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城的天空,偶尔会出奇地蓝。纵横交错的树枝伸向天空,稀疏地挂着半黄的叶子,像老人皱纹密布的枯索手掌。点点白云从指缝里漏下来,玉兰开了一树似的,映了满眼的蓝,给人初春的幻觉。更多的时候,阴风费力地吹着惨灰色的云,这样的日子仿佛都被轻而易举地遗忘了。
谷风决定出门逛逛,不浪费这天朗气清。他特意摘掉眼镜,让风城朦胧一些。他是要把自己当做游客,“最好是要迷路”,因为不会迷路的话就几乎是导游了。
他走得累了,恰好这是一辆公交车到站,他跳上去,从兜底翻出两个硬币,哗啦哗啦投进去。他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阳光被车顶挡住了一半,另一半照到他的脸上,辣辣的。他侧过头,竟然睡着了。
公交司机把他叫醒的时候,车已经抵达终点站。他得偿所愿迷路了,这里的风景他从小也没见过。风城各处翻修得那样勤,想要遍览倒也不可能。
这里的马路宽得让人不想走过去,红路灯短短的十五秒要配上竞走的速度,他想不到三步一停歇的老人们是如何通过的。
转过前面的一个街角,像是穿过的奇异的门,柏油路在这里戛然而止,一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地。远处暗绿色的丛林,波光粼粼的人工湖,环抱着几十米高的高层住宅。他感到置身于城市边缘。
混沌的声音携着巨大的爆破力,偶尔夹杂高调的刺耳音符,草地上正准备一场庄重的婚礼。场面如音乐一样混乱,擎着酒杯的男男女女交头接耳,分享着宴会主角的秘密,时而爆发出肆意的笑声,继而是叮叮当当的碰杯声。杯子在阳光下反光,谷风下意识闭上双眼,还是免不了一阵目眩。
谷风低头看自己的装束,黑色棉布裤子还算大方,衬衫他早晨随手拽了一件浅蓝色的,好在外套是深棕夹克,配上运动鞋,显得不伦不类。可他还是决定要混进这一片嘈杂,像河流入海。
他绕过粉涂得过厚显得脸有些惨白的礼仪小姐,找到无人注意的角落。坐下之前,抬起头瞇着眼四处看看,像警察找犯人似的。确认安全之后他开始吃喝,又像个偷懒的工作人员。
突然音乐停了,讨论得正热切的宾客一时间不知所措,男的左顾右盼,女的撩撩头发,脸色微红,才发现刚才乡谈甚欢的人之前并不认识。眼睛藏好了,四肢又不知道放在那里,浑身不自在。女主持人是终结者也是拯救者,一袭白色纱裙,樱桃红唇膏映得脸越发地白。她努力维持住渐渐冷却的区分,嘴上叨叨说个不停,似曾听过又过耳即忘,仍然不可或缺地填补了红男绿女之间的巨大裂隙。也许人说话并不是一定要表达些什么深刻的道理,只是作为装饰,像窗帘上缝制的丝边,瓷瓶上的釉花彩淡,墙上的抽象派画作仿品。据说越是没用越是艺术,那天底下在庙堂上衣冠楚楚地念发言稿的人俨然也都成了文学家。
发言仍旧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听人说话不仅是耳朵的责任,眼睛也是一种必须。看着说话人算不上是一种尊重之必要,只是把刚刚不知放在那里眼睛齐刷刷地寄存在主持人那殷红的嘴唇上罢了。谷风没有伴儿,自然活泛些,东瞟西瞅,在光怪陆离中穿梭不停。
他不经意间和一个女人四目相对,本以为所有人都会注意主持人,所以有些猝不及防。她和新娘站得很近,是伴娘吧?好友结婚对她的生活有什么改变?为何神情恍惚地四处张望?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谷风,让他想到令人绝望的爱情。是什么呢?新人脸上洋溢的笑容,满地的红纸破碎的花瓣,红酒杯上新鲜的唇印,西服背后未熨好的褶儿,都不是。
看着鹅黄色桌布上华丽玲珑的食物,映着白晃晃的陶瓷,银灿灿的金属,五光十色。不知是不是音乐重又响起,他恍然觉得在做梦,一旦伸手触碰这些看起来美得像幻影一样的东西,就会戳破流光溢彩的肥皂泡。他似乎看到仙境倒影般映在水面上,轻轻摇晃。他停下动作,身体离了餐桌,在桌布上留下静物素描里那样的皱纹,两只手垂在大腿边缘,不知不觉屏息静气,生怕吐出一口气,啪——裹着他的泡沫,跌出了满地碎片。
就像爱情一样,脑中的火轰轰烧着,脸和耳朵都变得滚烫,而周围的风则无比清凉。谷风看着这婚礼,像是一场篝火晚会,庆祝爱情的男男女女唱跳不止,歌颂永恒。而第二天黎明时分,残羹冷炙狼藉一片,满地的狼狈谁能逃脱?
谷风的妻子,是他人生梦幻的开始,也是清醒的终结。因着同学这一层关系见了许多次,偶尔单独往来便熟络起来。谷风陪婷逛街,买一大堆花里胡哨的衣服,七七八八地挂在他身上,像移动的置物架。试衣服的时候婷问的最多的一句是:“好看么?”谷风认为她是形容不出的美,喜欢她和衣服无关,仅有时低声说一句“好看”,唯唯诺诺的,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他知道她渴望夸奖,可他终究有些“闷葫芦”,让她恨铁不成钢。说实话婷不算十分美的那一型,单眼皮,厚眉毛,人中过短,五官虽然紧凑但是脸却不小,造就了高山峡谷湖泊周围的的平旷草原。谷风觉得,夏季夜晚路灯下的婷最好看,光线从头顶直射下来,他们像站在世界舞台的中央。谷风捧着婷的脸的时候感到热,浑身的汗毛孔像是扎出刺来表示抗议,痒得难受。婷也飞红了脸,扭过头去,顺势把头靠在他右肩上。
那是一种沉迷混合着冲动的情感在血液里汩汩流淌,昼夜不停。无所事事地面对面坐着也好,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巴不得把睡觉的时间节省下来。
她很快把收回目光,呈现出一个侧脸,完美的弧度,月亮的光泽,玉的质地。谷风觉出自己的失礼。太冒失,他想。他觉得胸口在颤抖,过了一会才发现那是心跳。她目光流转,,闪出一抹寒光。她凑到新娘的耳边嘀咕说了一段,一晃神,主持人的讲话结束了,周遭重新嘈杂起来,他才想起刚才的对视是发生在主持人的连篇废话的“介质”中的,这让他稍稍平静一些,仿佛他们是两条在水里游动的鱼,互相多看了两眼,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激不起多少波澜。
婚礼之后,生活也是波澜不兴的。婷的厨艺上佳,兴头来了,便做一大桌子各色菜式,不理会两个人能否吃完。谷风打电话呼朋引伴,朋友们来大快朵颐,免不了对婷一番称赞,对谷风身在福中不知福一顿调侃。他嘴都没张便挨了罪名,倒也不怨不怒,他是真的觉得幸福。这幸福渐渐让他失去了真实感,他经常觉得没有睡醒,一遍遍地洗脸,耳际嗡嗡声不知从何处而来。他看着玻璃茶几,和杯子拿走后留下的水印。许久之后,茶渍斑斑驳驳的,生活只剩下婚姻了,这茶几上的残余擦得掉么?
