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常思将来,老年人常思既往。一不留神就活到了常思既往的年纪。一个人独处静坐时常常能想起许多既往的场景。七岁到十二岁我是和外婆一起生活的,因为外婆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父母怕外婆孤单,就把我送到了外婆家,给外婆做个伴儿。那个时候村子里的人吃水,都取自一条穿村而过一丈来宽的渠。水清的话就直接用了,要是赶上水比较混浊,还得往水里放几粒苦杏仁,据说那样可以把水澄清。无论春夏秋冬,取水都得早起,趁着大部分人们还没有起床,妇女们还没有用渠水洗衣服和小孩的屎尿布,那个时间的渠水最干净。取水的工具,有用木桶的,有用铁皮桶的,我外婆用的是瓦罐。
从外婆的家到渠边有一条小路,天还黑着脸,月辉星光下,这条小路上常常会出现一老一少两个蹒跚的身影,在用一根扁担抬着两个形状比篮球大上两圈的瓦罐,徐徐而行。到了渠边,我用随身携带的葫芦瓢舀水倒进瓦罐里,一瓢一瓢地舀。抬水的时候,我在前,外婆在后,有时候位置换过来。夏天好说,就是得早点起床。冬天就难过了,天乌漆嘛黑,渠水结了冰,需要找块石头把冰砸开。石头冻在地上,得先把石头搬起来。这样抬两回就够一天的用量了。外婆是小脚,走得快时不免左右蹒跚,七八岁的我已经长得比外婆还要高了,所以,我们总是很小心地慢慢走,生怕水从瓦罐里颠荡出来。
外婆信仰基督,差不多每个礼拜天都要去同村我的一个远房舅舅家做礼拜。那个时候她就带着我去。去做礼拜的人很多,挤得满满一大屋子,多数是老爷爷老奶奶。有好多老爷爷抽着旱烟,弄得满屋都是烟,我常常被辣得眼睛流泪。大人们做着礼拜,有讲经的,还要唱诗,还有祷告,还有聊天。我年龄还小,就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听,虽不大懂,但我隐约觉得他们说的都是教人学好,教人多做善事的话,所以对当时的人们把信基督看成是封建迷信很不理解。
外婆信基督,我到现在仍然认为没有谁比她信得更用心更真诚。我记忆里,不论是吃饭前、睡觉前、下地干活前,还是出门走亲戚或是赶集前,外婆都要严肃认真地祷告,一次不空。尤其是有人家有了病人,外婆还要和几个奶奶一起去人家家里祷告,祈求上帝保佑病人快点好起来。外婆的虔诚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或许也影响着我的一生。
外婆的信基督,不独表现在形式上。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走村串巷卖豆腐的老人。我去买。记得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加减乘除,发现卖豆腐的爷爷多给我找了两分钱,我默不作声,怀里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端着买的豆腐朝家里走去。回到家,我很高兴地跟外婆讲了多找两分钱的事。本想外婆会夸我一句。想不到外婆很生气,顺手就在背上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两眼生泪,边打边说谁都不容易,别想着占便宜的事,让我赶紧给人家送回去。我眼含着泪,迎着风,赶紧追了出去,那买豆腐的爷爷已经出村很远了。
我们姊妹兄弟五人中,跟外婆生活时间最长的是我,其次是大姐。所以外婆最偏爱我。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外婆因为偏瘫,只能卧床了,父母把外婆接到我家,彼时我正在县城上中学,一周才能回来一次,跟外婆的接触就少了,但外婆对我的偏爱没有停止。因为生病,外婆的神志有时候变得不清楚,她以为这时的我已经吃上了皇粮当了干部有了工作,每次我回到家,她啥都不让我做。每次去上学,她总是催我,怕我耽误了工作。在她看来,在外工作的人都是干大事的,又体面又有出息,是不必做家里的琐事的。
外婆去世时,大姐二姐哥弟还有我,坐在外婆的小院子里为外婆守灵。我们在说着外婆的点点滴滴,心里满满的都是外婆对我们的爱。满天星斗,夜深人静,忽然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记得当时有一种说法,地上有一个人去世,天上就有一颗星掉落。我对此深信不疑,我相信那颗流星就是外婆,她已经被她笃信的上帝接走了。
外婆去世不久,她的小院和房子就坍塌了,以至于后来,连着房子和院子都被生产队收走了。彼时的我已经在县城里上了班,成了所谓的公家人。父母原本想把我放在外婆跟前,将来可以保住这个院子,没成想,我是一个不打折扣的的败家玩意儿,十足满分的不肖子孙。弄丢了外婆的院子和房子,我自责了好久。直到多年以后,我读到了圣经里的一段话:“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只要积攒财宝在天上,天上没有虫子咬,不能锈坏,也没有贼挖窟窿来偷。因为你的财宝在哪里,你的心也在那里。”我确信外婆的财宝在天上,我的良心才稍有安定,我在心底默默地说:外婆,我在沿着您走过的路前行。您的外孙丢了您住过的房子和院子,您不会怪我吧。
外婆是我心底一种特殊的存在,我总想为她写点什么,但迟迟不敢动笔。外婆在她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上,只剩下了一堆坟茔,而今这坟茔还要被迁徙了。四十年后的今天,外婆的村子要搞开发,搞经济建设,需要迁坟。电话是兄弟打来的,他也是刚接了电话就把消息传给我。可是现在的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困在这里动弹不得。这个事只能委托大姐和姐夫去办。我突然想起诗人艾青写给他保姆的诗句——“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不禁泪如雨下。
我常常想起外婆院子里种着的红石榴白石榴,一甜一酸是年少的我难得的绝佳美味。我常常想起外婆挪着小脚去距家四五里的集市上给我买的一捆六棱形的铅笔——之前小伙伴们用的都是圆形的,这件事让我得意了许久。我常常想起在外婆的小院里玩耍,和小伙伴们趴在院子里高高堆积的柴火上面吹牛皮瞎聊天。夏天的黄昏或者傍晚,伙伴儿在墙外一个口哨声就能把我的魂儿勾走,跟伙伴们在村子里玩捉迷藏。就是到了现在,耳边还时常能响起年迈的外婆扯着嗓子喊我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伟哎——”,声音绵长有力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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