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缘
古城西安有家名叫“常清阁”的画廊。里面全是最珍贵的名家书画和文房四宝。
画廊主人叫王西京,假如你认识他,你会发现他是个充满了幽默感和诗情雅趣的老人,他开设画廊的目的,似乎并不为了谋利,而在于对书画艺术的欣赏,也在于对“收藏家”的欣赏。平常,他总坐在自己的画廊中,看那些画,也看画廊门口那些穿梭的人群。

这是秋天,又下着雨,气温可怕的低。街上的行人稀少而冷落,里整日都没有做过一笔生意。黄昏的时候,王老先生又看到那个住在隔壁巷子里的,那有对温柔而寥落的大眼睛的少女,从画廊门口走过。这少女的脸庞,对老张而言,是已经太熟悉了。她每天都要从画廊门口经过好几次,到画廊前的公共汽车站去等公共汽车,早上出去,黄昏回来,吃过晚饭再出去,深夜时再回来。或者,因为她有一张清灵娟秀的脸庞,也或者,因为她有一头乌黑如云的秀发,再或者,因为她那种寂静而略带忧郁的神情,使王老先生对她有种奇异的好感。私下里,王老先生常把她比作一幅幽兰图。王老先生一向喜欢牡丹,但牡丹艳丽浓郁,不属于这女孩的一型,兰花却雅致温柔,刚好配合她。

她很穷,他知道。只要看她的服装就知道了,虽是深秋了,她仍然穿着她那件白毛衣,和那条短短的浅蓝色的呢裙子。由于冷,她的面颊和鼻子常冻得红红的,但她似乎并不怕冷,挺着背脊,她走路的姿势优美而高雅,那纤长苗条的身段,那随风飘拂的发丝,别有股飘逸的味道。王老先生喜欢这种典型的女孩子,她使他联想起他留学的女儿。
这天黄昏,当她经过画廊时,她曾在画廊门口伫立了片刻,她的眼光温柔的从那些画上悄悄的掠过去,在一幅紫色牡丹图上看了几分钟,然后,那黑亮的眸子有些暗淡,她低下了头,难以察觉的轻轻叹息,是什么勾动了那少女的情怀?她看来是孤独而憔悴。是喜欢画吗?可能是无钱购买,王老先生几乎想走过去问问她,但他刚刚从椅子里动了动,那女孩就受惊似的转身走开了。
雨仍然在下着,天际一片昏蒙。这样的晚上是让人寥落的,尤其在生意清淡的时候。晚上,王老先生给框上的画擦了一下灰尘,整理了用具,就又无事可做了。拿了一支毛笔,开始练习王熙之的书法,他一面练字,心里一面模糊的想着那个忧郁而孤独的女孩。
门上的铃蓦的一响,有顾客上门了,王老先生不由自主的精神一振。抬起头来,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推开了那扇门,却犹犹豫豫的站在门口,目光恍惚的逡巡着那些画,似乎在考虑着应不应该走进来。王老先生站起身子,经过一整天的等待之后,见到一个人总是好的,他不由自主的对那年轻人展开了一个温和而带着鼓励性的微笑。
“要收藏画吗?进来看看吧!”
那年轻人再度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进来。王老先生习惯性的打量着这位来客,年纪那样轻,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浓黑而略嫌零乱的头发,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着雨走来的。浓眉,大眼,清秀而有点倨傲的脸庞,带着股阴郁而桀骜不驯的神态。这年轻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真皮夹克,是今年的流行款,窄窄的的牛仔裤,紧紧的裹着修长的双腿,脚上那双名牌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泞……哦,他应是富人家的子弟。
“哦,我想要选一幅画。”那年轻人犹豫的说,举棋不定的看看四周的国画。
“好的,”王老先生笑嘻嘻的说:“你要那一幅?”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安的望着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耸耸肩,终于轻声的,自言自语的吐出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呢!”
