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铨的这篇弹章道出了人人心里的话,可与陈东乞诛六贼之疏相媲美,传颂一时,后来金人花了一千两银子购得副本,金皇帝读了,说:“南朝有人!”
赵构、秦桧不顾全国人民的反对,采取镇压的办法,王庶、赵鼎等都被逐出政府,胡铨被押解出京编管,其余受到谴责发放的甚多。
绍兴九年正月初一,南宋政府正式宣布和议成立,宋向金称臣,金朝归还徽宗梓宫和韦太后及河南陕西之地。
渊圣皇帝仍活在世上,赵构怕他回来争夺皇位,谈判中只字不提,两年以后,韦太后被释南归时,渊圣滚卧车前,泣求太后回去后传语九哥及宰相,为其留一条性命,回去时得一太乙宫使足矣,别无他求!
韦后及徽宗、郑皇后还有赵构原配邢皇后三口梓宫回到临安时,赵构擗踊号哭,并再三跪谢大金皇帝成全他孝子之恩。
金使不禁暗暗匿笑,这几口棺材郑重其事地运来,其实何尝有徽宗等的一根骨骸?徽宗死在远塞,骨骸早已散失,哪里去找?金人连另外找一副死人骨头,来代替也懒得做。
他们明知这几口棺材不可能打开来,乐得寻寻南宋君臣的开心,一百多年后,胡僧杨琏真伽揭开棺材,那时南宋已亡,他把南宋诸皇陵一一打开,尽劫其殉葬的珍宝以去。
当他挖开徽宗的祐陵,撬开棺材时,不禁惊呼:“南朝皇帝,根柢浅薄,尸骨全无,已化为一架木灯檠”,他像一个在现场作案失手,空手而归的窃贼一样,骂一声,一顿脚踩就把它踏得粉碎。
稍后他撬开宋理宗的梓宫时,取出骷髅,老实不客气就在其中小便,后来带回家中,用金银八宝把它嵌镶起来,当作自家的溺器。
绍兴九年议和的内容如是而已,但就是这样一份和约也还是靠不住的。不久,女真贵族内部矛盾再度爆发出来,主持和议的挞懒以 “交通宋朝”的罪名被杀,他的下场比粘罕更惨。
兀术杀挞懒有功,升为都元帅,封越国王,他毫不犹豫地撕毁和约,发兵四路,大举侵入宋朝的江南、陕西、山东之地,亲率领主力进攻汴京,战火立即蔓延全线。
兀术还是用老眼光估计新形势,他没有看到双方力量对比已发生变化,凡是迷信自己的武力和权势的人,往往是盲目的。
女真建国已二十五年,灭辽灭宋,战必胜、攻必克的良将锐士多已物故,生存的也都成为既得利益者,已经享受富贵多年,锐气折尽,再要他们像当年一样驰驱战场已不可能。
有人看到河东祁州军营里,长官斜也猛安一听到动员令害怕万分,马扩的老对手撒卢母,前年曾出使临安谈判和议,后来转入军队直接带兵,他狡猾比过去尤甚,已看到形势不妙,夜里常常失眠叹息。战争打开后,他无法约束部下,但劝以 “勿轻动,候岳家军来即降”。
一两个例子可概括其余,兀术就是统带这样一支暮气已深的军队,南下入犯的,自然不可与当年斡离不、粘罕统率的二路大军相提并论。
但是战幕初启之时,南宋边境长官秉承朝廷意旨,不敢坚决迎战,使兀术取得一些前哨战的胜利,
特别是曾杀死陈东的尹孟庾,此时正在东京留守任上,兀术大军掩至,他不发一矢,就开城投降。金朝西路军统领 “啼笑郎君”撒离喝,也取得长安,挺进凤翔,
兀术完成了第一步战略目标,趾高气扬,但再想前进一步,碰到严阵以待的南宋军队,他就要大吃苦头了。
宋金双方第一个主力大战发生在顺昌 城下,迎待兀术的是马扩的好朋友刘锜,他统带的部队就是著名的八字军。
刘锜回到中枢任职禁军时,王彦带着多数官兵面上都刺着 “赤心报国、誓杀金贼”的八字军也在临安,被任为皇帝宿卫亲兵前卫副军的都统制。
由于八字军来自河北的义军组织,它受到许多人的排挤和歧视,受了不少肮脏气。
有一天,八字军官兵与解潜统率的禁兵,在临安闹市清河坊冲突起来,解潜禁兵不住口地骂“刺面贼”,双方都打死打伤了几个人。
朝廷把王彦、解潜二人一起解职,八字军划归刘锜统带。王彦与刘锜有很深的交情,
金人背盟前,刘锜已被外调为东京副留守,率全军官兵一万八千人及家属眷卫一同前去赴任。他们从临安出发,沿运河舟行五十多天,五月下旬到达顺昌时,
接到东京失守,金军前锋已入陈州 ,距此不过三百里地的警报。刘锜立刻上岸,赶修工事,坚守城池,以逸待劳地迎击兀术南下之师。