他尽力清醒着,并且明白,这清醒是他拼了命逃离才失而复得的。此时另一种回忆清晰起来,顺着庸常和琐碎继续下去,像驾车穿越沙漠一样漫长。彩色的动画片慢慢掉了色,黑白的肥皂剧,除了颜色,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他经常注视着雪白的桌布,明净的玻璃,屋子里柔和的光线,书架中没有薯片占据的凌乱、烟灰缸也没被潮湿的瓜子壳堆满,地板刚刚拖过,湿阴阴的……都像是被一片淡淡的轻烟笼罩着,让人不能看得真切。秩序,让谷风有些害怕,像无穷无底的轨道,沿着它就能一直滑下去,不会撞到任何阻碍,令他害怕的安全。
新娘时时看向他这边,他担心是否被发现,却走不开,注意力被伴娘吸引,焦急等待着她再次回过头来。
她却始终背对着他,谷风决意一看究竟。他从角落里起身,穿过举着手机拍照的众多宾客,绕道她斜前方——他不敢直接走到她面前。她穿一身丝质银灰色礼服,白色绑带细高跟,端庄透着一丝雍容;高鼻梁,薄嘴唇,发式精心梳理过的,不喧宾夺主,又素雅大方;皮肤微微透红,像刚成熟的水蜜桃,可能是喝了一些酒;玛瑙耳环轻微摇晃,像酒杯里晃动的红酒,没喝就已经醉了三分;她嘴角微微上扬,笑容像草地上的点点白花,看不清,摸不透。
美人鱼长出了双腿,站在在谷风面前。一个遥远的传说。
他仿佛看到了心中的月亮。“爱情是安稳中的动荡,动荡中的安稳。像天空中静静飘下的纷乱雪花,像处在台风中心,像远处绽放的烟花……”这念头来得无头无尾,像沙漠里长出的仙人掌,可是种子是何时种下的?
仙人掌的味道是苦的吗?谷风记不得了,只记得被扎过一回,双手布满看不见的小刺,恼人地折磨着,似是某种蓄意的报复。母亲在台灯下为他挑刺儿,头晕眼花也不成功,许多刺就这样留在里面,渐渐成为血肉的一部分,一开始还不时传来隐隐的刺痛,后来痛也消失了。是刺融化了,还是神经麻木了?
她发现了他,伸手指向他的方向,他意识到,梦该醒了,是时候逃了。疑了几秒,转身开始跑,快速穿过人群,被撞倒的客人嘴里咒骂着,果品和酒杯哗啦啦地栽下来,落到草地的毯子上。虽然碎得不多,但一些胆小的女士还是尖叫起来,也许是想顺便躲到身边男士的怀里。
2
她被大学室友邀请做伴娘。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在上班。手机屏幕亮了,她眼睛一扫,无法装作没看到。
最近这些年她频繁地被邀请做伴娘,显然是因为熟人圈子里还没结婚的,越来越少了。像是这一次,当年心气儿特别高的婉竹,也终于架不住压力,要结婚了。
她下班回家,一边回婉竹的消息,顺便多聊几句。得知她后来和大学同学分手之后,分分合合五六年,还是没成,这次的结婚对象是去年相亲认识的,小她五岁。
还是应该祝福她的吧。
她讨厌相亲,觉得那离爱情十分遥远。她能想象到的相亲大会,媒人摇身一变成了屠夫,流光溢彩的厅堂里四处跑动着待出栏的猪。经化妆品腌制、用礼服包裹,吃饱喝足,紧绷的衣服布料勒出明晃晃的肉。明码标价,待价而沽……
“你下班这么远,老公不来接你啊?”司机打开话匣子。
“我的私生活和你有关系么?”她冷冷地把对方噎了回去。下意识的回答?没结婚成了一件人人得而诛之的事情了?或者她真的已经衰老到像是已婚家庭妇女了么?
她走到小区转角的时候,路过水果店,顺手买了一斤蓝莓和一斤樱桃。这个习惯她保持了很久,多吃抗氧化的水果,抗衰。她也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也许是大学时舍友随口说的,那个时候年轻得真是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她没有认真查证过吃水果究竟对皮肤有无帮助,只是木然相信着,有希望总好过没希望。
过去的这么些年,她想着,似乎一溜烟就过去了。像风刮过草原,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中间竟也没个停顿,宁愿生一场大病也好。她觉得自己像一潭死水,等待着被投入石头,被取走,去浇灌,流淌。而她只能等待,静静地,潭边的灌木也已经郁郁葱葱地长了一季又一季,等待,蒸发,仰望天空看飞过的候鸟。
她洗好水果,拿出印着淡黄色银杏树叶的骨瓷碟子,沉静的餐具风格。如果是好几年前,想必会花上半个小时拍照修图,发到QQ空间里,等着接二连三的点赞。那时候的等待是虚荣是瞩目,说是期待也一点儿不过分。她觉得她像是一本书,没有人愿意读了,就注定落上一层灰尘。
一个人租住了二室一厅的房子,每隔几天就需要打扫一次,北方城市的灰尘是不留情面的。她把次卧装点成书房,实木书架上摆满了书,从大学毕业以来,她空闲的时间都被这些书填满。她摩挲书架上排列着的熟悉的书脊,像在珍视着这些年来的记忆。时间,被凝固到了这里,谁能说没有留下印记?
