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看上去无可奈何的事
俯下身来的我们
叹息着落寞与悲伤
(幕中)
“空空如也的自我中填满的是他人。”
“苍白的梦想描绘的是陌生的期待。”
少年向街道展开双臂,仿佛上面生着双翼。夕阳沉入灰色楼房的背面,舞台暗下去一刻,紧接着亮起橘色的灯火,摇曳着在舞台上空织成一面网。
黑子的心一动,敏锐地注意到那灯光——橘黄的光球浮动着,愈来愈亮,竟到了刺目的程度,令人不得不闭眼躲避。青年心下不安,努力撑着眼皮,直到双眼酸痛流泪,再也睁不开。
“那日他变作白鸟,向黑夜飘拂的薄暮飞去了。”
作为故事叙述者的念白如此说道。“我便是那日暮色的灯火,每逢夏秋之际讲述他的故事。”
生理性泪水刺得眼眶生痛,睫毛黏缠在一起,天青色的眼瞳挣扎聚焦,重新装入舞台,却再找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橘色之灯渐渐恢复到正常的亮度,细小的白色绒羽如同细雪,自天幕飘落,密密地铺满了东京街头。
(两年前)
“你认为自己有天赋吗?”
有着美丽金发的西洋女子站在薄暮的窗前,夕阳给她的身影罩上了令人心惊的血红,“我去看了你写的剧哦。”
被叫住的青年茫茫然地停住脚,犹豫地抿了抿嘴唇。他不认识她是谁,从前也没有和西洋人打过交道,因此不知该如何回答。况且女子的问题本就难以回答,这是一句放在别人嘴里会变成嘲讽的话,可是她用极其认真的口吻讲出来,倒是没有半点不真诚。
“自然是……没有的。”
他最终没有隐瞒。于是女子转过身来。
“即使如此也依旧在努力吗?”
她的日语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不影响她困惑好奇里带有一丝欣喜的语气,“即使如此,依旧在追逐在天赋上便领先的天才吗?”
“其实,没有这么想过。”
青年苦涩地摇摇头。女子的话紧逼着他往心里掏从前没有想过也没敢想的问题,他从头到脚都都微微战栗起来。“我只是……喜欢而已。已经知道自己不是璞玉了,只不过……”
“只不过仍认为自己有那么一点才能,不舍得直接放弃掉,但又时时在为自己的无才哀叹吗?”
锐利而杂合着怀念的目光从不同于东洋人的绿色眼瞳中流露,女子笑起来,起初很浅,到后来竟连眉眼都弯起来,“……太像,太像了啊。”
“我有一个弟子——他啊,跟你太像了。连名字也很像。”
她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拎起包,逆着夕色走远去了,“你可要加油哦……背负着这种不甘追逐神的人,不是都很执着,并且很可爱的吗?”
“那个,请等等!”
似乎有点不甘心,青年终于喊了从来,“请问您是?”
“我啊……”
女子没有回过身,即使如此依旧让人觉得她微微一笑,“是去神坛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人哦。”
(七月)
肩膀上传来沉钝的一坠,青年猛的睁开眼,终于从恍惚的睡梦边缘挣扎过来。这一路纠缠他过来的可不是个好梦,他定定神,望向肩膀上将他弄醒的东西——被乱发遮盖的前额,微微皱起的眉与抿起的下唇,看来对方睡得也并不安稳。
赤司不由得微微笑起来,稍稍坐正让肩膀更平坦一些。“萤”,固执得人如其名。这面容让他多少忘了刚刚那个梦所带来的不愉快,或者说,让他时常焦躁准备着突围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
电车摇摇晃晃,潜行在夕色里吱嘎作响。黑夜正以可见的速度摸去薄暮青空里仅剩的华彩,仿佛是电车驶向黑夜而非夜幕降临。他们今晚要前往临近城郊的小剧场,为的是参加黑子新作的首演。赤司又想起一个星期前青年神色奇怪地来找他,含蓄迂回地讲了半天,他终于明白对方是请自己参加新作首演。
“既然已经是朋友的话,请务必……”
“当然会去啊。”他那时忍住笑意打断青年的话,“不要说现在我们是朋友,即使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也肯定回去的——那可是萤的新作啊。”
说起来那时哲也很开心的表情,还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到那时为止,他终于看到那双青空一般的眼瞳里摇曳起光辉,不太亮,像摇摇欲坠的烛光,但已经足够让他重获新生。赤司甚至没忍住伸出手去,像要留住这幅光景一样捧住了对方的脸。
那时哲也的脸很凉。现在也是,不仅是脸,手也是如此——也许目前赤司触碰不到的别的地方也是,整个人像二月枝头将化未化的雪盈盈地汪在那里,带着雪的寒气又不尖锐,反倒在盛夏时节让人想拥抱一把。
“唔,赤司君……”
这时青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打断了他的回想,“到了吗……好近!对不起!”