陈规虽是文官,他用自己发明的突火枪打退攻城的流动部队。
距船埠头不远处,在一辆用羸马拖着的半旧大车上 ,摇摇晃晃地坐着刘锜娘子,长期住在西北边疆,吃饱了山风谷露、飞沙走石,
再加上东京沦陷、家属星散,后来又听说马扩兄弟一家的惨遇,亸娘至今尚不明生死,
接着是丈夫在富平战败后受贬,赵隆咯血加重,在那一年多的时间中,她代替亸娘衣不解带地服侍,直到他死亡。
所有这些都是多年前了,她看起来是老了一些,但她的明快伉爽犹如一条清浅的溪流的性格,一副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热诚心肠,与过去都没有什么两样。
接到刘锜被任为东京副留守的诏旨,刘锜娘子高兴得像个的十岁孩子,那里有她儿时的欢乐、青年时代的幸福和未来希望的寄托。
灯市、大相国寺、龙舟竞渡、棘盆……都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她每天催促丈夫起程,
想不到丈夫阴沉着脸给她带来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将在顺昌坚守,“此处不守,金骑长驱,江淮都不可保了,事关全局。只有在此处打败了它,叫它匹马不还,那时再收复东京易如反掌。”
:“今日就与丈夫守在这里,誓同生死!”,渗透着妻子与丈夫同生死的深情,还会发生良好的作用,因为她与八字军官兵的眷属们都有深厚的交情,她的态度将会通过眷属们去影响儿子与丈夫,刘锜不禁感谢地对她看了一眼。
刘锜要动员一切可以动员的力量,果然在誓师会中,官兵们的情绪十分高涨,当刘锜宣布沉凿船只,断绝归路,誓死坚守的决定时,
万众一口地回答道:“敌骑纵横,誓与留守一起死守,不作南归之想。”
刘锜督率战士修筑工事,妇人们也在旁传递砖石,秣马磨刃,刘锜特别下令在各城门外,赶筑低矮的羊马垣,穴垣为门,又尽撤城外居民数千家,烧去房屋,免为敌军掩蔽。
六天后,工事粗毕,探马报来,金三路都统葛王完颜乌禄与龙虎大王(兀术女婿)等三万人已逼近城下。
刘锜下令,大开诸门,敌人疑惧不前进。第三天才发动猛攻,刘锜依羊马垣为掩蔽,用破敌弓与神臂弩自城上及垣中射敌,无不中,敌军稍却。
刘锜乘势派步兵开垣门出击,金军大集于河边,退走不及,溺死及被杀伤的达数千人,金人退兵二十里在东村驻营。
半夜闪电霍霍,雷声轰轰 ,刘锜派阎充率领五百名壮士斫营,这五百人都是老兵,临阵经验丰富,斗志十分旺盛。此时金营中灯火全灭,在电光中看见有辫子的人就以大斧斫杀,金军死者无数。
忽然电光一闪,清楚地照见一名身穿黄金铠甲,乘一辆朱红漆大车的青年贵酋,图逃不及,口中大呼呼: “留得我天下可太平!”,壮士们大斧一指,顿时尸横车下。
第二天天色如故,完颜乌禄又退兵十五里,午夜以后,刘锜派出一百壮士悄悄地袭入中军,黑暗中大家伏地不动,单等电光一闪,就奋力斫杀。
一百人分为几处,到处喊杀,忽然嘂 声一吹,又立刻集合起来,倏分倏合,金军不明虚实,乱了一夜,自相攻击,死在自己人手里的不少。
一次攻城,两次受袭,都遭到败衄,完颜乌禄气馁求援,兀术向从人索取靴子穿上,立刻点集十余万大军,分路并进,不消两天工夫都赶到顺昌城下,
他巡城一周,口出大言道:“这座小小的顺昌城,有何难攻,你们何以致败?明日看我靴尖一动,就把它踢倒!”
“此番南兵,非同昔比,国王临阵自然知道。”,兀术怒气冲冲地鞭打了两名将军,然后下令:“明日拂晓攻城,破城后,男子杀尽,玉帛子女及八字军眷属都归俘获者所有!”
主帅来临,自有一番声势,城上人看到城下大军云集,旗帜蔽空,军号呜嘟嘟地吹个不停,知道兀术已到。
宋军有人提出见好即收,朝廷必有奖赏,这是一场比赛毅力的斗争,在更严峻的考验中,他们竟有些踌躇畏难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刘锜当机立断地提出:“吾军一动,兀术追来,前功尽弃。如使敌进犯江淮,我生平报国之志,反成误国之罪。不如背城一战,死中求生可也!”