她住的是一栋老房子,破旧,外墙皮脱落得像患了牛皮鲜,三层,没有电梯,狭窄的楼梯间昏暗无比,台阶窄而高,但这并不妨碍她可以一个人生活得认真。
墙上的壁纸是她刚毕业那年,装修出租屋时选的,淡紫色的玉兰花纹样。当时很多人劝她,租房子住不必那么讲究,房东把房子收回去,心血就全白费了。可她不这样想,仍旧添置了许多精致实用的物件。餐具厨具每一样都是悉心挑选的,洗碗机微波炉电烤箱一应俱全;柔软的平纹羊毛地毯,光脚走上去甚至有时会误以为自己是一只猫;床头挂了手绘世界地图,记录了她去过的和想要去的地方,墙上的小灯泡是从二手市场淘的,五颜六色闪动着似乎就不会孤独;斜撑在墙上的搁板其实是粘上去的,上面摆满了各种可爱的玩偶手办,配上微缩家具,简直是一个大家族;窗台上悬着两盆吊篮,和颜色深浓的绿萝相映成趣;最令人惊叹的是养在角落里的刺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当年劝她的人也渐渐淡出了她的生活,被房东赶走而心血全无的预言也没有实现。她竟然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了七八年。
第二天是周末,她早早地起来,做了早餐,接着是一上午的家务劳动。她用方巾围住头,接了盆清水,放上抹布,开始清理一周的污垢。她不请保洁阿姨帮忙,倒不是节省那点钱,而是想有点事情做。工作了几年,早已得心应手,时间反而多出许多,让她闲得发慌。读书的心似乎也难静下来,耐心越来越稀缺,像米缸见了底。
书房窗户朝北,书桌上铺了一层奶油色印花桌布,银色的台灯下,方形笔筒身上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她随手打开一本书,读了两三页,什么也没读进去。起身照看一下刺猬,它睡得正熟,洗衣机嗡嗡地运转着,一切井然有序,这一刻,好像无论哪里都不需要她。她有一种飘渺之感,拥有着透明的身体和轻飘飘的魂灵,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间。小区楼下新手司机在慌张地倒车入库,不远处的马路上洒水车的音乐竟有些空灵。忙碌地转动的世界,少了某一个人,也不会有丝毫的停歇。她想,如果她就此消失,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她占据的只是这样一个小房间,能够注意到她的,也仅仅限于这里。离开这里,她存在与否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婉竹的婚礼上,她要做伴娘。正如其他好友所祝愿,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婚礼是女人一生中最为绽放的时刻,万千目光聚焦在其身上。
她站在婉竹身边,似乎也分享到了一些光泽,那种聚焦的、被注视的感受,是多少女性梦寐成瘾的啊。就算是头破血流,就算把世界拱手让给男人,她们也还是乐此不疲。
好像如果没人看,无论做什么都失去了意义一样。
被注视,被在意,被在乎,被爱……管他是神仙还是魔鬼,可是她觉得自己像月亮,只有靠反射太阳的光才可以被人仰望。不发光的星球,有谁注意得到呢?
她感到失落。
新郎新娘接吻的时候,这种失落抵达顶峰。明明是两个黯淡无光的星球,碰撞在一起竟然能释放出令人艳羡的火光。爱情的力量,让两个原本独立无意义的个体,变得相对有意义。宇宙并没有变,只是参考系变了。她有些忿忿地想。
可是婚礼上她看到了一个注意到她的人,一个男人。古怪的穿着反而给她更深刻的印象,她问婉竹他是否是新郎的朋友,结果并不是。
他甚至突然从后面绕到了她的侧面,她察觉到时,正欲挥手,他却做贼心虚一样飞速逃跑了,留下一地杯盘狼藉。
3
谷风后悔他那个上午没戴眼镜。
离她最近的那一刻,他看到了她无可挑剔的脸。可是奇怪的是,他现在却无法在脑中用这些五官拼凑出一张完整的面孔,那脸总在运动、变形,闭上眼睛能看到那张面孔前面氤氲的水汽,朦朦胧胧,很不真切。
他逃得及时且迅速,不知道她的任何信息,人海茫茫,又何必念念不忘!可是事情总有意外的转机,柳暗花明。
第二天,他在朋友圈看到有人说:
“抱歉没有赶上二位的好事儿,人不到礼到,顺便盗了几张照片,装作去过啦。”
配图是婚礼现场,草地依然是明晃晃的绿,餐桌倒是依然整齐,看样子是他去之前就拍好了的。新郎新娘各个角度的照片占了大多数,只有一张是集体合影,伴娘站在新娘旁边,手挽着手,可是图片质量太低,脸当然看不清楚。
谷风甚是沮丧。
他没有和婷住在一起,而是单独租了房子。在老式五楼的顶层,有时可以到屋顶平台上看看风景。他拿了一瓶啤酒,靠在栏杆上,太阳已经沉了下去,西方还有残余的橙黄色云翳。城市灯火已经渐次亮了起来。
风城也有它独立的秩序。看到一排排路灯同时亮起的时候,谷风这样想。蜿蜒延伸向远方的两条虚线融进更为通明的灯火之中。
星星出来了,谷风的酒也喝了一半。
宇宙有宇宙的规则,地球有地球的轨道,国家有国家的法律,风城有风城的秩序。可是每个人却大不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手中的酒瓶不小心脱落了,从楼顶飞了下去,传来一声遥远清脆的声响。幸亏没有伤到人,可是这种飞来横祸一样的“意外”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么?
就像他偶然在婚礼上注意到她一样。
谷风在寻找,寻找秩序之外的,摆布命运的力量。需要从天而降的啤酒瓶,需要天空中高悬的月亮。因为对谷风来说,他缺少的是让他驻足凝视的地方。
眼睛永远向远处看,双脚往前不断地走,到达了远方还有远方,永远是不安分的。他望向夜空,稀稀落落的星星已经显现出来了,月亮藏在薄云之后。“那么多的星星,却只有一个月亮”,他想到这里,不禁情难自已,世上的人都需要这个月亮啊,无法想象只有星星的夜空是怎样的。
他又翻出那天婚礼的合影,不甘心似的。这时,在照片的右下角,他发现了微博的水印,原来这张图片是从微博上保存下来的。
按照水印上的昵称,他找到了一个叫“@许-小程”的个人主页,置顶的是刚刚更新的相册,婚礼上的瞬间被一一记录,还有影楼拍摄的婚纱照,姿势是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用来拍婚纱照却毫无违和,有些照片背景空旷地似乎世界上只剩下这一对新人。在朋友圈看到的那张照片也在其中,再往下翻还能看到两人的生活动态与合照,这应该是新娘的微博账号了。
兴许从新娘的微博里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好在微博是完全开放的平台,“陌生人”也可以看到博主给谁点过赞,评论过谁,和哪些人交流频繁。这里的生态像是一张网,通过丝丝缕缕的日常对话,可以顺着线索找到想要找的人。
谷风觉得他好像在大海捞针,虽然范围缩小了那么多,可和新娘有过互动的人那么多,怎样才能知道哪个是她呢?
