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然再见自己的祖母时,恍然觉得时间是虚妄的东西。春节离开老家时,祖母依然是健硕的,走路还是如飞,许是初春着了凉,生了一场病,再次见到祖母,却是矮瘦伛偻,连走路都颇有些蹒跚的样子,头发稀疏银白,背甚至都有些驼了,祖母高大,瘦削的身段有些伶仃,立在风中,真有些风烛残年的味道。也许归咎于苍黄色的天,让一切都显得恹恹的,一团莫有的悲伤压在萧然的胸口,让她感觉到喘不过气。正是暮春,天气已经颇有些热,那些花树一茬一茬已然开尽,空气中花香的浓烈,反而生出许多的怅然来。
祖母立在一家店铺门口,穿着簇新的夹袄,但瑟缩着。萧然电话里叮嘱祖母不要乱动,便请了假来接。没有预料错误,祖母又是提着大包小包,一只竹篾篮子萧然最是熟悉不过。小的时候,和祖母相依为命,那里面装的是萧然所有的期待,或是一把时新的枣子,甘甜可口;或是一只甜瓜,鲜美绵软;或是一篮子的杨梅,是远行姑母捎来的,竹篾的篮子里面,装着的永远是萧然小时候最最美好的期待。祖母掀开蓝色的洋布,献宝似的对萧然说:“然囡,娘娘的土鸡蛋。”萧然来省城工作,乍一听到这乡音,颇有些不好意思,再一张望,一只蛇皮袋不断蹦腾,便知又是家乡的土鸡了。
“娘娘,省城不让带鸡!”萧然蹙着眉头,有些责怪道。
祖母摩挲了自己的衣角,又抿了抿头发,有些为难地焦灼不安,“然囡,娘娘想给你补补身子。”
萧然望向自己的祖母,祖母嘴角有些干瘪,鼻翼两侧的褶子深如刀刻,便再也责怪不下去。
自己租的房子在城东,车站在城西。带着鸡上不了公交车,萧然牵着祖母的手走了一阵。暮春时节,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抽出的枝条,那枝叶还是簇新嫩绿的,迎着风。旧的叶子在路边,反过来滚过去,翻出哧啦哧啦的响声。洋槐花已经凋萎,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香,心灰意败的样子。
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萧然记得,祖母家的庭院里面,种植着枇杷树,大概也是这样的时节,五月的暮春,那枇杷树结出很小很小的果实。自己母亲去世的消息传过来,说是去医院的路上就不行了,到医院后,都没有救治就宣布死亡。萧然记得那个午后,天色是混沌不清的,夕阳最后下山的时候,有一抹奇异的紫红徘徊在天边。萧然那时候还不懂死,只听得祖母的哭声从院子外传过来,是一种绝望的,悲怆的。祖母生得高大,那长长的身子直直跪下去,匍匐在泥土里,再也起不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就是萧然和祖母的相依为命。
萧然和祖母并肩走了一阵,然后打了滴滴到了家。也并不是家,是萧然的出租屋。萧然一个人住,省城的房价高,即使是这样的城中村,也花了萧然三分之一的工资。这街巷嘈杂,南来北往的操着各色口音的人,萧然租住了稍微靠里的房子,一楼是晚上出摊烧烤的两夫妻,二楼是一对小情侣,三楼是萧然的。大通间,放一张床,有独立的卫生间,此外,再无其他。
萧然匆匆安顿了祖母,便急匆匆地去上班,只请了半天的假,这收尾还得去收掉。
等萧然下班赶到家,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璀璨。萧然害怕傍晚天黑的毛病,还是刚刚这些年好转。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再管这个家,萧然与祖母住。每天最害怕的时候便是这初掌灯的时候。暮色四合,空中常有鸦雀哑哑盘旋,江南的白墙黑瓦逐渐在暮色中混沌成一团,然后有昏黄的灯的光晕成一圈,荡漾开来。这并不是什么温暖之色,而是萧然的梦魇最初的起源。因为黑暗将至,而家中是空无一人,祖母还在为新添的萧然奔波。萧然倚在枇杷树下等待祖母。直到夜渐渐深沉,祖母才拖着身子归来。萧然知道,祖母趁夜色去捡一些破烂,以填补一些家用。
“你回来了,然囡。”祖母看到萧然回来,时空仿佛逆转,长长长长等待在家中的萧然换成祖母,而萧然看到祖母的样子,心中终是荡漾出一份暖意。
“娘娘,你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吧。”
“然囡,娘娘给你烧了。”祖母拉着萧然,房间靠窗的地方一张桌子,上面盖着一张报纸,祖母揭开报纸,赫然是几碗菜。
萧然居住简单,又是常年上下班,住地也不过是晚上睡觉用,至于三餐,并没有筹划碗筷,早上赶路,匆匆路上解决,中午也是单位工作餐,晚上回来,也是胡乱一餐。所以家中并无碗筷,也无厨房用具。
“娘娘,这是?”