以一万八千人抵御十万之众,要使大家真正安下心来,还需要采取一些措施,刘锜娘子当天就迁出原来居住的行馆,迁至北城门内的火神庙。
当着许多军官家属的面表示:万一城池有失,誓以身殉,必不令将士独死!当夜迁到火神庙来住的眷属不下百人,
人心大定,此时正值六月炎暑中,城外的颍水涨溢,人马不能涉渡,兀术明日攻城的命令要实行起来谈何容易。
没想到在他进军前,刘锜已派人在颍河上搭了五座大浮桥,又给兀术送信道:“今太尉闻知太子将来攻城,大军渡河不易,谨献浮桥五座,如太子真要决战,即请济师可也!”
果然激怒了兀术,次日清晨,他率领全军,真的从渡桥上渡过来,耀武扬威地杀奔城下。
刘锜早在草丛中撒下毒药,嘱咐全城官兵: “即渴死,毋饮河水!”,金兵攻来,他不动声色,只以神臂弓猛射却敌,一面传令官兵乘早凉,轮番休息,吃饱饭后准备大战。
金军一早出动,渡过浮桥时,耽搁了一些时间,又在城下叫喊怒骂,口渴难受,许多人都去喝了河水,一时毒发,呕吐的、倒地的不计其数。
兀术急令禁喝,只是在几万大军的一片混乱中,这样的命令一时是难以生效的,一批批倒卧地上,影响了士气。
大规模的、强烈的攻城战,始终组织不起来,自晨及午,金军朝气已失,我军神气安闲,刘锜看到时机已至,先以数百人出西门尝敌,接着又以数千人出南门,戒令勿喊,但以短兵与战。
八字军蓄锐已久,一阵冲击,势如虎狼,把金军逼退数里之地,来不及渡回浮桥的纷纷坠死河中。
八字军的目标,是要打败乱后复整的兀术中军,
那天兀术身披白袍,裹甲数重,乘骑带甲的战马,他的三千牙兵都披双重铠甲,头戴铁兜鍪,三人为一伍,同时并进,号称 “铁浮图”,临阵时只许前进,不许后退。
历年宋金大战中,金军常以铁浮图配合两翼拐子马,左右迅速包抄,中间突破以取胜。
但这次因颍河前阻,地形迫隘,刘锜又到处布下拒马木,限制拐子马,八字军两个人组成一队,一个挑去铁浮图的兜鍪,另一个以大斧砍其手臂,碎其头颅。
酣战不久,就把铁浮图消灭了一大半,八字军人人奋战,有的抓住敌人,紧抱不放,二人一起坠河淹死。统制官赵樽、韩直都身中数箭,依然奋进,不肯后退,刘锜在高处瞭望,急派人硬把他们扶回来。
双方酣战到酉时,金军全面后撤,势若山崩,丢下的尸体不下五千具,兀术率败兵退到城西,还图再战,检点各军,伤亡实多
是夜大雨如注,平地积水一尺多深,颍水泛溢,势如山洪暴发,一夜中咆哮不绝,刘锜乘胜,又派出多支队伍前去追击,雨声、雷声、河水声、喊杀声汇成一片,金兵营中人人惊慌,不战自乱。
兀术不得已,只好拔营逃回汴京,丢下的车辆、旗帜、器械、兵刃、粮秣来不及搬走或破坏,堆积如山,这就是著名的顺昌大捷。
顺昌一战,刘锜始终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克服了顺昌城卑、无险可扼以及金军锐进、寡不敌众的两大不利条件,
充分调动一切有利因素,用间,用毒,助长敌人的骄气怒气,激励我军的勇气斗志,临事制宜、灵活多变的战术。
天气炎热,雷雨频作,本来是双方共同的条件,他巧妙地为自己一方利用了,表现出卓越的指挥艺术。
顺昌战役改变了战争面貌,传说金政府得到败讯后,吓得丧魂落魄,把燕京珍宝悉数搬回老家,作逃走的准备,说明金军这次南侵的基础是十分薄弱的,将以大败告终。
顺昌战役以后,接着韩世忠有收复海州之捷。吴璘坚守大虫岭,田晟苦战泾川,稳定了西北战场,连得向来拥兵不战的张俊也来凑热闹,派勇将王德收复宿州、亳州。
进取最锐、进兵最速的是岳家军,在短短的一个多月中,先后收复颍昌、淮宁、郑州、西京洛阳,
七月初,兀术以骑兵一万五千人来到郾城决战,岳飞亲率四十骑突阵,金军大败,杨再兴差一点活捉兀术,
几天以后杨再兴又以三百骑击杀金军两千人,不幸战死,焚化他的尸体时,得箭镞二斗,可以想象他在战阵中叱咤风云的气概。
接着颍昌大战,猛将岳云手执一对铁椎,以八百骑陷阵,兀术又一次大败。
岳家军进展到东京附近,牛皋等在京西一带连捷,梁兴渡河联络太行山忠义与两河豪杰,义军韦寿佺、孙谋等部积极准备与岳家军会师,旗号都用 “岳”字。
沦陷区的人民奔走相告,甚至白天罢市,黑夜起来,披衣伺听风声,自燕以南,金朝的号令不行。
兀术还想在河北 征集汉军再战,竟无一人从者,他悲叹道:“我军起北方以来,未有如今日之败衄!”