“没事。”
赤司的手离开他的额头,指尖从那凉意里抬起来时竟有点流连,迟疑着便一直停在那里了,“倒是你,好像很累啊。”
“是老问题了,赤司君不用在意。”
黑子摸了摸下巴,有些拘谨地微笑起来,“今晚你愿意陪我去首演,真是太感谢了。”
“说起来,哲也,你以前是不是从来不去自己的首演的?”
“怎么……?”
“我以前没有在首演见过你。”
“……啊,是的。”
青年低下头,终于决定说出来,“因为,我写的东西不受欢迎啊。我……其实是不敢去啦。”
“赤司君有发现的吧,每一场都有失望的叹息和表达无聊的评价。虽然一开始我也没有在意,不过……”他咧开嘴角,形成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果然还是不想去,不想看到、不想听到啊。”
路灯晃荡着点亮了,一颗颗鹅黄色的明亮小球浮动着飘过车窗。静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其间黑子沉在以往首演一个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场景里,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对方也在思考,那张时常只有冷漠微笑的脸上变幻着不同的神情。是失望,又像是愤怒,是彷徨,又像是讥讽。金红双瞳缓缓阖上,睫毛颤抖着又缓缓睁开,嘴角渐渐翘起,咧到至深处才忽然看出是个笑容,嘲讽冷切至极。
注意到他的目光,青年偏过头,“哲也,你想听吗。”
“什么?”
“我的首演。”一盏路灯过去了,他的脸暗下去,又随着下一盏灯亮起来,“唯一一次。”
黑子听见自己的心跳钝重起来,像被从无尽的海底拎上水面,鼓膜胀痛,风呼呼吹得震耳欲聋。“后来出了一点问题”,他记得那时在三四郎池边,赤司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的——可他已经知道这问题不得了,可以在那张脸上刻印出如此的失望,愤怒,彷徨和讥讽。是什么样的……他明知道该停下,不能继续触碰对方的旧痛,而嘴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声“嗯。”
“那天来了很多人,掌声也有,欢呼也有。我坐在靠前的位置,身后每个人都站了起来。大概每个人都理所当然认为那是次成功的演出。演员也做得很不错。”
“但是,对于欢呼鼓掌的人来说,那不是‘我的首演’。”
“这是……什么意思?”
电车玻璃上摇摇晃晃地映射着倒影,人影闪烁,如狂言之幕,窗里窗外之景,模糊混淆不清了。
“就像你听到的。”青年将手肘支在膝上,双手交叉撑在额前,车厢内的微光无法探清他脸上的神情,“人们所知道的,并不是‘赤司征十郎的作品’。他们的掌声和欢呼,是给另一个人的。”
“这不是……!”黑子脱口而出,“不是剧本被盗用了吗!那个家伙……是谁?”
“一个声名显赫的剧作家,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如果单单是这样,那就好多了。”
赤司对他的激动似乎无动于衷,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任由街灯一次次给他的下半张脸染上苍白的颜色,“哲也,这不是一次盗用,而是一次将我排除在外的交易。按照那份证明,这剧本确实不再算是我的了。”
他的话到此便停住了,把头偏向另一边。这一次黑子没有搭话,对于这样的事他徒然气愤揪心,可究竟是什么都还不清楚明白。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某种意义上拜无名所赐,没有遭人公然批判或窃取。这让他心里忽然多了什么芥蒂,感觉扫兴,却说不上来是什么。
“是我父亲,把剧本卖去的。”
“父亲……?为什么?”
