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奶奶家
一
清明节前几天，大奶奶的坟就圆过了，坟上的杂草被铲掉了，露出了一层新土，被人用铁铲细心地修整过，亮堂堂的就像是新家一样。圆锥形的坟顶上有一撮青青的麦苗在春风里舞动着双臂。这撮麦苗是从地里浓密的地方挖去的，端端正正地置放在坟头上。大奶奶的坟静卧在春风浩荡的绿油油的麦田里，阳光打在上面，一如大奶奶生前的安祥。
清明圆坟是这个苏北小村的习俗，圆坟的都是逝者的儿孙，女人是不作兴圆坟的，所以说，倘若你看到某一座坟长期无人打理，上面长满了荒草，也被黄鼠狼掏了许多洞，成了它们的家园，那么不用说，这个老人在庄上己经没有后人，绝户了。
可大奶奶的坟并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二龙圆的，二龙远在广州，很少回来，自从他十七八岁出去后只回来过两三趟，最后一趟就是大奶奶“老”(去世)的时候，他从广州坐飞机坐到了涟水机场，然后又包了一辆宝马车把他送到了家。
车到庄上的时候，二龙摇下了车窗，向那些别在路旁好奇地张望的老头老奶奶们摆手，老眼昏花的老人们也不知道这乌龟壳里坐的谁，只是报之以讪笑，然后伸长了脖子跟在后面张望，看到车子在大奶奶家门前停下了，才知道可能是二龙回来了。
大奶奶去世后，二龙就把老实巴交一辈子不当家的大老爹安排到了他的在县城居住的姐姐家，据说二龙给了他姐姐一大笔钱。看来，二龙是不准备回来了。
这次圆坟也是二龙发红了几百元红包给庄上的一个留守在家的小妇女，然后由小妇女雇了小山芋的爸爸哑巴圆的。
那天，小山芋也跟哑巴去圆坟了，但他并不知道这里是经常给他糖吃的大奶奶的新家。
二
大奶奶的家在村庄中间，几间红砖瓦房在风雨中立了几十年，早已褪了新鲜的颜色，就像这个村庄穿的一件洗了又洗的旧衣裳。大奶奶家的屋后有一棵老槐树，一到夏天的时候，就爆出了一树白花，香气就像年轻时会串门的大奶奶，会飘出很远。
这棵老槐树是庄上独一无二的一棵，其它人家早就刨光了，槐树长得慢，木质硬，现在没有人要，卖不了钱。现在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汪边地头栽满的都是速成的意杨树，不在意间树就长粗了，可以换成“小红鱼”装进口袋了。
大奶奶家不缺钱，听说她的儿子二龙在外挣到钱，经常会汇款给他们。大老爹一天到晚拿着这些钱趴在麻将桌上，和几个枯叶一样的老人缓慢地撩拔着时光。
大奶奶没事的时候，有时坐在门前的草堆旁晒太阳，有时坐在门楼下的阴凉地里打瞌睡。以前，还会有老人坐在这里和她擦擦寡，可是现在她们一个个都从阳光里消失了，化成了青技绿叶和鸟叫虫鸣。有时大半截庄子看不到一个人。大奶奶一听到周围村庄里的高音喇叭里传来唢呐声，她的心里就害怕，害怕老天爷有一天也把她收走了。她可不愿走，她还没见到自己的孙子孙女呢。
大奶奶养了一条狗，图的就是每天喝它时和它说几句话，还有就是大奶奶有时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而起的狗叫声会一下子把她从孤独的深渊里拉上来，让她重新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大奶奶还养了一条猫，她最爱看小猫洗脸了，在她的心里，小猫往那个方向洗脸哪个方面就会来亲戚。大奶奶另外还养了许多的小鸡小鸭。在这没有人气的村庄里，大奶奶大老爹只有和这些小生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三
大奶奶家的屋前面还栽着一棵桃树，这棵桃树正临着庄上的小公路边，庄上残存的人每次经过这棵枣树时都要质疑地望上两眼，他们想说的都一样，大奶奶怎么这样傻呀，这棵树在路边树上的桃子还会落吗?