“这样吧,”王老先生热心的说:“你告诉我是要做什么用的,收藏?还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轻人嗫嚅着说,一股心神不定的样子,仍然无助的环视着四周的画。
“是送领导吗?”王老先生继续问,“山水,花鸟,人物,国画还是书法?名家还是普通画家?……”
“唔,不好,我想想……”年轻人摇着头,左右四顾,那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忽然间,他看到了王老先生指着那副的紫牡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喜悦的叫了起来。“对了,紫色!就是那幅最好,又高雅,又绮丽,只有她配得上紫色,也只有紫牡丹配得上她!好了,我要买这幅。哦,老板,你能帮我送过去吗?”
“好呀”王老先生颇有兴味的研究着面前这年轻人,那脸庞上正燃烧着喜悦,眼睛里闪耀着希望。怎样一张生动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满活力的脸!那阴郁的神情已消失了。“哦,如果不远,先生。我可以送的。”
“那么,要多少钱?”年轻人不经心似的问着,似乎对金钱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来。“我付给你。”
“这画是按平尺算的,当代名家吴馨老师作品,四尺是三……”王老先生再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临时改了价钱。“是两万块钱。”
“什么?”那年轻人像被针扎了一下,惊跳了起来。“哦,我从没买过画,我不知道画是这样贵的,哦,那么,算了吧,我──买不起!”他把皮夹子塞回了口袋,满脸的沮丧,那片阴云又悄悄的浮来,遮住了那对发光的眸子。摆了摆手,他大踏步的向门口走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啦!”
他已经推开了门,但,王老先生却迅速的叫住了他:“慢一点,先生!”
年轻人回过头来。
“你不必买大幅的,先生,”王老先生热烈的说,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一整天没有主顾吗?是因为这绵绵细雨使人情绪不稳定吗?还是因为这坦率而鲁莽的年轻人有股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总之,他竟迫不及待的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哪怕赔本也不在乎。“你买幅小品也可以送认的,意义是一样,那不是省了钱了吗?”
“可是……可是……”年轻人拂了拂他的乱发,坦白的看着王老先生。“我还是买不起!”
“那么,你出得起多少钱呢?”
“哦──”年轻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夹,看了看,十分为难的说:“我只有三千二百块钱。”
三千二百块!他总还要留一点零用钱坐坐车子,或备不时之需的。王老先生心里迅速的转着念头,目光落在那些画上。是的,谁能给画估一个确实的价钱呢?画家心血之作,原本无价,千金购买一幅,可能还侮辱了画。而且如果遇到知音,又怎能有个不变的价钱?不赚钱了!
“我卖给你!”王老先生大声说:“不是三千二百元,是三千块,你留一点钱零用。我给你配好框,今天就送吗?”
“哦哦,”年轻人喜出望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你卖了吗?三千块吗?”
“是的,”王老先生慷慨而坚定的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选一选?是要什么颜色的画?”
“噢,我──我──”年轻人结舌的说着,还不大肯相信这是事实,终于,他的精神突然回复了,振作了一下,他兴奋的说:“要那幅紫色的!”“好,那幅最好看。”王老先生选出了画。“我给你配漂亮点的框。”
“哦,等一下,老板。”那年轻人忽然又犹豫起来了。
“怎么?还嫌贵吗?”
“不,不是。”年轻人急忙说。脸上却涌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涩。“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吗?”
“送去?”王老先生为难了,这种半送半卖的画,再要花人工去送,说什么也太那个了。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又迫切的接了口:“你看,老板,并不要送多远,就在你隔壁这巷子里头,四十三号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号之三,送给一位小姐……”
哦!他明白了!王老先生脑中迅速的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样,那清灵娟秀的女孩!那迷蒙忧郁的大眼睛,那孤独落寞的形影……哦,那幅幽兰!而这年轻人却选了紫牡丹送她!怎样的眼光!怎样的巧合!王老先生抑制不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他瞪视着面前这年轻人;漂亮中带着点儿鲁莽,率直中带着点儿倨傲,再加上那股热情,那股真挚,那股不顾一切的作风,和那股稚气未除的羞涩……哦,他欣赏他!这样的男孩子是该配那样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几步路的人工!