他只有一条一条得看“@许-小程”过去的微博,可新娘有好几百的关注,“人缘”也太好了。试图从评论里辨别出来,简直需要福尔摩斯来帮忙。
没有别的法子,只有一条一条地看了。
过了几天,他终于发现了些什么。在置顶微博的“转发”列表里,@子淇说:“也许是最后一次做伴娘了。”谷风点开这条转发过后的微博,看到评论里一列长长的“一定!”想必@子淇一定就是那天做伴娘的人了。
谷风进入子淇的主页,点击鼠标的手指竟然有些微微发颤。偷偷闯入她的生活空间,在古代约等于秘密潜入闺房了。这是一个公开的宝藏,是一个无人掘盗的古墓。
子淇的微博页面装饰得很精美,背景图片是一张站在山顶俯瞰的照片,谷风看不出是哪里,他去过的地方太少了。她的微博更新不多,但是能看出来,每一条都是精心设计过的。微博的内容要么是流水账:“东门的麻辣烫真好吃”,“伞丢了之后钥匙又丢”……要么像雾里看花,少了具体的语境,不能完全懂得真实的意思。置顶的一条微博,时间在三年前,内容是:
聪明人用生活创造诗,傻瓜按照诗去生活。
谷风对诗歌一窍不通,他总以为把散文分行就是诗了,他看不出一首诗和另一首诗之间的差别,“感觉都差不多”,这是他对诗能给出的唯一的评价了。
他继续往下翻(时间上是往前),越发认定这就是那天遇到的那个人,微博相册里没有照片,但他依然这么断定。那假使有照片,这种“相信”会有所增强或者减弱吗?
似懂非懂的段落不少,比如:
只有很少的时候,我才觉得人类可爱。
谷风觉得这些话高深莫测,像谜语一样难解?不喜欢人类?那是否包括自己?哪些时候才会有觉得人類“可爱”的一面?
他又看到子淇微博上写道:
想象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我不是我,我成了旁观我长大的另一个人,母亲或者闺蜜,在生命的一个阶段相遇,很多推心置腹的谈话,将对方最初的轨迹往另一个方向推。
像互换了人生。
谷风想起了在游戏厅玩过的弹球机,反反复复走向不可预知的方向,如果有两个以上的球在同一场域,碰撞在所难免。动量守恒,物理课上的定律他记得,两个质量相等的小球正面碰撞,交换能量。
时间隔不久,子淇又在微博上写道:
每个人都由无数个别人的影子组成。
一路走来,潜移默化地,被许许多多的人改变,又用自己的一部分影响了许多人。
没有完整的人,我们都残缺着,并且永远寻找缺失的那部分。
谷风斜靠在卧室的木椅子上,看着这段话,愣住了。椅子上的黄漆斑驳了,动一动会“吱吱”地响。天花板上悬垂的灯泡没有亮,发出淡淡的荧光。电脑一侧的台灯开着,半透明的丝质灯罩,勉强地照亮了宽敞的屋子。一张木板床,一面书架墙,别无长物了。一间简陋的出租屋,他并非多么钟爱物质上的简单,但是简单的东西纯粹、有力。谷风偏过头,看到他身后巨大的影子投射到白墙上。头发丝缕清晰,身体轮廓分明。这是我的影子,我的一部分,他想。这一部分不属于我,我的影子不属于我,缺失的东西在哪里?
他站起身,打开吊灯,昏黄的光幽幽地填满屋子的角落,影子“消失”,台灯依然亮着。新的清晰的影子躺在地板上,低伏,瑟缩,皱成一团,全无刚才墙上硕大一块黑影那样的气魄,像蜃气化成的超人,外强中干,提灯一靠近,就化为乌有了。
他像看小说一样翻看子淇的微博,看到动情处忍不住击节赞叹,看到不解处抓耳挠腮,随之想出数个理由安慰自己。当他看到:
男人和女人无法互相理解,
男人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会喜欢男人,
反之亦然。
他想,男人有什么值得女人爱的呢?性?钱?他竟然没法从自己身上搜刮出更多优点来,不禁失望透顶。被男人追求到的女人,都是把自己施舍出去的?作为交换,获取安全感?
谷风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爱情果真毫无希望么?也许他要的正是没有希望,一种不可能,他在寻找他的月亮,找到了才能静下心来,抬头仰望。
子淇还在自顾自地写着——过去的她,因为谷风的窥探,重又活了过来——
我不愿意,
活成一个选项,
被人选择。
谷风明白,被人挑选的是商品,她是一个多么独立的人啊。美丽,端庄,知性,独立,像月亮一样散发着寒光。他感觉自己变得渺小,像铁轨旁边孤零零的指示牌,只有车灯的光打过来时,才闪闪发亮。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子淇就注定是那个值得他“注视”的女人。
谷风就这样一直翻,看到了她三年前的微博,那个夏天,子淇的定位一直在云南“此地客栈”。她去那儿做什么?一个月那么长时间?不用上班?又是和谁在一起?……谷风忍不住不去想,干脆决定去云南。
4
婚礼后,子淇的生活又复归平静。侍弄花草和刺猬,把桌布清晰干净,熨烫平整。像电车一样叮叮铃铃有条不紊地向前迈进。
她偶尔去逛商场,但没什么可买的,就驻足观赏反复试衣服的年轻女孩。多数人没有那么漂亮,可是那种毫不自知的年轻劲头还是令她羡慕不已。
更多的周末,她去楼下街角的咖啡店,点上一杯卡布奇诺,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电影也看的少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点开屏幕,如果温馨则显得她尤其孤独,如果恐怖她一个人更为害怕。她只看那种平淡如水的片子,看完后又怅然若失。连情感都拒绝了起伏和波折,那生活还能如何拯救呢?