“写剧本是不务正业之事,而且我打出生起,就压根不可能成为剧作家。这个我当然知道。”
青年总算抬起了头,脖颈仰起叹息的弧度,目光稍稍朝这边瞥过来。“哲也。”
可是他没有按照那目光里的意思,坐近对方那头去,只是偏过了头,假装欣赏灯火似的惴惴不安地在心里拓下那眼睛里闪烁的星光。对于他的冷淡对方倒也不在意,只是很轻很浅地笑起来,又说出了那句话。
“你一定要写下去啊。”
5.
白衣 踏着透明的踏板
在还昏暗的道路上前行
首演来的人不少,倒是出乎黑子意料,当然他也很久没去看过自己的剧了。向赤司问起,得到的回答也是并非异常状况,每次的人数都差不多如此。青年于是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次看时,舞台狭小,灯光昏暗,观众席上可怜兮兮地坐了四分之一的位置——如今观众已过半,这小小的剧场倒显得有些拥挤了。
但这并非他最感到欣喜的事。最让他情绪高涨的是喜爱的剧作家到场,并且很高兴地与自己结识了。对方是同在文学院的前辈,明年便毕业了,写剧本没有用笔名,名叫冰室辰也,在剧作家和文人圈子里也多少有些名气。黑子喜爱的剧作家有好几位,都是他自认无可超越,如神明般天赋异禀的人——独独除了这一位。冰室不是凭借过人的天才赢得如今的名气和赞许的,不少人评论过他是“普通人依靠努力所能到达的顶峰”。他的剧本没有惊艳的剧情和编排,但是靠着经验,倒是各种方面都做得十分恰当,炉火纯青,分毫不差。
“你让我想起刚刚入行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偏执,自己的剧本越不被接受便越要写更多。”不等他受宠若惊地跑过去,前辈主动来找他了,“后生可畏,你肯定会超越我的。”
“我连前辈您的一半都不敢妄想。”黑子拘谨地笑着,“倒是您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嗯,我这种无名小辈。”
“是我的老师先注意到你的,”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他墨色的双眸微微弯了起来,“她很欣赏你,黑子。”
可是不等黑子追问那位“老师”,他挥挥手准备离开了,“她原本担心你走不下去,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不是独自前行。”他的目光带些笑意地瞥过去,在旁边翘着脚闭目养神的赤发青年身上转了一圈,向黑子告了辞,从花道*离去了。
不是独自前行,黑子暗自思酌,是同伴吗。他于是也将目光侧过去,想看看冰室从赤司身上瞧出了什么——然而此时青年将眼睁开了,不愠不火也朝这边望,他于是得以再一次目见那双瞳中的光,像萤般挣扎,像焰般不息。
“你不愿意吗,哲也。”
“什……么?”他慌忙收回目光来,在黑暗中捂住脸颊,“你指的是什么?”
“就是冰室说的那样,”青年笑着眯起双眼,像只养尊处优的猫一样玩味,“你不愿意我陪你前行吗?”
“……哪里,没有的事。”
“那么,不愿意我成为你的同伴吗?”