“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从我画廊门口经过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轻人热烈的说:“你送吗?”
“没问题!你要我什么时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好,晚上她在家。”
“好的,我一定晚上送去”
“是的,麻烦你哪,老板。”年轻人付了钱。“一定要给我送到啊!”
“慢点,先生,”王老先生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张卡片,写个名字什么的吗?”
“噢,对了。”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坐了下来,对王老先生递给他的卡片发了一阵呆。
然后,提起笔来,他在那卡片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天香数朵,祝福无数!
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
李长河敬赠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递给王老先生。
“就这样就行了!”
原来他根本还没结识那女孩哪!王老先生感叹的接过卡片,怎样一个鲁莽任性的男孩子呀!
“好吧!”王老先生对他笑笑,不自禁的说:“祝你成功!”
年轻人也笑了,那羞涩的红晕不由自主的染上了他的面颊,转过身子,他推开玻璃门,大踏步的走向门外的寒风和雨雾里去了。王老先生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倚着柜台,他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那张卡片。然后,他又笑了,摇摇头,他对着那卡片不住的微笑,心里充塞着一种暖洋洋的感情。半天之后,他才走去选了个最好的画框,拿到柜台前面,他举起来看看,他再看看,满意的笑了。把卡片绑上之后,他不能不对那幅画由衷的赞美,好一幅画,你身上负有多大的重任啊!。
晚上的第一件事,将把这幅画送去。他退后三步,对那幅画的颔了颔首:“记住,要达到你的任务啊,你带去了一颗男孩子的心哪!”
又是下雨天!
清清起了床,对着窗外的雨雾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天气一直不能好转,冒着那冷雨凄风,白天去上班,晚上去上课,都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生活又那样枯燥,那样烦恼,所有的事情都令人厌倦,母亲的缠绵病榻,功课的繁重,工作的不如意……还有那个该死的林伯伯!
甩了甩头,不要去想吧,先抛开这些烦恼的思绪吧!生活的本身就是一连串的艰苦与无奈呀!今天晚上第一节就有课,别迟到才好。匆匆的梳洗,匆匆的弄好晚餐,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那风湿的老毛病一到这又下雨又阴冷的天气就发作得更厉害,连她的背脊都伛偻了。坐在餐桌上,她望着那形色匆匆的清清,不自由主的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说:“昨儿晚上,林先生又来过了。”
“你是说林伯伯!”清清强调了“伯伯”两个字。
“伯伯就伯伯吧,”母亲再叹了口气。“清清,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但是,我看你就嫁了他吧!”
“妈妈!”清清喊,垂下了睫毛。
“你瞧,清清,自从你爸爸死了之后,我们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困难了,靠你每天当茶妹,赚的钱实在是入不敷出,而我又是三灾两病的。林先生年纪虽然大一点,人还是个老实人……”
“妈!”清清打断了她。“他实在不是我幻想中那种男人。妈,让我们再挨一段时间,等我工作赚钱……”
“清清,别傻了,你卖茶能赚到多少钱呢!只怕到那时候,你妈早死了!”
“妈,求你别这样说,求你!”清清哀恳的看着母亲,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最怕听到母亲提“死”。“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你已经考虑了一年了。”
“我再考虑一段时间,好吗?”
“唉,清清!”母亲盯着她,眼眶里一片雾气:“我真不愿勉强你,但是,我们家实在需要一个得力的男人,你就想开点吧,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林先生最起码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免得你每天出去奔波,至于爱情,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平心而论,林先生又温和,又有耐心,那一点不好呢!”
“我承认他是好人,”清清低低的说:“但他却完全不是我梦想中的白马王子!”
“梦想!你梦想中的王子又是怎样的呢?年轻、漂亮、热情、勇敢,骑着白马而来,过上诗情画意生活?”母亲嘲弄的说。
“或者是的。”清清迷蒙的望着窗外的雨丝,眼光里包含着一个忧郁的梦。
“但是,傻孩子,那只是梦哪!而你却生活在现实里!你可以不做梦,却不能避免现实!”
