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雨夜
姑臧城内,雷声轰隆,在拓跋芸的心上闪过。
她哆嗦了一下,回转心神后翻了个身,陷入沉思中。这样的夜,孤衾之人本就难眠。何况,合着滂沱之雨的浓黑,一层一层地将她裹缚,让她挣之不得,解之不开。
时间流淌在指缝间,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半年。她的恨意,也在这城阙尽处慢慢深刻起来。
今年,在大凉的国都里,人们用“永和七年”来纪年,而在她的家乡,则是“太延五年”。她掰着手指,暗暗地数算着这几个月来的大事:六月十一日,她的阿干【注1】亲领三十万大军从平城出发,一路浩荡而来,并发布了一封《诏公卿为书让之》。
她又将文字默念了一次,越发觉得它是出自名臣崔浩之手。
在最后一个燕国【注2】也成为历史陈迹后,苟延残喘的大凉自然是保不住的,这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拓跋芸知道,之前大魏特使李顺来京后,说从温圉水往西走,一路通至姑臧,到处是枯石,并无水草的痕迹。他还说,姑臧城南的天梯山上,深达数丈的积雪,会在春夏季之交融化。这些年来,引水入渠来浇灌农田,已成为凉州人的习惯。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大凉百姓如果要对付他们的宗主国,完全可以断阻渠口的水源。如果大魏贸然挥师西下,将会陷入无草无水的困境。
拓跋芸知道,这个弥天大谎,是经由沮渠牧犍授意的;但她更深知,她的阿干是个不世出的雄主,他自然不会听信李顺的一面之词。相比而言,他更相信崔浩的话。
崔浩以《汉书•地理志》为证,说凉州的畜产,本就名满天下,怎么可能没有丰美的水草?如果真是这样,以前汉朝便绝不会在此大筑城郭,广置郡县!而且,融雪浸润地皮的能力是有限的,“引水入渠”一说实在荒谬。两人各执一词,在朝堂上吵得面红耳赤。
劝降书发布的时间,想必是在七月二十日之前。否则,沮渠牧犍不会因为迟收劝降书而穷于应对——因为从六月中旬到七月初,拓跋焘已从平城移驾至上郡属国城了。这说明,他是先有了征讨大凉的决心,才在半路中制造了这样的舆论。
太子拓跋晃有侍中宜都王穆寿的辅佐,漠南有大将军长乐王嵇敬和辅国大将军建宁王崇屯守着,内乱陡生与柔然突袭的可能性,就算有,大魏也是不怕的。
他们扬鞭而来。不管阿干是为了他的霸业,还是为了她的未来,拓跋芸都心满意足。
七月初,在上郡属国,阿干携满副车驾大宴群臣,又是好一番讲武马射。一时间,全军士气大振,豪气干云。然后是八月初二……
打断拓跋芸思路的,是沮渠牧犍摇晃的身影和他满口的酒气。
他将她从围屏榻上一把抓起,像是抓住一尾小鱼,可她连挣扎的想法都没有,只含笑望着他,那目光却幽幽凉凉,如携中夜之霜。
热的笑靥,冷的目光,在他眼前奇异地交汇着。
近身宫婢管彤却急了,忙要来拦,但又在她主君无畏的目光中滞了滞,立定原地,寻思道:殿下说过,他不敢。
果然,沮渠牧犍发泄愤怒的方式无非是咆哮。
“你等这天,等了很久了,是罢?”
“源保周被进爵为王,四处招降,闪闪发光的‘王’字啊,多有诱惑力!所以我的万年,他……他才会率众投降的,对不对?”
“真是好手段!想必,此间,王后你也出力不少罢?”
风雨声抽打着窗棂,犹不及他咆哮之音刺耳,但拓跋芸依然一言不发,只微笑着看他。
沮渠牧犍口中所说的“万年”,既是他的侄儿,又是他特别倚重的骁将。可在这紧急关头,那人竟背叛了他!
呵!魏军果然是不可战胜的么?
沮渠牧犍涩然一笑,眼前浮现出远在酒泉的一道丽影,一时有些恍惚,但男人的警心却又使他猛醒过来。于是,他看向拓跋芸的眼中,便喷了火。
一把揪紧拓跋芸的衣襟,他恨声道:“我怎会不知,你和他那档子事!你以为,你我之间,从来只我亏负了你么?”
顿了顿,他厉声喝问:“若姑臧不保,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拓跋芸淡扫着他额上青筋,终于开口了:“等大王搬来柔然救兵,再来要贱妾的性命罢。”
他瞪着她,因她冰雪洞彻的目光——原来,她真的什么都知道。
救兵,救兵……他喃喃念着,一遍又一遍,复将她搡回榻上,踉踉跄跄地奔出阁中。
拓跋芸却没有再睡下,而是示意管彤搀扶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她在心里默念着:不出意外的话,两日后,她便能将这两年来的屈辱一一洗刷。
想到这里,她仰首望向被雷雨抽打的夜,低唤道:“李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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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阿干:北朝对哥哥的称呼。
【注2】这个燕国是指北燕。因割据国家的所谓南北东西前后之称,是后代史学家为方便区分而附加的,为行文严谨起见,在本文中,北魏、北凉等国名称为“大魏”“魏国”“大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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