这个问题乍一听似乎和之前那一个无甚区别,黑子刚要回答相同的答案,却神使鬼差地顿住了。他仔细地斟酌其中字句的细微区别,如此一来便沉默起来,倒是显得态度不明了。
“这样也没有关系。”在他的沉默里过了半晌,青年似乎叹息一声,如此结束了话题。
他想起了在电车上赤司说完那次荒谬的首演之后在自己心里激起的微妙感觉,那究竟是什么呢。一种细微的违和感,不真实感,原本应当感到开心,此时却变得忧郁的感情。差别,他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我与赤司君的差别……他是那样的……而我……
“……我当然想……”他向自己低语。
赤司拉着他走过花道,他感到那只时常比自己温热的手仿佛冷下去许多,摸上去如同校园里的大理石雕像。“可是,赤司君不是我的同伴。”他又补了一句,声音依旧微弱。不知道对方是否听见,但拉住他的手,前进的脚步,迟缓却不曾停止,如同飘荡于古都上空世纪不散的钟声。
*花道:舞台旁演员上下场的通道。
(九月)
一切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黑子从五月那种迷茫里走到现在,三个多月过去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远没有那时想的那样边缘和糟糕。还是挺不错的,他甚至想,也许冰室前辈说的没错,我说不定真的可以呢。
可是对于着着实实拉了自己一把的人,他却始终不能摆脱那种异样感,心存芥蒂。赤司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但却什么也没有改变,依旧持着热忱的态度对待他。黑子因此更加愧疚,好几次咬牙切齿地责备自己,一定要回以同样的真诚。
可他做不到。事实上根本不是真诚的问题,那是存在在他骨子里的,处于平庸之极的人的自卑。得到朋友的开心劲一过,他就开始失落了,不为别的,这位朋友太优秀了。再退一步,即使只是别的方面,那么他也习惯了——可是赤司竟也会写剧本。他仿佛再次被笼罩在阴影里。最后的领地岌岌可危,他却无人可诉,只巴望着自己能忘掉这件事。
不过这一些无足道哉的情绪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他们仍旧时常一起坐着电车去剧场,或者结伴在东京各处闲逛。位于优秀和平庸的极端,他们的喜好难得相像,因此契合得更紧密。黑子开始产生一种不安,赤司在他的感情里占据了太多,但他一方面持着那别扭的自卑,另一方面却渴望着某种更进一步的——将自己全部占据。
简直像混淆纯粹友谊与另一种感情的界限——他羞于说出口,但他察觉时,要他自己放弃这念头已经太迟了。他只好仍然像开始那样,把所有想法掩盖在僵硬的微笑下,在触碰到对方指尖时忍住战栗。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赤司是否察觉,青年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但有时在电车上,或者在三四郎池的长椅上,他小憩之后睁开双眼,总会触碰到对方的目光。在夏日里闪烁挣扎的,渺如众生的萤之光。
偏偏九月发生了另一件事,把他心里的结扭得更紧了。当时正值一位著名剧作家新作上演,他曾很喜欢这位名家的一个作品,因此理所当然地约赤司去看。
“……抱歉。”赤司的神色变得很奇怪,目光里露出冷锋来,“我不能去。”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侧过脸去,“哲也,你知道他是谁吗?”
黑子有些茫然失措,僵硬地摇摇头,但心里已经大概浮现那不好的预想。他心慌意乱,一时间难以辨认令自己感到不安的究竟是对方还是自身——同样牵着那一点自卑的情绪,还有见不得天日的感情。
“去年这个时候,他发表了一部名叫《薄暮之灯》的剧本——你如果真的很喜欢他,必定知道这与他往常的风格不一样。”赤司靠在木栅栏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因为那是我的剧本,他甚至没有改题目。”
薄暮之灯。
仿佛头痛的宿疾忽然发难,青年的瞳孔一缩,抬手摁住额角。
薄暮的东京街头。展开双臂的少年。白鸟。
是……赤司君的……
黑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变得钝重,并且沉痛。一年前看过的那部印象深刻的剧目,此时一幕幕地掠过他心头,留下一阵阵细如针雨的疼痛。
首部作品。
他再也忍不住,猛的转身,目及之处哪里人群稀疏就往哪跑——他只想逃跑,至于跑到哪里,他也不想管。当日被强光照射双眼的酸痛感一阵阵涌上来,伴随着劣等感在胃里翻腾。
何止……是优秀啊,他的同行者。《薄暮之灯》是什么样的作品,他自然知道,清楚得不得了——自从首演之后,他又去看了几次,直到所有剧场都不再上演。少年身影消失在白羽之中的战栗感,在他身体里共鸣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逐渐淡去。作者是个天才,他不止一次激动地想,尽管年龄上不如自己想的年轻,但无论如何,如果能有幸结识就好了。
多么可笑——自己所谓的决心,还有憧憬,梦想,微不足道的自我满足。神不会护佑平庸的心,尤其当这颗心中装满了可笑的自尊,在它上头打个空洞,灌入无尽冷风,把最后一点荒诞的骄傲掐作尘埃。
夏日朝夕而生的萤,尚不足以照亮明日,又为何生出普照世间的妄想?