庄上除了大奶奶家的这棵桃树外，没有人种这些瓜桃梨枣的，庄上人都知道，种也是白种，这些好吃的东西最招惹小孩了，桃树刚开花的时候，他们就站在远处想象着，桃子还发青的时候，他们就会把那些咬一口一皱眉的酸桃子一个一个地“谋”到自己的嘴里。他们常用的战术有迷瑰计，有声东击西，有速战速决，整天搅得主人家鸡犬不宁。
但吃大奶奶家的桃子，庄上的小孩却并没有费多大的周折，因为大奶奶不是防着他们去偷桃子吃，而是会主动喊他们来摘桃子吃。一开始，孩子们来摘桃子的时候，大奶奶家的狗"二黄"还和他们不熟悉，汪汪地跑过来要把他们撵走，大奶奶就把二黄唤到了院子里关上大门，等他们怀揣着桃子溜走了才把二黄放出来。时间一长，二黄就和他们混熟了，经常和大奶奶一起出来看他们摘桃子。偶尔，会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递一个像自己嘴巴一样通红的桃子给大奶奶，大奶奶总是慈祥地说，小乖乖，大奶奶吃不动，你们吃。
但这种热闹只是一时的，树上的桃子光了，大奶奶的门前也就没有小孩流连了，本来庄上的小孩就不多，条件好一点都被送到县城的学校念书去了，很长时间也不回来。只有几家日子不好过的仍把孩子放在镇里上学，家中老人一天三趟开着电动三轮车接送。现在，农村生源萎缩，村小早就砍掉了，全镇只剩下一个座落在街上的镇中心小学。
但在这棵梨树下经常会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站在这里，就像大奶奶春天拿的小炕鸡，毛绒绒的站在那里，瞪着一双羞怯的黑眼晴向院子里张望着。他还不怎么会说话，每次站在这里等到大奶奶，只会吐出一个字，糖，糖。
四
他是庄上小哑巴的儿子，他叫小山芋，他的爸爸是哑巴，妈妈也是哑巴，他的妈妈是云南人，是他爷爷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又坐了许多汽车三轮车，最后又走了许多山路才到了山上的一个又矮又黑的小屋里带来的。据小山芋的爷爷说，他走进那个小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根烟的功夫才适应下来，看到床头竟然全堆着晒干的牛粪饼，说是留烧锅用的，这就给他嫌死得了，他一夜就和衣在外面坐了一宿。
庄上人都以为小山芋的妈妈是从糠箩跳到了米箩里，一定会在他家好好过日子的。因为大伙都知道，咱苏北农村虽然落后，但和云南这些山区相比，要高强多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哑巴竟然也花心，小山芋的妈妈在生下两个儿子后，又被另一个哑巴用零食拐跑了。
小山芋的爸爸原来是个非常勤快而又聪明的年轻人，开拖拉机，种地，样样在行，农闲时就跟在建筑队后面盖房子做瓦匠，而且做的都是瓦工中的技术工种"大工"，一百多元钱一天。早晚他还会背着电瓶到小沟小河里电鱼，拿回来让小山芋的奶奶做给小山芋的妈妈吃。日子倒也过得滋滋润润的。
可是自从小山芋的妈妈跑了之后，小山芋的爸爸就再也不想苦了，叽哩哇啦地不想出去做工，一整天一整天地在家睡，就像一个废人一样，头发胡子就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也不去剃，后来，小山芋的爷爷又得了食道癌，做完手术后瘦得像芦柴棒一样，就连声音也被抽走了大半，小山芋的爷爷不能干农活了，只能勉强骑着电瓶车送送大山芋上学，家里的家务和农活全都落到了体弱多病的奶奶身上，日子一下子从肩头滑落到了地上，小山芋也就成了没人问的野孩子，经常像小痴子一样，这家门口站站，那家门口望望。
有一次，小山芋拖着黄狼鼻涕穿着滑头小棉袄，愣愣地站在了大奶奶家的桃树下面。正在门口草堆旁晒太阳打瞌睡的大奶奶，一抬头猛地暼见了站在小挑树下的小山芋，她浑浊暗淡的老眼立即亮了一下，出于老人对孩子天然的怜爱，她斜着身子艰难地站起来，对小山芋说，你不要走啊，奶奶去拿糖给你吃。
过了一会儿，大奶奶拄着拐磨撑子从院子里挪出来，手里飘着一袋红包的小礼包，这是前两天出礼人家发的，里面有金丝猴奶糖，有雪饼，还有一袋饮料，这些东西大奶奶和大老爹都不想吃，但是大奶奶知道小山芋家日子不过，小山芋一定很稀罕这些东西，所以她就想起把这个小礼包送给小山芋。