岳飞意气风发地对部下说: “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正待指日渡河,忽然接到朝廷退兵的命令,
岳飞奏称 “金人锐气沮丧,尽弃辎重,疾去渡河。豪杰向风,士卒用命,时不再来,机不可失”,
赵构、秦桧发急,一天中连下十二道金牌,严令班师。岳飞愤慨泣下道: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不得已下令退兵,百姓遮马痛哭,声震原野。
辛苦收复的土地,一时又沦陷敌手,在金人 “必杀岳飞,始可和”的指令下,内奸秦桧下毒手,先解除韩世忠、岳飞等的兵权,接着就捕岳飞、岳云、张宪入狱。
花了两个多月,一再改编伪造罪状,秦桧的走狗张俊与万俟卨,收集伪证,引起许多正义人士的公愤。
绍兴十年除夕,就把岳飞等三人在临安的风波亭杀死了,成为千古冤狱。
岳飞被杀,韩世忠愤怒地前往责问,秦桧回答 “莫须有” ,韩世忠说:“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这时韩世忠已被收去兵权,只好骑驴载酒,杜门不谈天下之事。
主张抗金的刘锜也被解除兵权,后来被放逐到湖南去,岳飞死后,宋朝再次投降,自动解除武装,奉表称臣,无耻地宣誓“世世子孙,谨守臣节,岁贡银绢”,
金朝承认南宋在大散关至淮水一线以南的小朝廷,千百万人民以鲜血凝成的大好抗战形势,被投降派活活地扼杀了。
从此,我国历史上开始了一段空前的黑暗统治时期,赵构、秦桧这一伙,对于一切持有不同意见的人横加残酷的迫害,凡是主张抗金的,如非杀害,至少也要就地圈禁起来,
苟容自安、赞同屈膝讲和的,得到升擢,富贵立至,秦桧当政的十多年中,无时无刻不在整人害人。
明朝正统年间,有人在杭州西湖岳坟前,铸了秦桧夫妇、张俊、万俟卨四人的铁像。
绍兴十二年以后,良将名臣被秦桧锄芟殆尽,秦桧又大起文字狱,手段之辣,株连之广,都是历史上少见的。
靖康年间伏阙上书的太学生沈长卿,晚节不移,始终疾恶如仇,以垂老之年,赭衣白发,锒铛上道,亲友不敢相送。
秦桧被禁军军官施全暗杀未遂,赵构下令宰相出门时,派五十名军士保护,秦桧晚年在一张屏风上密密麻麻地写着许多人的姓名,凡是榜上有名的,迟早要遭到他的毒手。
反对议和的宰执赵鼎、李光和翰林院编修胡铨,此时三人均在贬所,赵鼎对儿子赵汾说:“秦桧定要杀我,我不死一家受祸,不如我一死了事,你们可安。”绝食而死。
没想到秦桧仍不肯放过他的家属,尽逮赵氏家属及参加会葬的亲友,搜出往来书札,立大案把上述诸人及宰相张浚等人,一并罗织在内,欲诬以谋逆大罪,尽灭其族。
狱成,秦桧已病重,颤抖的手,在牍尾署不成自己的名字,隔了两天就已病亡,这批囚犯才得死里逃生。
秦桧死后,舆论大哗,赵构及时下了一道严厉的诏书,与金朝讲和乃国家之既定政策,如再有人敢妄论者,朕必加重谴。
赵构还要坚持屈膝投降的政策,不肯迷途知返,南宋人民仍在漫漫的长夜中,望不到天明之日。
马扩处在这样一个历史时期中,必然要成赵构眼中钉,赵构、秦桧对马扩还有特别憎恨的理由。
建炎三年,在临安的两名高级将领苗傅、刘正彦因不满朝政,突然发动兵变,废黜赵构,当时朝政腐败,王渊、康履及内侍蓝珪、曾择等人,狼狈为奸,人人切齿。
苗、刘失败,赵构复辟,侦知马扩的活动,但抓不到多少把柄,就以 “马扩往来其间”的暧昧罪名,趁机把他贬谪出去。
绍兴中,主战的宰相张浚兼任都督,总揽北伐之事,他辟马扩为都督府都统制,事权甚重。张浚还亲自写了一封信为官家解释道:“上不怒公。”
结果马扩没有就辟上任,马扩先后也被任为沿江制置副使及沿海制置使两个要职,可见朝廷上还是有人想用他,由于他手下没有一支嫡系军队,很快都辞免了。
正因为没有自己的嫡系部队,他在北方时,挫失于真定、清平,到南方后也不能像岳飞、韩世忠那样得到充分发挥,这是他生平最大的遗憾。
绍兴和议前,金使撒卢母来临安,气焰嚣张,后来派马扩接待。马扩过去多次与撒卢母打过交道,深知他的底蕴,这时采用摆老资格的办法,历数金朝元老重臣过去与他的交情以摧抑其骄气,撒卢母气焰顿挫,在马扩面前十分尽礼。
那时马扩已长期居住在融州仙溪,野服筇杖,竟像个桃源中人
马扩的名字肯定会写在秦桧的屏风上,而且一定名列前茅。不过秦桧熟知他在金朝还有不少认得的人,唯恐引起金人的非议,不免自找麻烦,因此暂时移后,
