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我爸妈是不是在某方面有种特殊的诉求或者误解,可以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但没错,他们还是这样为我上了户口,准确来说,是我妈一个人上的。从小到大,我都会被人嘲弄般的询问,你名字是什么意思啊,是陌生人还是不想生?我猜我知道答案,寻乐子的大人问的时候我会喷之以十足恶心的脏话断了他再次询问的念想,小孩问的时候我便直接打过去堵住他吃饭的嘴巴。渐渐的,至少在学生圈子里我有了别的名字,石头姐。
此时我深吸了一口金陵十二钗,一种细长精致的女性香烟。随着我的吸吮,那头燃烧的火苗将烟蒂由金黄色化为一丝丝脆弱不堪的焦黑,我的口型顺势摆成不自然的O型,一个大大的青色烟圈随之而出,缓缓的向前飘荡,再消散,好美。我并不喜欢抽烟,只是恰巧辉哥时不时总送了几盒,而我又喜欢这种坏坏的耍帅感觉,仿佛只有这样,周遭人的反应才是真实有回馈的。
“石头姐,你这一根烟都抽完了,你还打不打啊?”
“去你妈的,老娘爱打多久打多久,你要是怕输不愿意打,就赶紧滚蛋!”
“好,好,好,你慢慢打,看这样子是你输不起吧。没事,就像这样好好的趴在球桌上,我就喜欢你这个姿势。”
桌子一圈发出一阵哄笑。说话的叫阿飞,带着几个小弟正露着淫笑盯着我看,好像看多了能看透什么似的。我没理他,起身随手拿出球桌边上的乔克,把杆子头又擦了擦。现在这一球是造了一局斯诺克,也就是我想要击打的红球恰巧都无法直接击打到的困局,唯一的机会就是需要我将白球击打在桌框上,经过两次折射后才有机会碰到红球,否则会被罚分并交出球权。当前双方平局,桌面上也就剩最后一个红球和其他彩球,红球入袋后依次收掉彩球也就宣告此局结束,所以输了这杆很有可能就输掉了这局。
女生打桌球的并不多,一旦有,肯定是那种乌烟瘴气的地厅里的焦点,更何况是一位穿着超短裙的这种,球桌旁围满了饥渴的男性。我拿着杆子对着可能折射的地方比划了几下,球杆的那头透过我左手拱出的支架反复向白球的击打点试探着。球桌上方的白炽灯像罩子一般刚好照亮球桌的范围,相较球桌外的阴翳,球桌反着光有点让我有些许的晕眩感。瞄准,发力。杆子击中白球,白色的炮弹在击打到桌沿但并未按照我所设想的角度滚动时,我心里已经说了无数遍的“操”。
不出意料的输了这局,我没了兴致,出了台球厅,到学校沿街的闹市逛逛。我学习差的出奇,也非学不进去,主要是一直没什么心情,反正家里也不管,初二上完就被学校劝退了,怕影响升学率。天天混迹在外边,家里就那么一个臭不要脸的爹在,也许是怕影响到他自己鬼混,拿了点钱直接打发我到省城里上了卫校,这样谁都烦不到谁。
这条闹市街生意一直很兴旺,除了卫校在这里以外,还有两所初中和一所高中在附近,学生多,赚钱也就又快又容易。
阿飞带着几个小混混跟着我从台球厅里出来,他想泡我,虽说在这片传言中我是辉哥的女人,但只要没正式说明,还是有不少这样饥不择食的野猫想来偷个腥。像我这样的女生确实人人都喜欢,有主动上来当跟屁虫的,有没事上来送点小礼物的,最常见的就是在一些巷子里会遇到面露青涩的中学生,眼里透着恐惧或者渴望,会主动从书包里拿些零用钱来补贴生活费。
这刚一出门,就碰到个倒霉事。我正拿着一个阿飞买的肯德基甜筒在路上大摇大摆舔着,突然只觉的肩膀一痛,紧接着整个甜筒就被撞到了胸前,一阵冰凉奇袭到胸口,身上的黑色毛衣上点了好大一坨白色的墨水,我啊的叫了起来,阿飞手也快,当即就把肇事人推进了小巷子里。
那是个毛头学生,一直低头反复的认错说对不起,说刚才没仔细看路。阿飞见我没发话,还在用纸擦拭胸前的污渍,没二话抬脚将那学生踹到墙角,又甩了几个巴掌。此时那学生脸上已然红了半边天,倔强的反而站直了身子,皱着眉毛注视着我们。这时我才仔细的看了看他,脖子略长,瘦巴巴的穿着一件蓝色的发了皱的破衬衫,咬着牙的样子让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阿飞用力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伴着一声痛苦的闷叫,刚才还直挺挺的身板一下就蜷缩了起来。
“把我们石头姐的衣服弄脏了,你说怎么办?”阿飞问。
“我帮她洗。”
一阵哄笑,紧接着一记重拳挥在他红肿的脸上。
”洗?你洗的干净吗?“
”那我赔,多少钱?”
