛弃了我们。”可她谁都不憎恨,喜欢和憎恨都是相对的,谁都不憎恨,那意味着她无差别对待任何人,他是她的父亲,这点无法改变,他至少让她活下去,教会她生活——听他的话的生活。他让她好好学学,所以她好好学习;他让她听话,所以她听话,什么都不必思考,只要听那个人的话就好,不去思考,自然不感到辛苦,更无论不幸。
像是玩偶,她被他用线提着走。
终于有一天,她的父亲死了,烂醉的父亲死在了外面。
地狱消失了,等待她的却是末日。
花就是在那天开放的,人偶师不在了,人偶也就无法动弹。一如既往的生活消失,哪怕那是不幸的生活,她只能再次思考,于是她得出结论。
只能去死。
她世界里的我没有过多出现,在她心中我和同班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我终于明白了在她纵身跃下前那一眼的意义。喜欢又如何呢,我无法拯救她,甚至不能以常识去了解她,现在我了解她了,可她已经死了。只有通过死亡才能解别人,这就是我。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观望,我只能诉说,诉说我的故事,诉说我所见之人的故事。
现在回想起从前,回想起那时,我青春的完结,我记忆起喜欢上她的理由,或许我察觉到了她是像人偶一样的女孩,只是她扇我巴掌的不知所措,那分明是人类才有的表情。
这些年我一直在探寻“恶性”的本质,这只有我才能做的事,可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如果“恶性”只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那么它就是个不值一提的话题,但若是不仅只有我,我由衷希望不要出现这样的可能性。“恶性”招致了死亡,或者说“恶性”就是死亡的本身。如果真是这样,那死亡将不再是个瞬间,死亡是一个过程,人逐渐积累了死亡,或快或慢,或长或短,以某个临界点为限,死亡直接体现。
不管怎么说,漆黑的花不能为我获取,摘下便化成灰烬,我只能观察。以那个女孩的死为界,自那之后我身边的死亡像病菌爆发般不断涌现。父亲死了,朋友死了,连擦肩而过的路人,在下一刻也因为高空的坠物而死,我成了不详的人,这现年,在我身边的死亡无论如果都太过频繁。
我看见各种各样的眼睛,看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慢慢的我分不清哪些记忆属于谁,长此以往,我能感觉到,自我正在慢慢丧失。
某日醒来,我竟然不能正确回忆起自己到底是谁,这正是“我”这一概念逐渐消失无可动摇的铁证。
察觉到这点的时候,我有了死亡的念头。
那是突如其来的念头,迅速,难以湮灭在我思想里扎根。
于是我看到了。
黑色的蔓藤自我胸口钻出。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信的主人似乎没有多说的念头,就如他所言,他只是把他的所见,他的异常如故事般记录下来,他没有提及社会上的他,仅从信的口吻里,能得知是位男性。开始的时候怀疑他的所言,毕竟太过匪夷所思,现在仍没有完全相信,他说的没错,人对于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的事情往往持否定意见。
可在内心的某处,或许我接受了他的言语,他的不可思议。
没有经历的事便没有实感,虽然在信里的点滴感受到他的绝望,那真的是他的绝望吗?在满是死亡之花的世界里,我努力想象,可我想象不到。
于是我摸向胸口,当然的,那里什么也没有。
月光还是那么静谧,就如同多年以前。
为什么呢?
男人想到,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月光呢?
鲜血从他的颈动脉溢出,可即使这样,他仍没有死去,不,他的确死去过,可他还在这里,永远停留在这里。
胸口黑色的花凋零,正化成灰,他的伤口很快结痂,不再流血。
啊啊,果然这样滑头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
可是谁不允许?生命的长短究竟该由谁来决定?
他突然很想念多年前的一个女孩,并不漂亮的,人偶女孩。
片刻的末日和永恒的地狱,到底哪个更幸福呢?
随即,男人摇了摇头,像是自嘲般——自己竟然还会希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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