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作为十二正钗之一,与其余相比,在《红楼梦》这一皇皇巨著里的身影是浅淡的、缥缈的。霑师对其着墨极简:一次正写——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的禅院饮茶;侧写的寥寥数笔主要集中在奉帖入庵、槛外贺寿、踏雪乞梅、中秋联诗这几个短短的镜头里。虽如墙角一瞥,留给读者的印象却是深刻的、清晰的。在鸿蒙初辟的大观园里,斯人,斯庵,那青丝拂尘下的冷傲,那禅舍僧衣下的孤洁,那栊翠庵里传出的橐橐的木鱼声,终就是个不可或缺的精神存在。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图片来自互联网妙玉的癖洁与孤傲,不仅仅表现在对农家老妪刘姥姥的弃杯、洗院这些行动之中,即便是高高在上的贾母,也难入其法眼,这在二者的较量中表现的纤毫毕现。“老君眉”对“六安茶”的机锋下,即便是尊贵的贾母,也只能喝到“旧年蠲的雨水”所泡的淡茶。倒是黛玉、宝钗,以及跟着蹭茶的宝玉,手把杏犀䀉、[分瓜]瓟斝一类的古珍饮器,享受着品尝“梅花雪水烹香茶”的“体己”待遇。
为凸显妙玉之怪癖与孤傲,曹雪芹笔锋一陡,再塑神奇:一则,在妙玉奉茶时,对将自己常日饮茶所用的绿玉斗视作“俗器”的宝玉,直接甩了一句“你家里未必找出这么一个俗器来”的直白嘲讽。更罕见的是,妙玉竟然对清高孤傲的黛玉也毫不留情,“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令人惊讶的是,说话一向刁钻刻薄、从不饶人的林黛玉,面对妙玉,竟一句未驳。
敢把绛珠仙子林黛玉称作“大俗人”的,翻遍红楼,也只有妙玉一人!
比孤傲的更孤傲,比清洁的还清洁——黛玉此刻,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戏份大大方方地让给了“天生怪癖”的妙玉。
然而,目空一切、自比高洁的妙玉,毕竟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缘法尚浅的少女子、大观园众芳的“同龄人”。
妙玉到底是有计较的。无论是人、茶还是杯器,在其内心,是有明显界限的,是分三六九等的。——有计较在,就欲洁难洁,就难以众生平等,难以同体大悲。
妙玉到底是有依恋的。当她把绿玉杯递给宝玉的那刻起,当在雪中亲手剪下那支红梅之时,当槛外人研墨恭肃遥叩芳辰之际,栊翠庵的香炉里,飘散出一丝袅袅的爱恋气息。——红尘未断,就云空未空,就难以六根清净,难以无缘大慈。
曹雪芹把妙玉的性格以孤峰凸起之后,然又枯笔陡转直下,把妙玉的命运葬入断崖谷底的淖海泥渊。大师笔尖蘸血,如刀如戟,在洁与难洁的冲突之下、空与不空的纠缠之中,孤高冰清的妙玉以死护洁、化逝逐空。
一代红颜终薄命,吾辈洒泪挹红尘。
曹师真敢写——把金颜玉质,没入泥淖;
曹师真能写——仅寥寥数笔,道尽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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