小山芋和大奶奶并不熟，他胆怯地直勾勾地望着大奶奶，不敢去接大奶奶手里的东西。大奶奶就把小礼包的塑料袋撕开，从里面掏出一块糖来塞给了小山芋，可能是小山芋最熟悉也就是这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吃的糖了，小山芋立刻兴奋软和起来，从大奶奶手里接过糖，然后又接过小礼包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从此，大奶奶就有意识地收集出礼的大礼包，别人不要的，亲戚多给的，还有自己家的，她都统统带回来，收在那里。因为大奶奶知道，过一段时间，小山芋就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大奶奶家的小桃树下，非常吃力地向大奶奶吐露出几个字，糖，糖。
五
从此之后，大奶奶家的糖一直没有间断过，有时候，大奶奶到人家出礼，还有倚老卖老地往人家多要一份，说是自家小孩多，匀不过来，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她是孙子孙女一大趟呢。
其实，大奶奶自认为自己没有一个孙子和孙女，二龙都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成家，他的魂都掉在外面了，将近二十年就回来二三趟。大奶奶只记得二龙二十多岁回来时，把头发染成了黄色，像是狗毛。他到家时并不急着坐下来，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雪白的面巾纸，在家里的木头板凳上来回使劲地擦着，害怕有一丝灰尘和油腻沾到他的裤子上，更可气的是，他竟然从城里自带了碗和筷子，每天吃饭时他都拿出自己的一套碗筷来，他再也不愿用家中黑乎乎的竹筷子和肥大的蓝边碗了。
更可气的是，大奶奶好不容易请人帮他介绍了几个对象，他都嫌人家土气，向人家瞟了一眼后，再也不愿望第二眼了。并且在家没过几天，就又拖着拖杆箱逃走了。
大奶奶还有一个女儿，女儿的一双儿女从小都是大奶奶带的，带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可是小孩大了就像桃子熟了一样，被人生生地摘走了。大奶奶有时会想那两个孩子，但又想不到跟前，就叹着气说，外孙都是白眼狼，你对他再好也没用，到最后还是离你越来越远，与他自己的奶奶亲。
大奶奶喜欢孩子，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她就有点恍惚，心想二龙要是早点结婚，小孩也已经这么大了吧。大奶奶每次把糖送给小山芋吃时，对小山芋更是怜爱，这孩子这么小就缺爹少娘没吃没穿的，真是遭罪啊。
农村有句老话，叫做“小猪吃死食”，也就是说倘若你在某地喂过小猪，那么它们就会经常在那个地方傻乎乎地等你。小山芋就像一头小猪一样，过几天就会痴痴地站在小桃树下面，看到大奶奶出来就一字一顿地说，糖，糖。
每当这时，刚出门的腿脚不便的大奶奶赶忙又拄着拐磨撑子挪了回来，等到她又拄着拐磨撑子挪出来的时候，从怀里掏出了一些散装的饼干，大奶奶抚摸着小山芋的头说，小乖乖，不能老吃糖，糖吃多了会生虫牙的。
没事的时候，大奶奶就拄着一根拐磨撑子坐在村头小桥的水泥礅上，向通外村外的那条土路尽头眺望。庄上人都知道，她是在盼望二龙从那条路上走回来，手里能为她搀回一个小孙子小孙女呢。可是人们几乎没见过二龙从这条小桥上回来过，时间一长，他们看到大奶奶坐在这里就会问，大奶奶，天冰凉的你坐这里干什么呀。这里热闹。大奶奶每次都这么回答。
六
二龙其实并不是一条龙，在小和庄的乡亲们心目中，他只是一条招人厌烦的很“意外”的虫。一个人的品行往往是由一件事情决定的。与二龙的品行相对应的那件事就是他在村小上小学时，心思从没用过在书本上，有一次竟然从家里带了一个旧的镰刀头，利用上课假装上厕所的时间，一个人躲在臭烘烘的厕所里，趴在那个破厕所男女共用的山墙上，用镰刀片把那些破旧的青砖间的焊泥挖掉，两眼吸在上面贪婪地望着隔壁的女厕所，结果被一位上厕所的男老师抓了个正着，并送他一个雅号“小斜眼”。