“我知道。”清清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课本。“我要去上课了,回来再谈吧!”
门铃及时的响了起来,母亲急急的往卧室里钻:“如果是来收房租的,告诉她我不在家。”
清清摇了摇头,勉强的走向门口,脑子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收房租的人解释。拉开了门,她立即呆住了,门外,是亲自捧着一个礼品盒,笑容可掬的王老先生!
“哦,哦,这是做什么?”清清结舌的问。
“我是常清阁画廊的,有位先生要我送来这幅画。”
“可……可是,这是给谁的?”
“给你的,小姐。”
“你没有送错吗?”清清怀疑的问。
“怎么会送错呢?那位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王老先生笑意更深了。
哦,是了,准是那个林伯伯!他居然也学会送花这一套了。清清有些兴味索然,接过了画,她不经心的说:“是个胖胖的先生向你买的,是吗?”
“哦,不是,”王老先生急忙说:“是个年轻人,像个大学生的样儿,挺帅的呢!”
说完,他不再看自己留下的影响是什么,就微笑着转身走了。这儿,清清愕然的看着那幅包装华丽的国画,满怀的困惑与不解。然后,她发现了那张卡片,取下来,她喃喃的念着上面的句子:“天香数朵,祝福无数!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李长河……天知道,这个李长河是谁呀!”
母亲从卧室里伸出头来。
“是谁?清清?”
“有人送了我一幅画。”
“谁送的?”
“我也不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清清说,一面低低的自语了一句:“说不定那个白马王子竟出现了呢!”
她把画挂在屋中,她注视着那幅画,想起自己刚刚的话和思想,就禁不住满脸都可怕的发起烧来了。
一幅突如其来的国画,一个陌生人,一幅天香,无数祝福,带给清清的,是整日的精神恍惚,几百种揣测,和几千种幻想。那个像大学生的年轻人!他怎样注意到她的呢?他可能在街上看过她,可能是同校高班的男同学,可能常和她搭同一辆公共汽车上学,也可能是她工作所在地附近的男孩子。他怎会知道她的住址?可能是打听出来的,也可能跟踪过她。哦,可能这个,可能那个……几百种可能!
一整天就在这些可能中过去了。一连几天,清清会经常对着那幅画发呆。母亲无法再沉默了,注视着清清,她严肃的说:“坦白说出来吧,清清,这个李长河是你的男朋友吗?你就是为了他而不愿嫁给林先生的吗?”
“啊呀,妈妈,我发誓不认识这个李长河,你没有看到他的签名吗?他也自称是‘陌生人’呀。”
“谁知道那是不是你们玩的花枪呢!”
“妈妈!”清清恳求似的喊:“我真的不认识他!”
“难道他送了一幅的画,我问过画廊了,名家之作,价格几千呢?还没在你面前露过面吗?”
“从没有过。”
“那么,这该是个神经病了!你最好当心一点儿,这种神经病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清清不语,掉转头去看着墙上的画。神经病?或者这是个神经病!但是,唉!她在心中深深的叹息,她多想认识这个神经病呀!
半个月过去了,她常常那样精神恍惚,常常做错了事情,常常不自觉的微笑,不自觉的唱歌,不自觉的堕入深深沉沉的冥想中。这种变化逃不过母亲的眼睛,她点着头,沉吟的说:“看样子,这画上必然有着精神病的传染菌,我看,清清,你也快成神经病了。”
这幅画不但引起了母女两人的不安,还使那位林先生大大不以为然。
“我主张报警!”他大声的说:“凡是莫名其妙的事情都没好事,谁知道它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噢,林伯伯,”清清立即说:“请别管它吧!”