“哲也!”
白鸟……与萤,与光。
白鸟不曾飞去,为何要拥抱此般无可救药、暗淡的、虚妄的——
“请你……离开。”他听见自己如此说,泪水凝结成冰,隔断一息尚存的祈求般的视线。“……走开啊!”
他平日待人谨慎,不曾这样大声且无礼,说出口时自己也吓了一跳。所幸他专往人少的地方跑,现在放目望去也找不到半个人影。青年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地瞪着停在几步之外的人。
“哲也。”
黑子以为他要过来,本已琢磨好怎样跑开——可是没有,青年仍站在那里,几步之外,低垂着眼,像负伤白鸽耷拉下来的双翼。
“我以为你会接受我。但是,”他稍微抬起目光,露出一个温文有礼的微笑,但是黑子一眼便看到,他双瞳里的光消失了,“我似乎错了。实在抱歉。”
我。同一年前一样。
“一直以来多有唐突,”他似乎是想上前的,但却退后一步,“那么我……如你所言。”
无法胜利。仍旧,无法胜利。
“……不,不对。”
如果他就这样离去的话——如果少年变作白鸟的话——黑子脱口而出,在后悔之前跑了上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然后惺惺然松开,“这样……也不对。”
现在他冷静下来,于是想起《薄暮之灯》里另一侧,那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主角少年,无论是辗转京都与东京的经历,还是严苛的家庭教育,以及与荣光闪耀的表象不尽相同的内里,甚至化作白鸟的绝望,无一例外,都是站在自己面前的,眼中已失去光的青年。
“赤司君……”
刚才,站在了世界的加害者一边的自己——黑子再一次触到了自己决心的脆弱,便更加抬不起头来,“我,刚才……实在是……”
青年转过身来。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但他感到自己正被注视着,情不自禁打个寒战,低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他想,被责骂,被冷漠对待,甚至失去来之不易的挚友,那也……挚友,他又想起自己那点不见得光的心思,不由得抿起下唇,把头垂得更低了。
“哲也,你为什么不明白呢。”
对方的动作很慢,像是故意留出给他考虑的时间——而他竟鼓足勇气没有躲闪,于是炽热的拥抱就落在了他身上。猛烈撞击的,是心脏的律音,可这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对方的心跳,他无从得知。他头皮发麻,只听到耳边随着呼吸而来的一声声自己的名字。
“哲也。”
赤司君,要我明白什么呢……那样一声一声呼唤我名姓的你,又明白什么呢。
“哲也。”
白鸟之羽,将东京化作雪原的悲哀——如神明般存在的你,又是怀抱着怎样的期待悄悄接近夏日闪烁的萤火的呢。
“你忘了我在三四郎池遇到你时说的话了——我不是要成为你的同伴。”
拢在背上的双臂收得更紧了,温度与薄暮灯火的光亮一起渗入脊背,让人一瞬间错觉那里洒满不干的泪痕。
“我是要成为你的光源啊,哲也。”
6.
要是黑夜就这样终结
会被炫光刺痛了眼睛
(十一月)
光是什么?