“三百块。”阿飞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没那么多钱,你这一件衣服哪要那么多,你们这是敲诈勒索。”
“我操,精神损失费你咋没算,还敲诈?”
阿飞又一脚将那学生踹倒在地,指着他的头说:
“明天就这个时间点,三百块一分不能少,我们在梅花台球厅等你。你不来,我就天天在学校门口守你,或者在你家门口守你,想知道你住哪还是容易的。记住,欠了债,总是要还的。”
说完,我们一行人笑嘻嘻的走出来那巷子。我扭头看了他一眼,有点困惑,因为那个身影总觉得有些熟悉。
我每个月会回一次家,不是想家,而是拿生活费。那个男人每次发工资的时候会分我四百块,来早了没有,来晚了就看运气了。通常我到家的时候是中午,晚饭前就走,自小妈跑了以后,家里陌生人就很多。又踏进那个锈的发着毛边的大门,一楼的张阿姨在剁饺子馅,咚咚咚咚,我没少在她家混饭吃。我问,楼上有人没。她说,笙儿啊,楼上刚闹腾完,刚隔壁的刘老师还跑过去骂了一次,动静才小点。还好小孩子这阵都上学去了,这老大不小的,还天天搞破鞋,你先来阿姨家坐会吧。
约莫二十分钟,估计是洗了个澡,一个烫着卷发腿上套着渔网黑丝袜的女人一摇一摆的从楼下走下来,楼梯间弥漫着香水味,扭出院门后的时候还淬了一口脓痰。这里是筒子楼,每层楼之间的共用走廊,因为不透气房间小,家家都门朝外开着,没什么偷鸡摸狗的,大门敞开,因为穷。我拉开耷拉着半张纱网的纱门,走过一个半卧室半客厅的大房间,余光扫到趴在床上只穿着内裤的那人,径直来到连通的偏室里。
这是我的房间,准确来说是个小阳台改造来的,不足四平大小,勉强铺着一张小床和塞进去一张形同摆设的小书桌。除了已经积了一层薄灰的铺盖外,墙上贴着几张之前抢来的明星海报,还有一副唯一自己画的画也贴在上面。画上一头用水彩笔粗糙的勾勒了一个小女孩,另一头有一个高个男人。这是基于我偶尔做的一个长梦画的,时断时续,忘了又梦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有这种梦,记得时常在校门口马路上,总能听到小饭馆的电视里飘来综艺节目的声音:你的梦想是什么。听到这个,我都嘴角上扬一下。也许是天气转凉,梦的场景是在雪地里,能看到白呼呼的东西在飘,我向前走着,一个瘦高的背影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也往前走,有时又会停下来等我,看不清脸,只记得一头蓬松的头发,说:我在这儿。一直在追,总也追不上。
凭着记忆,我大致抽象的画了出来,水彩笔颜色不全,就连雪一起全都画成了蓝色。那人是谁,我不清楚,但至少不是床上趴着的那人,我很难想象谁穿着三角裤站在雪里。我朝外屋喊了一句:该给生活费了。里面恶狠狠的说:电视机下面,刚花掉五十,拿了快滚。
回到学校,阿飞托人给我一百五十块钱,说那穷小子就这么多,让我买点吃的再换件衣服。宿舍其它女生都怕我,我也不欺负她们,只要别惹到我,大家就能和平相处。对着镜子抹了个浓妆,原本想穿上之前新买的丝袜,拿出来看着渔网状的条纹,脑子里乱入了那口浓痰,就随手送给同寝的另一个女生,只记得她还满心欢喜的样子。
网吧才是天堂,我这种人真正的家。戴上耳机后,跟你聊天人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可以忘乎所以的骂人,也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撒娇,或者对着韩剧感叹事事离常。玩着玩着,手里的烟总被邻座的帮你点上,还想搭几句话扶你回家。我打开常玩的警匪游戏,我喜欢当匪,鼠标在对方身上点三下,就能听到网吧那头大叫:哎呀,我操。这把我刚扔掉一个闪光弹,就听耳麦里传来:老婆,你扔的时候也考虑一下跟在你屁股后面的人,都白屏了。我说:老公,人家这不会太玩嘛。对方说:老婆,我这可是从对面跳槽过来的,被杀的太惨来投靠你,你这人头抢的太厉害,带带我,哦,你坐在哪?我说:你请我吃饭我就……话正说着,耳麦被人从头上摘了下来。我扭头就骂,滚你妈的,打扰姐钓凯子。仔细一看,是阿飞的小弟叫阿强,前两天还见过。他说:辉哥找你。
我跟着他出了网吧,往校外的新建路方向走,那里有个辉哥的临时住所。天已经黑了,没有月亮,路两边的夜市已经铺到了人行道上,空气中充斥着油烟和孜然味。各种红色绿色的广告牌闪着眼睛,还有红红绿绿的苍蝇煽动着马达一样的翅膀在面前横冲直撞。辉哥曾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帮过我,那时我在一个破旧的篮球场上,只看到地上一双双球鞋围成一圈,朝着我踢,不一会都跑开了,一双皮鞋向我走来,说:要跟我混吗?我说:要。从此传闻里我便是辉哥的女人,其实我也就见过他两次,见面问了几句,再没说过话。