她把刺猬抱在怀里,平顺着抚着它背后的刺,根根都像匕首,收敛了锋芒。她当初养它费了多么大的劲儿啊,沙土,洞穴,水,食物,甚至安置了恒温箱。最难的是取得信任,让他感到安全。经常是一个不小心,子淇的手上满是血点。这个小不点脾气也是相当的大。
“我给它提供了一个多么温暖的家啊。”子淇想,可一瞬间又被这个想法给吓到了。它希望有这样一个“家”么?它希望被人拥抱被人照顾被人拥有么?它是一只刺猬,问不了,可身上的刺会说话。一年又一年,它不过是习惯待在这个温暖潮湿的角落罢了,作为代价,收起背上的尖刺,任人抚摸一会儿有何妨?渴望什么并不重要,习惯会占据一切的。
子淇把刺猬放回巢穴,出门散步,小区花园广场上的广场舞又跳了起来,子淇想起自己也曾有过舞蹈梦,不知道这些扭动腰身的女人们年轻时是否和她一样,现在又是否不甘心呢。
一个老头从她身边走过,拎着半篮子蔬菜,领了他的老伴,有说有笑地回家去了。跳舞是可有可无、闲时解闷的工具。她们大概也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她们吧。
子淇觉得似乎真的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眼光。
她问自己,是否需要拥抱,是否愿意被拥有,是否愿意摧毁现有的秩序,换取一种不被注目的新生活。
她当然不愿意。她甚至羡慕嫦娥,独占广寒宫,又为世人世世代代所仰望。
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无意中闯入了大海中心的一个小岛,这里和现代城镇别无二致,像极了《楚门的世界》中的桃源村。她开始怀疑这表面上平静的小岛上布满了摄像头,于是开始寻找,什么正经事也不做,疑神疑鬼让“正常人”不胜其扰。
她发现有一栋小别墅的院门开着,屋门也敞开,隐隐可以看到室内的地板上散乱的杂物,像是盗窃现场。她非但不害怕,还慢慢走了进去。地上的积木、拼图和乐高撒了一地,五颜六色的,厨房里高压锅在在呲呲的冒着气,楼上传来砰砰砸击地板的声音,一楼主卧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个肩背裸露的男子在呼呼大睡,她不禁想问这个家的女主人去哪里了?这时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出现在楼梯上,喊道:“妈妈”。她低下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围裙,男孩从楼梯上俯冲到子淇怀里,险些跌了一个趔趄。她想照镜子,刚刚刚走进卧室,那裸身男人伸懒腰,正要起床,她夺路而逃,穿着淡蓝色的花边围裙。
在路上她又碰到了一个当街乞讨的人,奇怪,这里本应该是世外桃源才对。那个乞丐目不转睛得看着她的右手,她扭头一看,不知不觉手中多出了一个手提箱,她蹲下来想要打开,却输不对密码,乞丐说了一串数字,她打开来,竟是满满的纸币。她什么也没拿,大大方方地走了。
经过公园,看到一个孩子扔下线轴匆匆跑了,她捡起来,试图控制摇摇欲坠的风筝,异常费力,风筝甚至都要把她拽离地面。这时候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突然风停了,时间像静止一样,风筝缓缓地落下来,落在远处基督教堂的尖顶上。
那她手里的线牵的是什么呢?
她朝那教堂的方向走去,走了好久,距离看上去还是一开始那么远。一条河横亘在她面前,两边一座桥也没有。
阴云散去,太阳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她怀疑是不是回到了远古后羿时代,这三个太阳三足鼎立挂在天空,大地上瞬间就没有了黑夜。
不仅仅是黑夜消失全部变成白天,同时消失的还有影子。三个角度的平行阳光让每个物体无死角地被照亮,失去了影子的世界看起来让人非常不习惯。没有阴影,一切事物都像是无根漂浮的,平面化了的。原本不被人注意的影子,因为大面积的消失,反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孩童之间的踩影子游戏变成了找影子,街头的光影雕塑也变得非常奇怪。
她又找到那条河,发现河水已经被太阳晒干了,河床露出来,淤泥和杂草凝固在一起,勉强可以走过去。她走到河床中央,被一个衰老的声音唤住了:“有没有人坐船——”
船夫坐在一艘小木船上,左手扶着浆,右手擎住一顶草帽遮阳。
“刚刚河里有水的时候你不来摆渡,现在河干枯了你为什么又在这儿?”一张口,她觉得嗓子有些沙哑。
“小伙子,太阳太毒了,我们要渴死了。”
她发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男孩子,不过她这次不算很吃惊。好像已经很了解这个地方的规则了。
他无奈,只好背起老人到对岸,感觉力气也变大了许多。
爬上岸之后,教堂的尖顶消失了,同时消失的还有挂在顶端的风筝。他回头问老人,发现背上的老人变成了一口箱子。箱子里是一把强弓,箭囊中有两只箭。
“这是要我做后羿,射日?”
她张弓搭箭,做了做样子,是把好弓,可拯救世界的事情她做不来。她想,如果真的射落了两个太阳,就把人类带进了那黑暗和阴影存在的世界中。
子淇在两难中挣扎醒过来。
她这才想起来寻找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在梦的最开始,就被遗忘了。
子淇还遗憾,为什么没有在梦里看到嫦娥,也许不应该打开箱子,而是要回家,也许那时她会发现自己就是嫦娥了。如果那样,她一定会偷了仙药,住在广寒宫里。
5
云南潮湿的空气浸润了谷风的肺。呼吸顺畅,只是心里像是受了潮长了霉点,阴阴湿湿的,敲打不出回声,哑了似的。但他身体里仍有一股浇不灭的热情,爱情的火焰日日夜夜地燃烧着。草木青翠,刚洗过似的,路牌明净饱和,马路一尘不染,淡淡的雾笼着,他看不真切,眯缝着眼,于是眉头久久不得舒展。
他跨进出租车,让司机师傅打了表,随意转转。他没忘记为什么来这座小城。
不像风城那样厚重,她宁静,明丽,透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地上铺着水刷石,或者带着古典花纹的铺砖,路两旁是簇新的仿古建筑,行道树排列得整齐,稀疏,树下摆着石凳,雕塑。有背着双肩背包的女学生在合影,并努力做出雕像的表情。谷风忽然记起来,他好像来过这里,但没有做什么,就离开了,如果他现在离开,或许就是过去某个场景的重复。他想起来要做的事情了。“此地客栈”,他跟司机师傅说。
此地客栈在偏僻的近郊,出了市区车速变得很快,谷风觉得像是在时空隧道里走了一遭。下了车,临近正午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想起忘了带墨镜了。
推开旅馆的门,进到一个小院,院子里挖了一方水潭,几棵月桂树的阴影洒下来,像是私家别墅。沿着小路走了几步,是旅店前厅。门口一个年轻女子弯腰打扫,不知道有人进来。
她转过身,直接进了屋子,门开着,谷风跟着进去。她走到前台后面,放下洁具,用围裙擦了擦手,开始在计算机上打字,似乎已经知道有人进来了。
“你不过来登记么?”她低着头看着计算机说,圆形隐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几乎要从鼻尖脱落下来,她手里忙着不停,看上去像个不停织毛衣的老奶奶。
谷风拿出证件递过去,她又问:“住多久,我们这里按照星期办入住,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她的眼睛从镜框上边缘伸出来,露出一大块眼白,嘴角仍然扯出一丝笑容。
“先一个星期吧。”
一条秋田犬不知道从哪里冲了出来,谷风退了两步,但是狗其实一声都没有叫,径直钻到前台女子的怀里,她坐在椅子上,侧过身来抱住它,反复摩挲它的头,和耷拉的耳朵。“想我了吧?希区柯克。”
“希区柯克?”
