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名字放在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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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学校的名字，叫“采荷”。一听就是天堂之城杭州的学校。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好地方，城中心汪一方绿莹莹的西子湖，这儿的学校，是少年们养着梦的地方，正该有此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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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了一番厥词：今日好多地方取校名，一中，二中，十七中，九十八中……，一串数字往下发配，好像太有钱的人拥有太多的票子，点不完也不耐烦，挥金如土，其实是对那些好东西，啥感觉也没了，只管一路数下去。前些时候《中语参》张万利先生邀访一所蜀中名校——石室中学，满园子汉代名臣文翁的遗泽不提了，满墙下书法名宿的校友何应辉先生题写并主持竖立的设计精致的诗文碑刻也不赞叹了，单是“石室”这个名字，就令人立于那个庭院，神飞墨香翰韵之中，思涌芝芬兰蕙深处，自觉是个君子的传人，要有点好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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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采荷实验学校，没让忙碌开会的局长照着简单的行政管理排序定名，一帮自己揣着育人念头的书生要办个有风格的学校，坐一块儿，不肯在校门口弄块阿拉伯数字一挂，便打发了少年们背书包天天进出的第一关口，就站在西湖边，望一池春水，涟漪正绿，新荷正圆，脑袋一拍，灵感来了：咱们也是“采莲人”啊，学子穿越书丛，正该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觅食免不了，但也各各生机灵动，生趣多多。那么，学园的名字就叫“采荷”吧……

这个可不算哈里曼瞎编。杭城早个七八十年，有书生曰经亨颐、匡互生、丰子恺、夏丐尊、朱自清，朱光潜……，一伙年青人，在绍兴白马湖畔，办个自己的学校，名字就有韵致，叫“春晖”。办学宗旨，理念，思想，目标，方向，不必问，都在那让你想起一句情深意真的唐诗的校名里。当然，这个“春晖中学”后来，就走出一串教育家和驰名华夏的文人、艺术家。

后来呢，国民党要在春晖弄个党部，丰子恺先生他们恼了，一跺脚，去了上海，自己又办一个学校。其时他们已各有大名，成就斐然，自然想起办私学的祖师爷孔丘先生之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教育，就是学做人的好样子——推己及人。把你获得的芳泽分给他人，你更芳泽。你想要的属于人的好东西，别人也想要。你欲成为独立自由之人，别人也欲赢得自立自强的通达人格。好吧，咱们的学校，就叫“立达学园”。

采荷，有意境，一片荷叶青青。那，采荷人呢？屈原爷爷早就以香草美人自拟喻德，一卷《诗经》早就教给我们的祖先念诵草木虫鱼之名。采荷，荷塘采莲，其中妙趣，执书卷登杏坛之际，正须思量考究。

又扯远了。

我是在听采荷学校的领导讲座时，生出这么一摊子脑中花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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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升学率，成绩榜，三个狠抓，两个务必，八个联系，精研试卷……，这些，不奇怪，今日中华，举目滔滔皆是也。那是各有各的高招，都够稳，准，狠。除了佩服强中更有强中手，人家的娃娃咋那么厉害，聪明，习惯好，能吃苦，啧啧连叹那些高分头顶上的高分，我没别的意见。

猛地，听那校长言，他们还搞个校园活动——花香伴书香，学生第一天到校，要捧一盆花来，搁到学校花圃里，自己养，还要写养花日记。有时呢，合作养花，扩展植物学知识。要养不活，再搬一盆来，养。有时呢，还请杭州花圃专家来讲座……

这个，跟试卷配上，就对了——要功名，要少年们追分上榜。而同时，又看花弄叶，自己呵护一盆嫩叶娇蕊悄悄生长，偶尔痴迷一下，硬梆梆的考分以外，就会柔软片刻，就会不由自主得趣，就会忍不住，在育花日记上多写两笔，美滋滋，自我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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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间休息，我楼上楼下乱转。庭院中央，方寸之地，小花园曲径通幽，好。走到一处楼顶，嗨，是个花园！红花黄花，分成好多块块。凉蓬下，一小桌，一圈靠椅，一坐，可听下边市声，可眺都市楼影，可赏成丛芳艳。我就坐下，塞上耳机，听一段肖邦，悠悠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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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都是花盆，品色多多。再一看，都插了小花牌。是那些写养花日记的少年做的。花牌上，是少年们抄写的花名，是品类多样的花儿的植物身份——目，种，属，科。有的，还有一段浪漫的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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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很多第一次念到的花名与人名。我看叶，赏花，把这些草木的名字跟那个写花牌的少年的名字一块儿读，不觉念念出声。

韩宇璇，“蕾丝公主”，很班配吧？

丁茜颖，应该等于“万年青”。

年思彤，你是一只“袖珍椰子”吗？

杨张露，天堂鸟花。

徐溢芩，丁香。

胡慧娴，绿萝。

朱睿轩，圣诞伽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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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像一行行诗——