向西拐了几下,走进了一个巷子里,是个死胡同,对面站着五个人,四男一女。我说:走错了吧。阿强说,没错,说完就闪到我身后,堵住了回头的路。巷口那边这个点没什么人,只是偶尔会经过一些下自习的学生,看来是特意找好的点儿。小时候跟着院子里当兵的叔叔练过武,再加上常被打,已经皮实了,一对一即使是个男生也基本不怵。可是算上阿强五个人,看上去几乎没胜算,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往外跑。
我问,辉哥呢?当中那个女的说,臭婊子,你的事辉哥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他让我们自己解决。我细细打量了一下,一个有些微胖的女人,跟男的基本等高,穿的无袖上衫,露出油腻的拜拜肉,待会的撕扯应该会很有力量。我问,你是谁?她向前几步走来,顶着一头黄毛,宽大的脚掌硬撑到一双棕色高跟鞋里,每一步看着都有些心疼。“啪”一巴掌呼到我的脸上,瞬间腮帮子往上都生疼的火辣,紧接着另一侧又一记重重的耳光过来,头发已经散开遮住了部分视线。她说,连老娘的男人都敢碰。我问:你男人是谁?旁边的几个人忍不住哼笑了出来。她直接一拳砸到我眼窝上,瞬时一只眼睛里只剩黑色。她说,真骚,玩过了都不知道是谁?以后离阿飞远点。那两百块嫖资呢,交出来,她接着说。我说,什么两百块。她说,还不老实,我的眼线都交待了,你们拿了人家三百块,他自己拿了一百,睡了你之后给了你两百。
我恍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直在瞅机会脱身,所以也没还手,但这样子讲也讲不清楚。我说,我身上有一百五,你先拿走,剩下回去再送给你。她笑着说,那我男人就白白被玩了么,不长点记性怎么可以。我知道这下只有一条路了,打群架的时候,如果双方实力悬殊过大,少的那方就应死死的逮住对方头打,只管输出不管输入。我计划好,待会先跳起来拽住那坨黄毛,直接上膝盖,往脸上顶,就算解不了围,也能威慑一下。
在我刚要起飞的时候,“住手!”,一句清脆的男声从身后传来。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巷子口站着一个学生样子的人,身上挎着一个书包,松垮垮的穿着一身蓝色发了皱的衬衣,头发蓬松,还是个毛头小子。阿强喊了一句,滚,少多管闲事,小心我削你。那人说,你们快放开她,我当没看见,一会警察就来了,我报了警。阿强不知从哪捡了个木棍,冲上去一棍就抡在那小子胳膊上,一声惨叫。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男女打架有多么不同,从未有过的恐惧泳上心头。很快几下他就被打到在地上,三个男的围着踢,他捂着头。胖女人见我愣着,也开始再次对我攻击,此时我的注意力全在那小子身上,也不觉得有那么疼,脑子会蹦出他是不是有病的想法,很显然,他认识我,刚一直盯着我看,我们刚抢了他三百块钱。
街道的远处响起了警笛声,每一声都显得那么长,我一只眼睛只能看到红红绿绿的,另一只盯着他的方向。地上响起了棍棒摔落的声音,以及杂乱的跑步声,渐渐的,转为寂静。几米外,那个人单手扶着墙勉强站起,一步步蹒跚的走向我,伸出手,说:我在这儿,我拉你起来,还好吗。我楞楞的回想着这句话,想伸手又抬不起来,哼唧了一下望着他说,我没事,休息一会就好。他说,你都动不了了,还没事,我去叫人。我说,你不是叫警察了吗,等等吧。他说,我没电话咋报警,刚应该是凑巧有警车经过。过了一阵,来了几个人要把我送到校医院,临走前,我回头问他,我抢你你还救我,傻不傻。他说,我看不惯而已。我问,上次怎么不见你还手。他说,那是我理亏。我问,你叫什么。他说,叫我东子。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学校为了把事情压下来,报销了所有的医药费。出院后,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校园里的树仿佛都刚洗刷过,之前没这么绿,阳光照到身上也暖洋洋的。我带着诸多疑惑和兴趣去找寻那个人,跟着看他在做什么。他有一个卧床的奶奶要去照顾,我会偷偷的去帮忙。他常常会放学后做一些义工,我就跟在旁边默默打着下手。他有一个清纯的小女朋友,我从此穿上长衣长裤当着影子。他身上仿佛有光,让我内心燃烧,带我去追寻什么。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伸手再次对我说,我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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