所有温暖美好的东西聚在一起,穿透、浸没、与自己融合。满溢力量而不失温柔的,烈于焰火,润于清流,如三月的风环绕了繁花盛放之心。
是漫天飘飞的白羽。抑或只是视线交错间幻惑的繁星。
红色。金色。萤火之光。
黑子很少做这样抽象却舒服得不想睁开眼的梦,但他醒了且没有赖床的习惯,况且此时脖子处的酸痛开始叫嚣起来。他直起身,从混沌的脑子里搜寻此刻的时间地点。
他的鼻尖感觉到寒意,然后是脸颊,但到了脖颈便停了下来。他侧过脸,蹭着环绕肩膀的温热手臂向上望去,不出所料对上了金红闪烁的双瞳。“还没到,”显然也有些困倦的青年收了收手臂,“可以再睡一会儿哦,哲也。”
十一月的东京已经凉下来,开始露出些冬日的端倪了。电车车窗上起了薄雾,车厢里异于外界的温暖把人摇晃得像母胎中的胎儿,半睁着双眼看着窗外的模糊世界,事不关己得像在看狂言剧。在这个北风开始盛行的时节,文京区将举办五大花节中的最后一个,也就是展出珍贵菊人形的文京菊节。
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黑子靠在对方肩上想。自从他上次的情绪波动,他终究没有憋住,向赤司坦白了自己的心思——幸好神明这次开了眼,经过几秒钟严肃的思考,赤司像没事人一样提议,那么就试试吧,也没有什么不好,末了还轻松自如地笑了起来。没有什么可笑的,他面红耳赤,但毕竟对方答应了,到底是个好事。
在旁人看来,他们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一开始就是如此——毕竟他们从前亲密得过分,而如今却也没有做出出格的事,旁人见着只会艳羡,瞧啊,关系多么好。可他们是恋人了,该像个恋人的样子,如果能一起去个烟火大会那是再好没有了。可惜夏日已过,称心的烟火大会是没有了,而菊人形也是不错的,再加上赤司说来年七月带他到京都祗园去,因此满心欢喜地选择了文京菊节。
青年回想着过去种种,像个小孩一样憋不住笑意,让它们从眼角流了出来。昏沉着又不知电车驶了多久,忽然听见身边的人低声自语,“这样巧啊,加西亚老师也要去菊节吗……”
他撑起身子,向赤司暗指的方向看过去,“加西亚老师……咦,是她啊。”
站在夕色里,说着怪异的话的西洋女子。两年来黑子搜肠刮肚,似乎真的只有一面之缘,但那次奇怪的对话却记得过分清楚——看起来似乎是她在揭穿他的无才,可是推敲下来,倘若没有当天被迫做好的觉悟,他大概坚持不到现在。因此想起这个女子时他总带几分敬意——况且现在有另一个他所敬重的人站在她身旁。
“还有……冰室前辈?”
他诧异地直起身,余下的一点困倦被抛到脑后,激动地扯了扯赤司的衣袖,“赤司君你认识她吗?”
“加西亚老师啊——还是叫她亚列克斯吧,是早些年的剧作家,我说不上认识,不过清楚她的故事而已。”
“现在……已经不是剧作家了吗。”
黑子低下头去,在好奇与畏缩之间动摇起来——他知道这必不是个好故事,“看起来会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她当年确实很厉害——其实现在也是,只不过隐姓埋名的渐渐没人知道了。她现在只收弟子而不再开笔写剧本了。”说到这里青年顿了一下,像叹了口气似的,“当年她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但思想与其他一些主流剧作家不合,又年轻气盛,被好些大人物视作眼中钉,合力排挤了。”
“合力……吗。”黑子咬咬牙,拼命掩盖住愤愤之情,“真过分啊。”结果说完才意识到坐在旁边叙述的人也有类似的经历,顿时后悔起来,闭上嘴不敢多言了。
“亚列克斯没了立身之地,加上身体问题,便回她西洋的故国休养生息去了。直到前几年忽然又见她在东京出现,然后就听说了她只收弟子不写剧本的事了——不过现在大概也不再收新的弟子了吧。”
“这么说,冰室前辈是她的弟子了?”
虽然没有打算拜师,但赤司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多少有些失落。说到弟子,他又想起两年前加西亚对他说的莫名其妙的话“我有一个弟子——他啊,跟你太像了。连名字也很像。”,现在他总算稍微理解一些了——可是这个弟子是谁呢?