马扩居然能逃过秦桧之手,成为一条漏网的大鱼,这倒令人感到意外。
绍兴十五年七月中旬,身居融州的马扩忽然接到刘锜一封来书,邀约他去岳州,扣准中秋之夕,与几位老友同在岳阳楼上赏月。
刘锜以大帅之子,参加戎行,入卫宫禁,做过多年高级将领,生活一向过得十分豪奢。
顺昌战胜后,声名洋溢,以反对和议,斥居湖南,收入全无,能干贤惠的娘子,不幸积劳去世。他自己又不善理家,几年下来,竟落到赤贫地步。
一天,他去乡间酒家赊酒过瘾,酒家不肯欠赊,争执起来。他一时感慨,在壁间题了一首 《鹧鸪天》词,谈到本人经历,有 “十万军中挂印来”之句,酒家才知道他就是名满天下的宣抚判官刘四厢,
从此刘锜的穷也传遍了天下。在临安的大将韩世忠及杨沂中先后派人送来金帛供他使用。
刘锜在接受礼物时也分出档次。主战派韩世忠送来的礼照单全收,附和秦桧、张俊的杨沂中的礼物,他只收一小部分,退回大部分。
柘皋之役 ,刘锜与杨沂中同在战场打败金军,相处得还算不错。只是杨沂中靠拢权相,苟得富贵,骨气全无。
岳飞死在风波亭,他是监刑官,虽系奉旨,他却不曾坚辞,因此刘锜鄙薄其人。对他送来之礼,面子上不好全却,只肯收一小部分,准备作友朋醵饮之资,一下子就用光,含有早些脱手之意。
刘锜、马扩分别闲居在湖南、广西,如果两个失意人聚在一处,肯定要受地方官注意。刘锜选择了岳州的岳阳楼为聚首之地,还有一层深意。
岳飞被杀后,无耻的岳州知州居然上奏朝廷:臣耻与逆臣同姓,乞改岳州为纯州,朝廷准奏,改岳州为纯州,相应地岳阳楼也改名为纯阳楼。
刘锜信件随笔写来还是岳州、岳阳楼,这一字之差中间含有千言万语,马扩自然会意。
在约定的当天中午,马扩赶早来到岳阳楼,不想刘锜已到岳州两天了,两个阔别十二年的朋友,彼此都已改变得很多,
刘锜鬓上竟已出现斑斑星霜,想到刘锜当时风华正茂的年代,马扩特别感到惊异。马扩自己也改变得多了,额头上几条深刻的皱纹,
刘锜早已搁在喉咙口的一声亲热的“兄弟”,竟吞了回去。他们要过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
“上回看见嫂子,还是好好的,如何在湖南折腾了两年,她竟没了?”,“正是你嫂子临殁时还拉着俺的手说: ‘寄语三弟,务必把亸妹子接回来,重图团圆,咱死了也好瞑目。’
马扩默默地接受了那谴责,不管他有多少理由,把亸娘一个人孤零零地撇在异域毕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他怎样来为自己辩解呢?
他叹口气,轻轻说:“倏尔奄化,俺与小驹儿分手已十八年,音信杳无。如今还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流离何处,埋骨何方。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往事忽然潮水般地涌来。宣和四年元宵之夕,马扩在刘锜家的客厅中与刘锜哥哥扺掌深谈,不觉达旦,当时何等意气!
不想楼上闺房中的刘锜娘子与亸娘也是一夜无寐,笑语温馨。
正是在那一夕的谈话中,兄弟俩设计了即将到来的伐辽战争的战略方案,谈到可能发生的宋金战争,也正在那次谈话中,确定了马扩与亸娘的婚期。
然后是一连串的战争、亡国之祸、贬谪、坐牢乃至死亡,连续来到这两个家庭中。
那个元宵之夕就是线头,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当时当地,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一时都沉默下来。
岳阳赏月本来是湖广人的传统节目,每届中秋,挈妇携儿前来赏月的当地人、外地人挤得水泄不通,座无隙地。
和议以来,老百姓的心都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大家已失去赏月的兴致,更兼岳阳楼改了名,使它蒙上不洁之名,更使游人裹足。偌大的一层楼上,竟只有三四桌座客,越发显得空旷冷落,令人索然。
刘锜约定的两位老朋友,这时如约赶到,是西军时期的刘子羽和刘子翚兄弟。
“子充,真定官署一别,不觉二十年。”刘子羽不暇寒暄,抢先发言,“人事沧桑,不想今日得在此相见,可称幸会。”
南宋初年人谈到京华旧梦,谈到政宣往事,恍有隔世之感。他们具有双重心理,既怕触痛心情,又怕把前尘都淡忘了!