小学没毕业，二龙就拎着瘪嘎嘎的书包回家了，他的书基本上都被他用作了擦屁纸。二龙那时才十几岁，也干不了什么农活，家里人就不管他，随他到处乱疯。二龙最喜欢上街，掏大杠骑着他家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一天要跑上好几趟，也没见他买什么，就有人问他，你天天朝街上跑，有什么西洋景吸引你?看美女。二龙得意地笑。二龙说，供销社柜台后面的女人冷冷的，穿着花的确良小褂，扎着马尾辨，就像画里的人一样。此言一出，二龙的名声在当地就由坏变臭了。
二龙十七八岁的时候，老实巴交的大老爹和大奶奶害怕二龙在家这样混下去说不到媳妇，就让他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到广州打工去了。二龙自从走后就像从庄上消失了一样，很少回来。
七
有一段时间，大奶奶不在家，是大老爹出来发糖给小山芋的，大奶奶让女儿陪着到广州找二龙去了，她等不及了，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再看不到自己的孙子孙女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大奶奶和二龙来到了广州，二龙把她们带到了七星级大饭店里吃饭，里面就像皇宫一样五颜六色的，让大奶奶觉得头晕，回想起家里羊肠一样的土路和破旧不堪的房屋，大奶奶心想，难怪二龙这龟儿子不想回家的。
在饭店里，二龙请了一个女老板陪她们吃饭，说是叫什么“脸肿”(李总)的。这个人叙起来比大奶奶小不了多少，但人家皮肤白，脸上的皱纹都被涂料抹平了，再加上那些好衣服一衬，看上就像大奶奶的女儿一样大。
后来，大奶奶听在这里打工的一位乡亲说，那个人就是二龙傍上的富婆，二龙跟她己经很多年了。二龙为了不把这事传回家乡去，经常请这些在广州打工的老乡吃饭。那个富婆也没和二龙结婚，只是要二龙随唤随到就行。钱随便二龙花。二龙现在早已不干理发这一行了，富婆开了一个酒吧让二龙打理着。
知道真相的大奶奶给二龙跪下了，大奶奶说，二龙啊，你以前怎么浑妈都不管，你现在给我成个家，生个孩子给我们带带吧。我和你爸不图吃不图穿，就指望这个了，你看看哪家没有孩子啊，你不给我们生个孩子，我们不就没指望了吗。
妈，我搞不懂你们怎么想的，你带大姐家的两个小孩还没带够吗，你们想买什么我就给你们买什么，就这样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有没有小孩没什么了不起的，要生你们自己生去。
听到这话，大奶奶寒心了，她知道二龙回不了头了，大奶奶第三天就和女儿回家了，任凭二龙怎么留也没用。临走的时候，二龙买了很多东西给她们，回到家时，大奶奶别的什么也没要，全让女儿带回家了，她只带回了几盒据说很贵很贵的巧克力糖给小山芋。
大奶奶回来后不久就病倒了，她已经没有了指望，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靠这指望撑着的，一旦指望没了，人也就垮了。
大奶奶从生病到去世也就一个多月，她没让女儿把自己生病的事告诉二龙，她也不到医院里去看病，就躺在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老屋里，想一想二龙小时候的事，然后等死。
大奶奶生病的时候，她让大老爹把家里余下的糖和其它吃的东西都送给了小山芋的爷爷，并且还给了小山芋爷爷一些钱，让他经常买点东西给孩子吃。
如今，大奶奶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大老爹也去了女儿家，大奶奶家院门的锁也快上锈了。已经长了一岁的小山芋还没长大，他经常还跑到大奶奶家的小桃树下，痴痴地往大奶奶家的门口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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