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秋不久,此刻正是正午时分的光景,几个车夫偶尔拉客经过,店里却没什么人。
朱掌柜正在后头屋子里打盹儿,乔泗沅放慢了步子进去,听见一阵鼾声传来,摘了帽子四处打量了一番,对着柜上的伙计道:“你们老板呢?”那伙计听见声儿抬头一看,放下手里的笔堆笑道:“哟,乔爷,您来啦。”乔泗沅略点了点头道:“有事儿。”说完找了个地方坐下,伙计进屋里招呼了一声,没多久那掌柜便捧着哈欠过来惺忪道:“稀客稀客,您这是?”
乔泗沅收了二郎腿,正了正身子,“跟你们冯老板招呼一声,就说山西那边儿有货,六百大洋,十二尊木雕菩萨,价钱照旧。”说着便起身戴了帽子出门去了。
晌午冯致在岳父屋里议事,吃过晚饭后方才退出来。心里想起白天的事儿,顺道便开车去了一趟泉霁斋。乔泗沅的眼力他自然信得过,前些日子便得了消息说大同有一眼货,当时碍于对方绷价,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回音。
到的时候天才刚刚暗下来,过去便瞧见朱掌柜在跟人对庄,桌上的托盘里是个石锦鸡图案的珐琅瓶子,赝品,似乎是前不久某个老板放在店里嘱托代售的,亦记不清是谁了。冯致坐下来喝了口茶,粗略听了几耳,对方也没议价,还掏了大价钱,包上就走了。过了一会儿掌柜才过来说起那批木雕的事儿,原来当时要价太快,谈妥后那古玩老板突然又反口说还得再考虑考虑,暂时不卖,让再等消息。亏得乔泗沅精,假装扯闲篇之时故意摔烂了店里几个瓷碗,提出让霁月斋一块儿包圆,这事儿权当他欠老板一个人情,就这么着才把这些东西买进来的。
冯致在一旁听的笑起来,卷了卷袖管道:“他倒精的流油,料定人家肯卖,只怕那卖家也会了他的意,不过也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了。”两人说了几句,掌柜起身去柜上拿了张帖子出来道:“澹月楼的怀老板,说是过两日有个鉴藏会,就在云来饭店,请了您和夫人去,梁公馆那边也派人递了,您看看。”冯致随手接过来瞧了瞧,心想这帖子下的突然,澹月楼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虽然是扇面生意,倒也算的上半个同行,可行事却尤为低调,冯致商场上人,应酬自然不少,在外却从未见过这人一面。
店里正准备关门,忽然听见外头有挑夫吆喝的声音,走近了一听,原来是卖荷叶糕的。冯致起身出门,想起梁晋爱吃这个,便带了些回去。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了,外头飘了点小雨,进屋先脱了衣服,下人说梁晋正在书房整理东西,晚饭已经预备在桌上了。书房门开着,他轻轻走进去,看见梁晋站在椅子上,怀里抱了一架小座钟,正慢慢挪着最上面的几本翻译书,小心翼翼分不开神的样子反倒勾的他心里一动,走过去从她手里把那座钟夺了下来。梁晋手里顿时有了空档,回头看了冯致一眼,一边归类一边接道:“一场秋雨一场凉,出门也不拿件厚沉的衣裳,这样爱着寒的体格自个儿还不留意,”梁晋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报纸,示意冯致递过来,“待会儿洗澡的时候多泡会儿,我让人拿套厚点儿的睡衣过来。”
冯致整个人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梁晋在他眼前忙活,她站在书桌对面整理未读的信件和印章,手纤细又瘦白,那盏绿台灯的光融融的落在她的脸上,让他觉得既平静又踏实。
梁晋见他杵在那儿没动,撇过头问道:“累着了?没吃饭呢吧,我招呼人先去给你放热水。”说着搁了手里的东西正准备走过来,冯致站直了身子一手揽过她到怀里,笑着摇了摇头,“晌午在梁公馆吃过了。岳父说上次过中秋他忙着批看学生的作业,没跟你们一块儿去听戏,交代我下周一定要带你回去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吃个饭。”梁晋点了点头,“好,那那天我们先顺道去学校把小沣接回来。对了,蒋先生的父亲殁了,蒋家派人来通传了,明天你得去一趟。”
冯致一边挽着梁晋的胳膊朝外头走,一边皱眉道:“好端端的,年初才过的寿,怎么就没了?”