马扩系狱,事情确实涉及父亲,刘鞈在东京围城中请吴革向马扩转达自己的忏悔和歉意,父亲殉国,死得重如泰山,为人子者,何忍坐实他父亲身上的这点白璧微瑕!他希望马扩把这段过节忘了,
马扩会意,立刻举杯为彦修、仲修昆仲远来不易干杯,果然把这笔旧债勾销了。
在这天翻地覆的二十年中,刘子羽凭着他赤诚的爱国之心、过人的才智干出了一番辉煌的事业:他辅助张浚,在谈笑之间,就把拥兵跋扈的叛贼范琼,执付大理寺正法,解散他的余众,匕鬯不惊。
富平战败,五路震动,刘子羽与大将吴玠、吴璘兄弟等同心协作,力挽狂澜,在和尚原等处大败金军,挡住它入蜀之师,确保川陕一带,刘子羽赞画之功为多。
秦桧议和,金使萧毅的坐船上打出 “江南抚谕”的旗号,把宋朝看得一钱不值。那时子羽正在知镇江府任上,不怕违背君相之意,派人乘夜换下旗来,为宋朝人争得一口气,
其结果当然罢官而去,还落得党同张浚反对朝议的罪名,成为秦桧屏风上有名的人。
饮酒之际,马扩问起刘子翚这几年的行止。刘子翚自己笑而不言,刘锜指指他随身带的一个行囊道:“仲修年来已移居荆襄,有所撰述,弃道学家而不为,撰述之余,行吟江边,几日来,这一行囊的诗稿又将盛满了。”
酒过数巡,忽见四隅散座上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刘锜机警,要大家注意。
刘子翚轻声地提出一个聪明的建议道:“兄弟这几夜常在湖边漫步,都听到水上琵琶,声调激越,遥遥望去,一叶扁舟上,有人风鬟雾鬓,似不胜哀怨,莫非也是个有心人。
咱们何不就此散了,晚上租条官舫,载酒赏月,兼去寻那丽人的琵琶声,岂不比在此地看这几张肮脏面目为好!”
从绍兴十一年议和以来,天地万象也随着人事的改变而改变了。从那以后,再也看不到一个万里无云、皓月当空的中秋佳节。
似乎人们的眼睛和心灵都蒙上了一层薄翳,今夜,船泊湖中,那刚升到君山上的明月已显得那么小,而且被层层浓云薄雾所包围,
天象黯淡,举座不欢,大家坐在舱里喝闷酒,不过洞庭湖毕竟是寥廓空旷的千古胜境,尤其在夜里,无边无涘,水天相连,
连日天气不佳,在他们视野所及的一角湖上,并未发现有其他的船只,这山山水水,这一片天地暂时就归他们占有。
刘子羽在舱内喝了两杯闷酒,憋不住了,携着酒壶瓦盏,走到船头上来独酌。
忽见月色转明,星斗灿烂,刘子羽不禁豪气直涌,逸兴遄飞,他满满地斟了一杯,泼入湖中,以酹水月,
接着又斟一杯,遍揖星斗万象,慨然说道:“国家失计,湖山蒙垢。俺刘子羽身虽伏枥,志在万里,他日如不能驱逐胡虏,清除君侧,手挈燕云五路之地还我军民,有如此水!”说着又把这一杯酒向西、北两个方向泼去。
一阵急迸的,犹如刀枪齐鸣的琵琶声渡水逐波而来,一艘舴艋小船,越过一大片芦苇丛,向他们船的方向驶来。
那如泣如诉的琵琶,与如梦如幻的柔橹已融成一片,刘锜忽然回到舱里,拈起一管竹箫,呜呜幽幽地吹起来。他吹的是与琵琶声合拍的 《定风波》词曲。
那一曲当年在东京曾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把刘锜、李师师都卷在里面。现在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吹到第三遍时,那边的琵琶已停,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弹起来,那又是他熟悉的 《琵琶仙》自度曲。
当时师师在镇安坊反复度曲,刘锜每夜都去,帮她合拍定音。如今天壤之间,能够用这一曲来响应他的 《定风波》,除师师外再无他人了。
他们都走到舷边,大舸在湖中已碇泊多时,等到舴艋船靠拢,就放下一条跳板搁到小船上。果然看见李师师扶在小藂肩上,略为踌躇一下,先在跳板的那一端蹭了一蹭,试试它的弹性,然后就勇敢地走上跳板,渡入大舸。
在溶溶月色照耀下的洞庭湖官舫内,在彼此劫后余生的心情中,无意邂逅,天涯相逢,大家都有说不出的激动。
师师披一袭敝旧的缕衣,青布帕底下微微漏出几茎灰白的发丝,但绝代风华,仍不减当年。小藂也已中年,比从前倒胖了,
师师进入舱内,与刘子羽兄弟厮见了,刘子羽在东京时曾见过面,刘子翚却是第一次相见,
师师在青城斋宫内怒斥二酋、引簪自绝一事,天下无人不知。后来又传说她绝而复苏,伺机逃脱,流落江湖,
马扩在和尚洞山寨时,曾听飞行豹子崔忠说到在黄河边救起的那贵妇人,莫非就是师师?