“哦,希区柯克是秋田的名字,也是我最喜欢的导演。”
“你叫什么名字?”
“你的房间在楼上,我带你过去吧。”她不回答,只管把房卡递过来,谷风伸手接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没碰到他。
楼梯不很宽,木板做成的台阶,上面长着黯然的纹理,踏上去声音瓮瓮的,像敲打空空的箱子。谷风跟在后面,眼睛不由得落在她蟹黄色竖纹半身裙上,裙口很高,勒得腰极细,像盛放化学试剂的细口瓶脖子,裙子下面两条腿来回晃荡着,仿佛在用擀面杖拍打晾衣杆上的床单,久积的灰尘悠悠地自顾自飘着,谷风突然打了个喷嚏,她停下回头过头站着,谷风眼睛里呛出了泪。
屋子很小,室外那一面的墙倾斜着,像是阁楼,老虎窗伸出去,谷风站在窗前,看到被树冠遮住了一半的院子,池水不知道从哪里安安静静地流过来,又带着偶尔掉落的叶子流走,像来来往往的客人。树上几只山雀毫不怕人,若无其事的,点点黄色在苍绿的枝叶间穿梭。
阳光落在薄薄的栗色地毯上,毛绒绒的,似有小虫在光下炙热难耐,飞来飞去。谷风坐下来,背后靠着床,接近中午,气温升高,他脱下外套,只穿一件薄绒线衫,青灰色低领,长度刚够遮住腰带。
忽然听到音乐响起,他才注意到门一直开着,他在阁楼上听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循声下楼,注意到围合式的后院,院子里杂七杂八堆满了破了皮的沙发,掉漆的长椅,还有潮湿的木板和青苔斑斑的砖块,整齐地堆放着,天井里没有铺地,旧什物都像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植物,对面的走廊下面放着两个柜式音响,电线被隐藏了,依然大声唱着。
谷风觉出这音乐的熟悉,应该是很有名的歌曲。他好像在路边的零食铺子里听到过,记忆又好像是来自婷的哼唱,总之似曾相识的感觉相当美妙。
庭院里空无一人,冷清清的,也对,客人们都外出了,否则也不会响彻全楼地放音乐。
前台的女服务员又走进来了,抱着长长的白色铁匣子,费力地悬挂白色幕布,他过去帮忙,被告知晚上有一场露天电影。
天已经暗了下来,音响仍在聒噪。谷风耳边又被许多声音充塞,思维被挤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他来到后院,天井里的一角天空红彤彤的,渐变到另一端的浅蓝。依旧是没人,除了她——谷风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在调试投影仪,谷风走过去,和她保持距离站定,这时候秋田犬又跑进来了,在走廊里一圈一圈奔跑,像是人在塑料跑道上绕圈。人在一个圈子里绕来绕去很容易理解,狗在这里一圈圈跑,谷风反而觉得相当诡异了。
他发现她胸口多一块工牌,肩上披了一块木色披肩,棕黄色的头发散下来,湿漉漉的,垂在披肩上,像是下过雨的郊野林间地面上的落叶。
“你要用驱蚊水吗?”
“啊?”
“这里蚊子很凶,你看希区柯克,四处乱跑、满地打滚。”她又给谷风一个绿色的小瓶子,然后慵然躺在露出海绵的沙发里,破沙发只有一个,是她的专属座位。谷风坐在掉漆的椅子上,姜黄色的油漆像是浸到木头里了,哪里漆掉了一块,哪里就留下一块白,像牛皮癣。
谷风环视左右,“外出的住客”一个都没有回来。也许是根本没有,客人只有他一个,这场电影只有他们两个人看。谷风觉得那些木板长条椅和砖块上的青苔又加重了。
电影是《后窗》,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谷风以为这肯定是幻觉。他看电影的时候无法专心,因为他盘算着如何从身旁的女子口中了解过往住客的信息。电影的画面历史感很浓,谷风开始不适应,慢慢就被吸引住,聚精会神地盯着荧幕。甚至注意不到跑动的希区柯克,它也有点儿累了,在走廊的地板上打滚,看起来倒是很舒坦的样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天完全黑了,走廊里的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来的,毕竟他们两个一直坐在庭院。灰色的纱网灯罩里透出暖黄色的光,幽幽的,照得庭院里的棱棱角角都像闪动着的团团烛火。纱网并不纯净,上面印着蜘蛛似的字迹,谷风回头看到她在忙着收拾投影仪,就凑近前去,看到灯罩上印着一首短诗。
偶然
徐志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你最好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回到房间的谷风打开手提电脑,浏览器的首页已被设置为子淇的微博,每次显示的都是微博内容的第一页。他总会记得上次看到多少页了,比如21页,或者75页,输入数字,便跳转到上次看到的地方,或者说,上次看到的时间。这次他记不清楚,他随手输了一个数字,只是大概的位置,毕竟几年前的微博谁能记得清楚呢?