“我去借了楼下的厨房给你烧的,娘娘来一趟,不给你烧一餐,心里过意不去。”
菜是简单的三菜一汤,熟悉的滋味。鸡是祖母带来的,菜是祖母家乡带来。祖母总是能平凡中变出一些花样来。初春蓬草中新鲜的马兰头,鲜嫩的一掐一把佐以豆干;暮春的栀子花,一朵一朵喷香,用水焯了热油炒了;夏日的水岸的葫芦浮萍,菱角茎南瓜茎,碟碟碗碗陪伴萧然度过漫长的时光。
等吃完了晚餐,已经是近九点了。萧然给祖母烧了水,将祖母的脚放进脚盆,祖母颇有些羞赧,瘪着嘴笑着。终于安顿好了一切,便躺在床上絮絮聊天。萧然恍惚觉得回到了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暗夜,星辰如海,祖母的院子更远一些就是山,院前是无边的旷野,左右才是四邻。院子的中间是一棵枇杷树。有簌簌的风吹过,那树叶哗啦啦哗啦啦。祖母的身上,有萧然熟悉的味道,那衣服还夹杂着樟脑丸的香味,萧然觉得安然。
“然囡,村头星仔结婚了。”
“嗯!”萧然淡淡应了。
“唉,你们都这么大了。感觉昨天你还是那么小一点。”祖母比划了一下。“还记得那年,你和星仔玩,不小心眼角砸到石头的角,那血流了一地。”祖母暗暗拍了胸口。
“你看,我的疤还在呢。”萧然摸着眼角,有一道月牙形的淡淡的疤,不仔细看,也已经看不出来了。
“那时候可真骇人。”祖母依然捂着胸口。“那血流了一地,我拿着香灰才止住,想着要是伤到眼睛可怎么得了。”
“都过去了。”萧然用手拍了拍祖母的手。
“然囡,你怪娘娘吗?”祖母反手握住萧然的手。
“嗯,不怪。”萧然搂住祖母。
“然囡,娘娘都是为了你好。”祖母长长叹出一口气。
小时候,祖母有时候也会问萧然。
“然囡,你怪娘娘吗?”
“不怪!”怎么会怪祖母呢?街坊四邻说祖母命硬,是虎命,周遭的人都会不幸。自己的祖父早就过世,也没有见到面。自己的母亲,嫁过来没几年,也去世。母亲死后,父亲不知所踪。但,自己是祖母带大的。那些长长长长的日子,是祖母当爹当娘带大的,并不曾有什么委屈,别人有的,祖母总是想办法周全。是真的从来没有怪过。
但,这次,真的不怪吗?
窗外许是下雨了,萧然仿佛慢慢沉入一场漫长的梦境。那梦境的尽头,盛放着斑斓的璀璨的花朵,碧油油的大树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那张笑颜张开来,盯住自己的眼睛简直快晃了眼,便倏然不见了。有燕子唧的一声,飞到碧澄澄的天外。
萧然半夜醒转的时候,看到窗帘扑簌簌地起起伏伏,并没有下雨,月色如水,白银银地照进来。萧然甚是清醒,祖母在身边,鼾声起起伏伏。
萧然梦境中的景象逐渐清晰而明朗,渐渐仿佛化作一团真实的光影来,就这样静静坐在萧然的对面,萧然仓惶想要逃,终究是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萧然记得已经是盛夏了。茂密的树丛中,蝉鸣此起彼伏。此时,江南的乡村,白墙黑瓦,碧水青山,亭台楼榭,呈现出古朴之姿,每到节假日,游人如织。萧然那日刚放暑假,扎了马尾辫,傍晚时分下了火车,拖了行李箱。此时,晚云迤逦,拖了曼妙的一笔,天色终究渐渐暗下去。已经没有车了,镇上到自己的家,还需要走一条长长的路,萧然索性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起来。
一辆车子不远不近的就这样跟着,萧然走了一段路便察觉到了。后来,萧然索性停了下来,那车子也停下来,探出一张脸,盯住萧然的眼睛。
第二天天一亮,祖母便着意要走。萧然无奈,也就不争辩了。她送祖母离开的时候,走过门口,看到门外放着一只青瓷花瓶,便执意要带走。萧然也不阻拦,便送祖母去车站。车子要开了,祖母再次按了按萧然的手,强调道:“然囡,不要怪娘娘。”
萧然释然地摇了摇头。不怪的,不怪的,她在心中暗暗肯定了好几声。车子启动了,祖母的身影在车窗只是一瞬,便渐行渐远。萧然猛然间,仿佛有一股巨大的悲怆,她的胸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风呼啸而至。
接到祖母去世的时候,萧然的手机就这样直直滑落,萧然刚刚加完班回家。电话是一位乡下的一位亲戚打来的,说祖母死的安详,大概是半夜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来。一天没有见到祖母,邻居去看发现的,嘴角还挂着笑意,怀中握着一只青花瓷瓶。萧然是祖母的至亲,理应最快回家奔丧。
萧然跌坐在椅子里,七月的风滚烫热烈,吹的窗帘起起伏伏。深青色的天幕里,一弯残缺的月亮冷冷地挂着,像一只银白的纤细的锚。萧然怎么都没想到,上次的一幕竟成了永诀。这是自己相依为命的祖母,从此世间,萧然再也没有亲人。
怪什么呢?赌什么气呢?发誓守着祖母的,竟连祖母的最后一程都没有守候。蓝阴阴的天幕下,萧然终于哭到断肠。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院,萧然依靠在枇杷树下,枇杷树亭亭如盖,上面结了一纠一纠的绿色的果实。祖母抱着萧然,说:“以后,娘娘来带你。”
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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