师师泫然掩泪道:“崔忠救的那病妇人就是师师,被射倒的一个,就是何老爹,当时未死,今尚健在。师师在那民户家中养伤六个月,幸得痊愈,后来何老爹、小藂都找来了。”
“五马山寨被陷之日,十多万义军同日就死,那崔二哥以后不闻信息,想也在当时捐躯了。马扩至今未死,愧对义众。”
“师师自脱虏手,流落江湖二十年,其间地方驱逐、官府名捕者也不下七八次,受了多少肮脏气!今日与诸君邂逅,千言万语,一时也说不罄尽。诸君不怕污心,让师师再奏琵琶一曲,聊抒胸怀,如何?”
中秋以后又饮了两天,直到十八那日,大家才分手而归。那次小聚,刘子翚最为丰收,他为师师写的一首绝句竟成为一时绝唱: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自从李师师把那重要消息告诉马扩的一瞬间开始,他神不守舍,他的心早已飞离此间。
以后两天,他虽然随大家一起喝酒、说话,听师师鼓琴,随大家痛斥和议之误国,但这里仅仅是他的躯壳,他本人早已飞越万山千水,直往河北去了。
师师告诉他的是,何老爹从北方带来的消息,马扩的母亲、大嫂、妻室及他盟兄之妻赵大嫂等,都在河北路新乐县一户女真猛安家里当女奴,女儿载儿早于数年前夭折。
何老爹特为他去新乐县一次,与马母等人都见了面,只有他的妻室因病未能见面。
那猛安许她们家属备款来赎,何老爹已付出了一部分赎金,为她们脱去奴籍,另外赁屋居住,但尚余之数,何老爹力有未逮,特回南来,到处找寻马扩,希望他早早筹款去陪她们回南。
何老爹现在淮南榷场任事,愿陪马扩一起去北方,竟其全事,这个消息极大地震动了马扩。
南宋的文武官员以及殷富民户渡江以后,家属大都留在北方,被女真、色目人掠卖为奴。
绍兴议和后,朝野间忽然掀起一股赎卖奴婢之风,买的方面通过种种关系,打听到自己家属的确信后,愿多备金帛赎取,
卖的方面乐得趁火打劫,重重地勒索一笔财物,表面上也真是两相情愿,颇多成交。
大将杨沂中、李显忠的母亲妻室先后都赎回南方。当时在边界南北已有那么一批人利用各种关系,居间说合,赚取佣金,
马扩、何老爹来到河北新乐县,一路上亏得何老爹熟悉情况,倒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刚到门前,侧耳细听,里面竟无一点声息,马扩的心不禁狂跳起来。推门进去时,看见母亲、两位大嫂都在外间,彼此惊喜之余却没有发出多少声音,似乎有一种凝重的气氛把所有声音都冻结了。
母亲不暇说话,先用手指指里间,再把手掩在嘴唇上,表示噤声。只消有这个暗示,不用其他说明,马扩一切都明白了。
房间当然是破旧的,特别是那扇通往里室的门,手指略为推动一下,就会发出“咿唉”之声,
马扩把门轻轻抬起,侧身而入,只见亸娘拥着一条破被絮,缩在土炕里侧。难道这就是他日夜凝想的妻子?她瘦得已经失去人形,
马扩弯下腰来,仔细辨认,只见她发髻散乱,一半的长发拖在枕头旁,满面通红,两眼微微睁开,这对眼睛是看不见人的,
马扩伸手在她脸上、身上摸摸,感觉到她还微微有些鼻息,身上却像烧红的火炭似的烫手。
她的生命早被烤干、炙枯,现在只留着一线游丝还寄居在躯壳中,她已活不了多久,
赵大嫂跟了进来,她只唤得一声 “三弟”,已是长泪直流。然后抽抽噎噎地叙说亸娘从昨夜以来,已是昏迷不醒,晌午醒了片刻,口中呓语不绝,已认不得人。她要马扩出去坐坐再说。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那年马扩带刘七爹、巩元忠等十三人出走五马山,她们就被留下来当作人质。
杓哥都统倒没有怎样难为她们,唯有那唐括讹论因受愚于马扩夫妇,十分恼怒,意图报复,单等杓哥都统调离真定,就把她们卖给附近地区的一个猛安家。
她们身为奴婢,受尽折磨,亸娘的病就是这样重起来的,陶成听说马廉访从南方起了大兵前来征伐,谁要虐待他的家属,将来破了城,合家屠灭。
他做了一件好事,保州被攻陷后,把大嫂带出来,一起卖与那猛安,虽然同样为奴,大家死活在一起,倒也领他的情。
保州城破后,州将巷战至死,赵子谌不负夙约,果然自焚殉节。
小载儿夭折后的一段时期,她常常搜肚刮肠地咳一整夜,某一夜咳出一条条的血丝,以后咯血再也止不住,夜夜热度高升,病入膏肓。
半年前何老爹找到她们时,她病已深,但听说可以回南,也产生了希望, “让我挣扎到看见三哥后再死也罢!”