是了,冰室前辈的名字,是叫“辰也”吧……他没有由来地哆嗦一下,不可能的,他想,我怎么可能像冰室前辈那样优秀,一定不是他——但想归想,“辰也”与“哲也”,到底只差一个音节。
“嘛……”他叹了口气,不去想这个了,“亚列克斯……加西亚老师为什么不再写了呢,时隔多年,风波该已经停息了吧。”
“她对外称是身体原因。”
赤司难得迟疑一下,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下面的话,“不过依我看,主要是心理原因,让她不想再拿起笔了吧。”
就像……他不想说出来,自己的怯懦别人不知道最好,即便知道也不该外扬。假如少年足够勇敢,就不会化作白鸟飞去,而是转身向世界反击了吧。
一只手执拗地穿过他五指的间隙,握了上来,力道没多少,但这只比他稍小而稍冷的手已经竭尽全力。他怔愣了,回头看见青年眼中孩子气的认真,努力要做出安慰的表情。
“没关系的。”他顿时把一腔情绪丢开不管了,伸过手去狠狠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后者似乎哆嗦了一下,立刻避开目光,现在才开始为刚刚的动作难为情,双眼不知道看哪里好,“那个……文京区,快到了。”
汤岛天满宫*还看不到,倒是稀稀落落的有人家在门口或庭院里缀起菊花,映着将晚的天色,才令人真真切切觉得秋天来了,且也将走了。萧瑟的温度似乎从昏黄的视野转移到了车厢内,黑子紧了紧外衣,往那头的温暖又靠了靠。
文京菊节比起夏日的烟火祭要静谧许多,毕竟赏花之风并非年轻人所盛行的,况且天凉了,愿意出门的人便更少。倒是有好些学生来拜祭汤岛天神*,可这便与菊节无关了。几千株经花道人之手精心培育的菊花陈列在庭院里,佐以同样精美而满载心血的盆钵——一衣带水的彼岸大陆,千百年前的南山隐士,看到这情景该会很高兴吧。
菊,听说是让人淡泊明志的植物——开出的花既不明艳也不娇媚,倒是如它生的时节一样冷得彻骨,花瓣分明是软的,却像有铮铮铁骨一样摆出锐利的姿态。简直像个螳臂当车的青年人,黑子想,但是却让人莫名地泫然欲泣。
“赤司君啊,”他的脑子又兜回去了,这个问题尽管唐突无礼,但迟早要弄清楚,“在那之后,你果真……再也不写剧本了吗?”
为什么——明明是个杀伐果断又才华出众的人,怎么会就这么停下来了呢。“是去神坛转了一圈又回来的人哦”,赤司君,还有那位加西亚老师,明明都不应该这样早地陨落下来。
“不写了。”
庭院里初点的灯火,穿过花影落下柔软的光。细小的羽虫和尘霭,在灯下如同飘落的细雪。“你是想知道原因吧,哲也。”
青年仰起头,像是要仰望什么,可却闭上了眼睛,“不过是一次的受挫,就再也不干了,这不像是我——你是这么想的吧?”
“这样凭空想时,似乎反抗是很容易且理所当然的事。你就尚且当我是个软弱怯懦的人好了。只不过反抗需要代价,需要付出更多的东西,也要花费精力和时间——但是我对剧作家的渴望,还远不到与这些东西等价。我写剧本,是为了发言罢了,但是现在,我有替我发言的人。”
说罢他侧过脸,“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作品的,哲也——或者说,萤?”
“我……吗?”黑子来不及躲闪他的目光,狼狈地四下张望,“可是……”
“你的暗淡仍不断前行的主角们,仅绕着一丝希望旋转的世界,还有,”一双手捧住他的脸,他的眼睛终于无处可逃,正视着那萤之光,“黑子哲也,都是我最喜欢的。”
“唔……”
黑子虽然不写也不爱看恋爱剧情,可到底是个剧作家,明白此时要发生什么了,挣扎已经来不及,秋意的凉与唇齿一并落下来,他的一颗心在胸腔里叫嚣着开幕。
幸而庭院里没什么人,他被推在木制的宫墙上,身上压着一个世界的重量。繁星与灯一并向后倒去,秋露落了一身,他方觉寒气难耐,便在脖颈迸溅的炽热花火里温存过来。快消停消停吧,他像哄孩子一样乞求,却愈发紧地抱住对方的脊背。静谧的夜里仅有蝉鸣与秋风,他却觉得天地万物都在望着自己,望着一只萤,或一个小丑。不过这都不打紧,他愿意起舞,跟着人世旋转下去,直到他的神与众生剧场落幕。
*汤岛天满宫:文京菊节举办地。
*汤岛天神:学问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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