“说是蒋小姐带着出门一块儿散步,到护城河边儿上被人给拿刀捅了,蒋小姐当时到一旁买东西,回来才发现老爷子流了好多血,当时人就没气了。那会儿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人瞧见是谁干的,可怜蒋小姐目睹了此等惨祸,此刻必然是惊魂未定。”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当街行凶,手段也未免太过于猖獗。想这蒋家平日里做绸缎庄生意,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此事出的竟是蹊跷又奇怪。梁晋听得不安,不免又嘱咐冯致出门在外定要多加仔细,心里却难免放心不下。
第二日冯致先到店里确认了货单,之后便去了蒋家灵堂。冯家同蒋家几代世交,蒋记绸缎庄就开在泉霁斋旁边,也算是多年的老街坊了。冯致去的晚,灵堂里只有一些置办丧事的下人和几个孩子跪在那儿,先到了的人已经吊唁完毕,三三两两的扎在一堆说着话,除去蒋家的亲眷,冯致四下留意了几眼,似乎还看到了姚家少爷和几个并不熟识的商会老板。进去之后蒋传声在一旁先招呼他上了柱香,随后有事就被人叫走了。蒋晏周挨着棺椁跪着,垂着头一动未动,冯致走近探了一眼,见她脸上毫无血色,想是过于悲恸,只好上前鞠了一躬,蒋小姐节哀。
蒋晏周闻言略低了低头,冯致从旁拿了一串纸钱,对着她半蹲下来,一沓一沓慢慢烧着。屋里的礼乐声渐渐大起来,烧过的余烬如羽毛般浮上空,又落在她的孝衣上。冯致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蒋晏周,刨开左邻右舍的关系,连着好几年姚家少爷过生日的寿礼都是她亲自来泉霁斋挑的,印象里蒋晏周是个很专注的女孩子,一张脸精致素净,斯斯文文的,平日里话不多,说话做事都有一种点到即止的妥帖,好几次店里的伙计忙着码货抽不开身,都是她帮忙招呼的客人,连朱掌柜也赞过蒋小姐遇事沉稳,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在蒋府待了片刻,香烛油蜡的气味熏的冯致有些胸闷,本打算出门抽支烟喘口气,刚行到外头的亭子里,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住了他,蒋晏周施施然走过来朝他略点了点头道:“冯老板请后院来喝口茶。”
蒋府的院子不大,白日里的天光从屋檐上倾泻下来,照的石阶缝里昨晚被雨淋了一夜的杂草翠嫩欲滴。隔绝了前院的嘈杂,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显得愈发清晰,鼻腔里都是空气中清新的气味,冯致被带进会客的地方坐定,下人奉了茶来,蒋晏周开门见山道:“近来北平官商之间雅贿成风,冯老板可有听闻么?”冯致手里的茶杯虚晃了晃,抬起头不露痕迹的一笑,“蒋小姐有话但讲无妨。”
“您家是城里出了名的古董铺子,想必托付给店里代售的生意也不少。我知道冯老板眼力不俗,只是若被查处,对您对泉霁斋恐怕都没有好处。”这话意味深长,冯致眯缝起双眼,心内骤然多了一丝提防。
“这些个浑水本与蒋小姐无关,商人重利,许多事情并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
“我原本并不想麻烦您,可我觉得,我爷爷的死或许另有蹊跷,而冯老板恰好是可以帮得上我的人。”
“蒋小姐的意思是?”冯致略加思索后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发现蒋晏周正不动声色的盯着房檐上的麻雀。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从您那儿,买走了那件石锦鸡珐琅瓶。”
姚庆章从蒋家回来时已经是夜里了。蒋晏周年纪小不经事,抱着他只是不说话呆呆的坐了一天,他肩膀上那块儿料子都被眼泪给濡湿透了。蒋老爷子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也没有料到。记得小时候常被教导说做人如纺布,一针一线皆要紧密扎实,可少时焦躁,听不得谆谆劝诫之语,如今回想之余,才觉意味绵长。
姚庆章累了一天,回来便坐在沙发上差人倒水,家里倒是安静得很,底下人个个低着头闷着不敢作声,他心里奇怪,问了姚庆云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同四太太闹了点别扭,当着下人的面吵了一架。据说是因为四太太昨儿在家里头攒了个牌局,没玩多久就在牌桌上和人吵了起来,其实就为了一点深宅大院里头拈酸吃醋的小事儿,牌桌上这种挖苦打趣的事情也常有,偏偏那孙氏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抓着四太太是小门小户出身这样的事儿大做文章,恼得四太太站起来就要动手,还是被一桌上的人给劝了下来,这才作罢。这事儿可大可小,不过几句牌桌上的龃龉,难免被另外几个太太传了出去,姚义昆知道后面子上挂不住,回来就冲四太太发了脾气,两个人拌了几句嘴,到现在也没消气。
四太太的性子姚庆章是知道的,嘴上不带把门儿的,心眼却不坏,等家里消停几天,这事儿也算过了。倒是姚庆云哪见过这阵仗,生生给吓住了,所以一早便溜回了房,姚庆章又多待了会儿,哄了妹妹睡下才离开。
姚庆章回房,从身上取出澹月楼的帖子,外头挂了毛月亮,明日又要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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