杏花 春雨 江南。

小桥 流水 人家。

鸡声茅店月，

人迹  板桥  霜。

……

名字和名字肩并肩，就是意象与意象在一起。

花名，人名，互相证明彼此的美。他们早该是手拉手的。他们原来是密友。他们是同桌。他们是一块儿回家时连留于好山好水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在一起，像星星与夜空在一起，像芳草跟小溪在一起，像曼柔的歌喉跟叮咚的音符在一起。

还有：白云，蓝天。青山，绿水。和风，柔柳。六月荷，釆莲人。天赐的好东西从来在一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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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联想在一个个荫庇花间的名字上跳动。我惊喜：原来一个个普通的名字，在花名和花的谱系身份的说明书旁，变成了呼唤，开启了窗口，写就了各各能够推敲一番的诗眼。

我看见，那个在作业本上、成绩册里、报名表上只是两个字三个字的名字，在一个绮丽的花名旁边，一下子，玲珑晶亮，欢悦鲜明，让我不由得念出声来：丁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嗯，少年，每当有人念出你的名字，你就会想起爸爸诵着《小雅》为你选择美丽词语来祝福你一生的那个特别时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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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涵宇，曾经的齐国秀媛，不都用一个“姜”字儿怀恋她们的家乡吗？她们是太公的孙女，是东方大邦的血脉。她们手如葇荑，螓首蛾眉，往往远赴异乡他国，那时节，这些为家邦怀柔修德的女子，必是心涵广宇，目光清澈，妩媚与坚毅兼具的吧？所以，涵宇，这个名字就可放在芳草之间，葳蕤之中，当一部齐鲁春秋来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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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叶天树，当你在一盆花前写下这三个汉字时，一定发现自己就是碧叶、青天和一株小树，一定隐约想到我们原本就是百草的兄弟，万木的亲眷。我们的名字是自然的孩子，是造化的绰号，是天与地的神秘符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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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孩子一笔一画写得秀丽：“金枝玉叶，叶片为绿色，喜欢温暖的地方，象征高贵，幸福。”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样动人的花语后，你有心，你觉察到了自己名字的珍贵，你为它找到了刚刚好的一个位置。

把“石室”这个名字放在一所中学的名字前，是给这学校点上灵动的眸子。所以，昨天，大家一下车，就喜欢上了一所学校的名字——学正中学。那几个醇雅的汉字用浓墨而不是红漆刻在花岗岩上，书卷气溢出来，让走过的孩童个个变成“青青子矜”的书生。

昨日夜话，天水解放路小学赵鹏飞校长说，他的小学，创办于光绪三十三年，是甘肃最早的新式学校，进士出身的天水教育家张世英先生为之赋名“亦渭学堂”。世英先生赐进士出身，历官陕西各地，曾为渭南知府，“政绩为三秦之最，循良称全陕第一”，光绪帝谕旨：“办学尔圣。”以昭激劝。世英先生治渭南，民风纯清，“无处不闻讲训弦歌之声”。光绪三十一年，回天水故乡，动员族人并自捐俸银共一万余两，创“敦本学堂”，后改名“亦渭学堂”。秦州、渭南，渭水一以贯之。渭南为张先生第二故乡，劳心用情最多。在他，秦，亦渭也；渭，亦秦也。推己及人，开启民智，一视同仁。一个“亦”字，情义道德，俱在其中。如此名字，就是一个教育故事。

把你的学校名字放在一条河流的名字旁边。把你的学校名字放在一座山的名字后边。或者，让你的学校跟上一眼泉的流脉，像我们十四班正在写作文的“酒泉中学”那样。不要偷懒，省事儿，用第一第二这样简单潦草的序号匆匆取名，结果就如一个无趣的人，只会数钱，即便他买来一幅幅名画，也会当成一张张写着大数字的钞票，忙忙碌碌点过去。

把你的名字写入花间，那个名字，就是“花间词”，就是温庭筠和韦庄的隽永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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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少年们搬一盆花放在学校的天台花圃，浇水，观察，写一份花儿的档案，知道这个小东西“不耐旱”，“喜湿润”，“怕暴晒”，知道她柔情万端，“无奈而又给人希望”，然后缀上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你就有了一丝牵念，一缕惆怅，一点怜惜的心绪？也许，这几日你在课堂上有点走神，有点心不在焉，有点忘记了某事又想不清楚的烦闷，正是因为，那株笼着你名字的花草，多日缺水，叶黄枝干，少了你当日关注怜惜的呵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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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多了吗？还是，这所名叫“采荷”的学校，为了让少年们重新打量自己的名字，体味名字的内蕴，才特意设计了这个“花香伴书香”的小活动？或者，这个摆满鲜花的天台，只是为了让闷坐听课的我，心随幡动，灵犀一点波心荡，杜宇方啼春光晓，醒过来，去打量汉字的内蕴，命名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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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

择了一片芳菲隐居

把小小的日记本

藏进花的裙底

呼唤我

就是呼唤你

你浇水开花的秘密

刚好

是我写下姓名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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