近来,她几乎每夜做梦,说道梦中频频看见三哥,梦醒后,还是在恍惚迷离地向门外招手,口里说: “三哥早去早回,下次收复了燕云,定把小驹儿接回去。”
还道她能够等得到何老爹带了好消息回来,可以治愈她的心病,大家等呀等的……谁知道从昨夜起,她就昏迷不醒了。
这一夜马扩就一直守在昏迷的亸娘的炕边,病人延续了多时的不均匀的残喘忽然停止,他以为死亡已经来到,急忙另找个火点上,仔细看看,她的两颧仍是火烧般的通红,呼吸声重新开始,
这样死亡与复苏一次次地交替着,把黑夜慢慢地磨完了,没有经过这样漫漫的长夜,就不足以语人生。
拂晓前,亸娘的生命又奇迹般地回到她身上,她转侧了一下,忽然心儿乱跳,带点慌张地惊醒了,她从紧紧攥着她双手的微温中,觉察出那不是婆母、两位大嫂,而是丈夫的手。
重病者要做出这样精密细微的区别,必须高度集中精神力量才能成功,于是她完全清醒了。
借助于窗外透过来的一抹光线,她凝神地看看马扩,已经明确无误地辨认出丈夫。
在亸娘的一生中,只有见到丈夫才是她幸福的高潮,由于离多会少,她的一生几乎都在寂寞的期待中度过。
只有这一次,她见到丈夫后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惊异的动作,因为幸福来得太晚了,她已经没有时间留住它了。
她只是把丈夫攥紧她的手抽出来轻轻摸了丈夫一下,作为微弱的反应。然后把脸转向一瓦瓯,示意丈夫喂她喝口水。
水给了她力量,她咳嗽一声,清清楚楚地说着下面一段话:“子充,子充,你我相别一十九年,多少回魂梦中与你相见,执手缱绻,觉来又成虚幻。今日里忽在此间相逢,我泪眼模糊,看来似真似幻,莫非还在梦中?”
“小驹儿啊!是你丈夫三哥真的回来了,你摸摸他的脸,可还在做梦?”马扩把亸娘的手挽起来贴住自己的脸。
亸娘接触到他的实体时,感到一种安慰,她又在他的脸上摸了一会儿。马扩似乎产生了希望,继续说:
“此刻你的病已大见起色,人也认得,话也说得清楚了。但愿快快好起来,丈夫接你回南去,从此再不分离。这一回可真的是不再与你别离了!”
亸娘过大的动作又引起一阵搜肚刮肠的长咳。马扩急忙揉她胸口,过了好半晌,咳声才停下来。
这时亸娘惨然一笑,好像她已十分清楚自己的命运,丈夫的虚词安慰已于事无补,这仍然是她过去特有的那种凄凉的微笑。
她闭目在枕头上休息一会儿,然后积聚起最后的力量,断断续续说了下面的话:“子充啊!你可知道……在这一十九年中,几番走到尽头……待要决撒而又未忍。实指望有朝一日,日月重光,金瓯无缺,你我再图破镜重圆。”
想见她打下腹稿已久,今日才得一吐为快。“谁料得今天相见,河山依然残破,朔风猎猎,胡骑啾啾……我又身染重病,眼见不得与三哥携手同归了。倘有……倘有不测,岂不辜负了我这片心!”
接着亸娘又咳嗽一阵,气喘一阵,双目微瞑,竟自睡着了。这时天色刚明,马扩还怔怔地等待她再醒回来。
但从此时开始,亸娘一直昏迷,没有再醒过来,这样整整过了十二个时辰,第二天未明前,亸娘咽了最后一口气,遗憾无穷地离开这个金瓯残缺、破镜无缘再圆的人间。
以后几天,马扩强制压下自己的悲恸,与何老爹一起去办赎回母亲、两位大嫂的手续,处理亸娘后事。
也许他正是依靠昼夜不停地办理杂务才压得下不断在心里蠕动的悲恸。旬日以后,他带着母亲、两位嫂子,自己背着亸娘的一坛骨灰,首途回到南方。
北方还是胡骑世界,腰槊肩弓、短衣窄袖的女真武士,以征服者的姿态在北国大地上横冲直撞。
而他们回去的南方——仍然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马扩觉得自己刚从一座民族灾难的坟墓中钻出来,又钻进一座政治灾难的坟墓中去。
那漫漫长夜啊!要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盼得到金瓯无缺、日月重光的好日子?马扩手抚着那只骨灰坛,不觉茫茫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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