“别管它!”那追求者瞪大了眼睛。“难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清清红着脸,眼睛亮得好迷人。“谁会去怕一幅画儿呢?”她笑了,笑得甜甜的,醉醉的。她的眼光幽幽柔柔的落在那画上。于是,那反应迟钝的追求者,也大惑不解的看出一项事实:他竟斗不过那幅莫名其妙的牡丹花!但是,到底谁是那送画的人呢?二十天之后,清清终于红着脸,羞羞涩涩的跨进常清阁画廊的大门。站在那些画中间,她几乎不敢抬起睫毛来,低低的、局促的,她含混不清的说:“老板,我──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是的。”王老先生微笑的说,用欣赏的眼光,得意的望着面前那张娇羞怯怯的脸庞。画对她显然是好的,他模糊的想。它们染红了她的双颊,点亮了她的眼睛,还驱除了她脸上的忧郁和身上的落寞。有什么药物能比这幅画儿更灵验呢?
“能告诉我那个买画的先生的地址吗?”
“哦,抱歉,小姐,我也不知道呢!钱都是先付的,我也没有再见过他。”王老先生坦白的说,注视着那张颇为失望的脸孔。“不过,小姐,我想等等,他一定会再来的!”
“如果……如果……如果他再来的时候……”清清嗫嚅着说:“请你……”
“我知道了,小姐,”王老先生笑嘻嘻的说:“我会告诉他,请他亲自到你家里去!”
清清的脸蓦然间烧到了耳根,转过身子,她赶快跑出了画廊。剩下王老先生,仍然在那儿咧着嘴,嘻嘻的笑着。
清清走出了画廊,迎着扑面而来的冷雨,她的脸上仍然热烘烘的。这是早上,她必须去上班,她走向了公共汽车站,站上有许多人在等车,她的目光悄悄的从人群中掠过去,是这个人吗?是那个人吗?唉,她心里又在低低叹息,她是怎样全心全意的等待着那个陌生人啊!
这是星期天,一个好日子,王老先生模糊的想着,那女孩没有去上课,也不必去上班,等李长河来的时候,他可以告诉他:“你直接去吧,她正等着你呢!”
他真想看到李长河听到这句话之后的表情,会是惊?是喜?是高兴?是失措?他眼前不由自主的浮起李长河那张年轻鲁莽而热情的脸,在这张脸旁边,却是清清那羞涩的,靦腆的,娇羞怯怯,含情脉脉的脸庞。噢,多么相配的两个孩子!
但是,又想想,李长河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难道这孩子已忘记了送画的事?难道那莽撞的傻小子又见异思迁的爱上了另一个“陌生女孩”?难道他穷困潦倒,难道他只有五分钟的热情,如今那热度已经消退?王老先生有几百种怀疑,也有几百个失望,而那孩子是真的不露面了。唉,王老先生叹着气?
晚上,王老先生告诉小徒弟,准备提早打烊,因为又是一个阴冷而恶劣的气候,不会再有顾客上门了。就在他准备关门的时候,忽然间,一个矫捷的身影迅速的穿过了对街的街道,像一股旋风,他猛然间旋进了画廊的大门,站在那儿,他满头雨雾,而气喘吁吁。
“哈!你总算来了!”王老先生眼睛一亮,精神全回复了。他瞪视着李长河,和那天一样的装束,一样的乱发蓬松,一样的浓眉大眼,所不同的,是今晚的他,全身都充斥着某种不寻常的怒气。
“我要来问问你,老板,”李长河盛气凌人的说:“你帮我送过了画吗?”
“当然啦,当天就送了!”王老先生爽朗而肯定的回答。
“那么,你把画送到什么地方去了?”李长河大声的问,高高的扬起了他那两道浓黑的眉毛。
“怎么,就是你要我送去的那位小姐的家里呀!”王老先生困惑了,不自禁的锁起了眉头。
“那位小姐!天,你送到哪一位小姐家里去了?”
“就是隔壁巷子里,右边倒数第三家,那个有着长头发大眼睛的女学生呀!”“哎,错了,错了,完完全全的错了!”李长河重重的跺着脚,暴跳如雷。“我要送的是倒数第四家,那个叫伊伊的小姐呀!”