时间显示恰好跳到了三年前,但是一张海报却让谷风重新留意到。红色砖墙上竖向开着两个窗户,下部的男子擎着硕大的望远镜,身后是莉莎,他看完这部电影这才认出这是《后窗》的海报。为什么当初没有注意到?一开始他没有耐性把子淇微博里推荐的歌和电影仔细地听过看过,但他不责怪自己,反倒觉得他重新发现了子淇,原来曾经他不了解她。
三年前,子淇不是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此时“此地”放映的电影,不会如此巧合的。
他又细致地重新地看了三年前子淇的那两个月,想知道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些微距摄影作品,内容琐碎细微,像是局部,大物体的小局部,小的东西放大了看,颇有一花一世界的味道,只是没法猜测她拍摄的具体地点,以及拍摄的对象究竟是什么。
他兴奋地打开了窗子,郊外的夜不像城市,黑漆漆的,不知名的虫子有气无力地叫。院子里一两盏灯孤零零的,没有风,世界看起来像一张黑白照片,谷风想起微博上子淇拍的照片也有黑白的。他一时兴起,拿起相机下去拍照。也许子淇就是在这庭院花丛树下,也许他也能拍出和子淇一样的“局部”。多么天真的想法呀。
他脚步轻且慢,所到之处虫子的叫声不曾中断。夜晚出来摄影,就像在西餐桌的白布上摆上大红筷子一样可笑。他仍旧举起相机,对着颓败的花蕊,对着崎岖的树干,对着润泽的泥土,昏天黑地地拍,快门灯不停地闪烁,随着快门声咔嚓咔嚓,像铁匠抡起锤子,每一次击打都放出火花。
寒意侵人,他回屋拷贝出照片,照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花草树木都太无辜了。像是太小的孩子会被爆炸的烟花吓到——还不会欣赏美。照片的四角天然地暗下去,仿佛连接上无穷无尽的黑洞,把快门灯闪出的光都吃了下去。
谷风比较了他和子淇拍摄的照片,发现无一相似,涌动的失望浮上心来。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被院子里立着的人影吓了一跳。庭院里出现了一名女子,穿着淡粉色丝绸睡衣,被暗夜衬得发亮,像周身聚集了许多萤火虫。谷风看着她身体轮廓的边缘渐渐发亮,蒙上一层雨膜似的。他的眼睛因为用力过度,模糊而疼痛,揉揉眼睛,人影已经不见了。
他断定这是幻觉。
6
子淇想起她的人生并非一直如此黯淡无光。
十多年前,高中的毕业旅行,她夜宿云南“此地”。月光和虫鸣交相辉映,日复一日。关掉空调,自然的声音更清晰。她习惯躺在草席上,闭着双眼感受被云层挡住的月亮。脑海是空一般的寂静,她想起白天的邂逅,T恤上印着冲浪滑板。遇到他时他正坐在桥边,摆弄着相机,桥下是涛涛的水声。
“嗨,别动。”他侧着身给子淇拍了一张照。
“哎?为什么拍我,我们不认识吧?”子淇下意识理了理头发,虽然照片都已经定格了。
“这是你第一次遇到我的时刻,我拍的就是这个。”他低头摆弄着相机,时不时闭上一只眼睛凑近取景器。
子淇两颊微微发烫。
他好像看出了点什么,补充说道:“我在做一个摄影作品系列,第一次相遇的时刻,怎么样,有意思吧?”
子淇若有所思。如果只是第一次相遇就结束了,那这个时刻还有什么意义?而往往后来走得很近的两个人,回忆初见的时刻,才显得特别。
他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子淇也没有索要照片,当是为艺术献身了。
当晚,子淇在“此地”又碰到了他,他换了短裤,头发湿漉漉的,正低着头给吉他调音。木质吉他发出黯淡质地的光泽,背后的墙上贴满了海报和招贴画,密密麻麻一层层地,色彩斑斓,远看像开屏的孔雀。吊灯发出的柔和光鲜给这一些都罩上了一层梦幻色彩,她找了个椅子坐下,微笑地看着他。
第二次见了,应该不是梦吧。
他看到她,微微一愣,紧接着开始翻谱子,练习起来。他似乎是刚开始学,指法不很熟,时断时续。子淇坐在一旁,不知是走是留,如果是技艺纯熟的表演,她还能做一位忠实的听众,如果是练习,就有些尴尬。
他果真觉着尴尬,练了一会儿,收起吉他。又翻出他的相机来,在屋内拍了几张。
“我能看看你拍过的照片吗?”子淇声音有些怯怯的。
他拿出电脑,打开已经修好的照片给她看,形形色色的人,定格在第一次看向镜头的那一瞬间。有一张照片里的人正和朋友肩并肩走着,却忽然向旁边的巷子里一瞥,被抓拍下来,想必他也拿着相机在偏僻的角落里等了好久。也有些女孩的照片,她们第一次看他,表情竟然都有些类似,一种好奇中带着欲言又止的羞赧,似乎眼神总在飘,绝不会固定在某处,看起来有些空洞。男人的照片五花八门,大多一副“你挡着我的路了”的匆匆神色,或者像做了什么坏事被人发现一样,鬼鬼祟祟的,看镜头的那一瞬间竟有些恐惧。老人的照片不多,也许他们真的没什么好奇心了,但这不多中大都是出双入对的,看到镜头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望向老伴,互相笑笑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
子淇问他:“我的那张呢?”
“还没修呢。”
“唔……”子淇靠在桌子上,弓起脚背磕着地板,随口说:“要不你教教我摄影?”
“行啊。我告诉你一种很快的方法,你一会儿就能上手。”
这种方法现在看来是很基本的构图原理,但在那时的子淇看来,简直比魔术还神奇了。就是在正投影的角度随便拍一张,然后想办法从这张照片里截取有艺术感的一小部分。
子淇看着他从刚刚拍摄的室内照片上截下一块,带有实木桌子的一角,垂下的桌布,远处是墙角的一排啤酒瓶子——只截取了上半部分,倒像是一排烟囱。
照片一下子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像悬崖上坠落的人跳进火山口,有权利选择跳哪个么?
她第一次拿起相机,有些过分小心翼翼,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对焦和快门,稍稍放松大胆了些,她走到前院,夜深了,但月亮很亮。她眯起一只眼,对着地板、水池、树、花乱拍一通,可能大部分失焦了,但她确实透过相机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局部的世界。
如果只看局部,连平淡的景色都可以如此有趣啊。
子淇拍到很晚才把相机还给他,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回到房间,才感到空气一股燥热。空调好像失灵了一般,周身温热感一浪浪袭来,她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卧室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她听到脚步声、呼吸声、地板上滴水的声音,空调已经不再运转。水声淹没了虫鸣,她梦到了冲浪滑板,在波浪中冲出了脑海,她仿佛看见他的身影挡住了月光。她像是被埋在了碎珍珠一般的浪花里,浑身湿透,汗液黏腻得足够粘起一身海边的沙子。他也在沙滩上躺了下来,冰凉的指尖在小腹和大腿边缘缓慢游走,脊背极度拱起,像海豚将要跃出水面,等着像炸弹一样引起四溅的水花,如置身瀑布,撞击在坚硬的岩石上。汩汩的水在深潭里潜流,身体方才冷却,爆裂为几声闷响,像远处绽放的烟花。
她第二天就生病了,在床上休息了两天。等她熬过去,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她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晴天,时间像空气一样凝滞了,远处的蝉嗡嗡嗡嗡地响,热气有时肉眼可见。虽然子淇明白,来到“此地”不能让生活有多么根本的改变,可她在那之后,还是每隔几年就来一次。她觉得风城像是一艘轮船行驶在无边的海面上,“此地”则是一叶扁舟,能做的只有等待,另一艘巨轮或者暴风雨。
世界上最没意义的莫过于等待,像在树梢上等一条鱼,像在阴天里等流星雨。
所以她宁愿自己忙起来,如冰上的陀螺一般不停旋转,没时间问自己一句:你希望停下来么?
7
傍晚,这次播放的电影是《李米的猜想》。
周迅历历在目的颤抖和哭泣。有一个在远处一直默默爱你关注你的人,而你一直不知道,幸福是否如此滑稽?
看完之后,谷风打开电脑。豆瓣,“有谁在和你看同一部电影”?很老的片子,几个月都没有人看过,翻到三五年前的短评轻而易举。
他看到这样一条短评: “在云南的‘此地’,我认识了李米。爱情在暗不在明,在彼不在此。”
和微博一样,豆瓣也是另一个完整的网络生态。一个同样叫做“子淇”的豆瓣用户平行地生活着。
但这条评论让谷风把这两个“子淇”联系起来,从微博到豆瓣,谷风开始看子淇的豆瓣,倒序,从现在到过去,再一次重新来过。
豆瓣上有子淇的什么秘密呢?一开始子淇微博上的生活让谷风在脑海里拼出了一个形象,如今豆瓣里的信息又将其打乱充足。谷风像在拆开一具木乃伊,绷带因为时间的腐朽而支离破碎,同样分崩离析的还有身体,考古如同侦探,凭想象力捏造真实。
谷风如痴如迷地翻看子淇的豆瓣,发现几乎是另外一个人,原先他以为像谜语一样的子淇,原来就只是一个中学女教师。不,也许就真的是另一个人,这世上重名的人还少么,更何况是昵称?
谷风的“月亮”不发光了。可是月亮本来就不发光。
豆瓣网上,子淇有一个名为“风鸣寺”的相册,是每月初一她去风鸣寺的影像记录。谷风回到了风城。
距下月初一还剩三天,谷风先是去了那天举办宴会的草地上,上午的日头刚刚觉出热烈,一片青翠中几乎没有人,除了穿着制服的水管工把水喷得老高,砸到地上发出瓮瓮的声音。一切活动都要等待傍晚才开始,这令他重新想起了短暂的云南之旅,那个种有一棵大树的庭院,傍晚开始随着夜行动物一起运转的放映机。
接着他找了个咖啡馆,偌大的空间、稀疏的座位,电影的放映让咖啡馆显得异常安静。他进去的时候错过了开头,所以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第三天他哪里都没去。卧室里,窗帘没有拉开,阴沉的光线透出淡淡的霉味儿,像素描或者雕塑,只有直线概括不了。他反复思考他的“月亮”,他需要月的光辉,否则他没法在漫天的星星中找到方向。他像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荒原上,没有路,四处却又都是路,拥有了许多,却也不曾热烈地喜欢过什么,因为什么都无法满足他,即使他毫不贫穷。
他不需要事业,不需要家庭,他需要热烈地喜欢点什么,爱点什么。
初一早晨他来到风鸣寺,哀切的声音伴着清冷的钟声,如玉女啼哭一般敲击他的心扉。寺门熙熙攘攘络绎不绝,驾车要在很远处停车,然后步行过来。谷风在手机上存下了豆瓣子淇的相册,按图索骥。他很忐忑,像是谜底又要揭晓,又害怕谜底此刻揭晓。
谷风看到一个极为艳丽的女子走进了寺门。左胳膊挎着橄榄绿皮包,右手撑着黑色阳伞,赭黄色条纹包臀半身裙,白色短T恤,配一件灰白偏粉的短针织开衫,眼睛被黑色的圆框墨镜遮住了一半。黑色细脚高跟在地上“科科”作响,随着这节奏款款扭着起来。
谷风想,子淇应该不会如此打扮吧,佛门清净之地,成何体统了?
进了寺门,两条走廊延伸过去,留出中间的院子,绕过天王殿,来到大雄宝殿跟前。大殿巍峨,头脸分明,匾额端正。高大的香炉鼎,铜黄中透着黑色。大殿的琉璃瓦屋顶后方,高耸着风鸣塔,天很蓝,云彩丝丝缕缕地悠悠荡着。
他还是请了三炷香,在沾满尘垢的暗黄色蒲团上叩首跪拜,双手合十,却不知道求什么。求初一的月亮也亮起来?如若月亮果真一直圆满,他倒会看腻了。
他看着子淇拍的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是在哪里拍的。
中午他出寺门解决午饭,出了寺门,往东走上三五百米,是一个烟雾缭绕的处所,门楼低矮,小径幽深,行人进进出出,倒像是一个小型的寺院。谷风觉得好奇,这门很矮,门坎却高,让门看起来像是墙上一孔方洞。躬身进洞,走了十几步,转头望回去,门里头的光亮堂堂的,四周界限分明地暗下去,像个电视荧幕,进门的人就纷纷从屏幕里走下来,腿高高地抬起迈着步,一个接一个的,真有些奇异。
这里头别有洞天,有一尊小佛,肥嘟嘟的脸,耷拉着耳朵,也正襟危坐,据说是开了光的,灵验。有的人请香,有的人求签,呼啦呼啦摇起来,酷似赌场里掷骰子,买大买小玄机难测。
他返回,正欲出门时,看到地上的一个纸团,打开看,上面写道:
选出牡丹第一枝,劝君折取莫疑迟。世间若问相知处,万事逢春正及时。
果真都是良言善语。简单吃过,他又回到寺里。中午香客稀稀落落的,他嫌日头太毒,四处逛逛。
穿过侧廊,绕过前殿,后面还有一进院落,院落后还有院落,像是迷宫。他甚至不太确定能不能再回去找到大门。风鸣塔依旧在眼前耸立着,他失望地走进正殿,却发现里面黑洞洞深不可测,三间并作一间,两排蜡烛在左右两侧向里延伸,在尽头交汇相连。
他朝里走去,发现两边的墙壁上出现了无数个影子,随着他的移动,反复出现消失,缩短拉长。
不久他来到了最里面,金色的佛像在无数火光中显得飘渺又慈祥,端坐在佛龛中,两侧的蓝纹缎绣帘子被拉起,佛祖如在半睡半醒之中。他发现这场景正和照片上的一致,竟有些害怕起来。
他快步往回走,两侧墙壁上的影子变换得更快,像自行车转动的辐条,生生死死,短短长长。
在门口,他撞见一个女子。
他还有些微喘,问道,“你是子淇?”她眉毛微皱,一脸疑惑,心想 “我认得你?”,正欲开口,谷风又问道:“微博叫子淇?”她摇了摇头,挥手而去。
失落中,他向佛堂回望,有一红衣女子向他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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