王老先生愣在那儿,他想起来了,在那巷子里,确实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少女,那是拍戏的明星,经常有各种漂亮的小汽车在巷口等着接她,也经常有人来订各类名画送到她家里去。伊伊?或者她的名字是叫伊伊!只是,如果他早知道送画的对象是她,如果他早知道……他看着李长河,满怀的喜悦之情都从窗口飞走了。
“你说我送错了!”他语音重浊的说。
“是的!我今天打电话去,人家说从来没有收到什么画!你让我闹了个大笑话!”
“但是,我没有送错!”王老先生喃喃的说,轻轻的摇着头。
“你是什么意思?”李长河更加没好气了。
“你不信去看看,在那巷子里倒数第三家,有位小姐收了你的画!”
“啊呀!我的天!”李长河猛然想起花束上所附的卡片。
“这误会是闹大了,什么天香数朵,祝福无数!啊呀,我还签了自己的名字呢!不行,这误会非解释清楚不可!真糟,偏偏那家也会有个小姐!哦,老板,你说是倒数第三家吗?”
“是的,是的,那小姐很感激你的画呢!”
李长河转过身子,他毫不犹疑的向门外冲去。王老先生在他身后直着脖子喊:“李先生,解释的时候委婉点儿呀,别让人家小姐不好意思。”
李长河根本没在意这两句话,他只想三言两语的把事情解释清楚,至于那位小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呢?走进了巷子,他大踏步的向巷中走去,数了数,倒数第三家,他停在一栋小小的、简陋的砖造平房前面。与这平房比邻而建的,就是伊伊那漂亮的花园洋房。
他伸手按了门铃,站在那儿,不耐烦的等待着。
大门“呀”的一声拉开了,清清那白皙的、恬静的、娟秀而略带忧愁的面孔就出现了。她正在烦恼着,因为林伯伯这时正在她家里,和母亲两个人,一搭一档的逼着要她答应婚事。门铃声救了她,她不经心的打开了大门,一眼看到的,就是个挺拔修长的年轻人,一对灼灼的眸子!她的面颊倏然间失去了血色,又迅速的涨得绯红了。
“哦,小姐,我……我……我姓李……”李长河困难的说,他没料到这解释比预期的难了十万八千倍。
而他眼前浮现的,竟是这样一张清灵秀气的脸庞!那乍白乍红的面颊,那吃惊而惶恐的大眼睛,那微张着,轻轻蠕动的小嘴唇,那股又羞又怯,又惊又喜,又嗔又怨的神态……倪冠群觉得无法继续自己的言语了。痴痴的望着清清,他呆住了。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觉得必须达到自己来访的目的,于是,他振作了一下,又开了口:“哦,小姐,我姓李,我叫李长河……”
“哦,我知道。”清清也已恢复了一些神志,她迅速的接了口,面孔仍然是绯红的。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拜访,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好,想请他进去坐,家里又有那样一个讨厌的林伯伯!和他出去吧,却又有多少的不妥当!正在犹疑着的时候,母亲却走到门口来了,一面问着:“是谁呀?清清?”
“哦,哦,是──是李──李长河。”清清仓卒的回答,一面匆匆的对李长河说:“那是我妈。”
母亲出现在房门口,一看就明白了!就是这傻小子破坏了清清的婚事,就是他弄得清清痴痴傻傻天下大乱!她瞪视着李长河,没好气的说:“哦,原来是你!你来做什么?我告诉你,我们清清是规规矩矩的女孩子,不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你请吧,李先生!”
“哦,妈妈!”清清又惊又急的喊,下意识的转过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倚向李长河的身边,似乎想护住李长河,也仿佛在表明自己和李长河是一条阵线的。同时,她急急的说:“你不要这样说,妈妈,他是我的朋友呢!不是什么陌生人呢!”
“不是什么陌生人?原来你们早就认识的吗?”
清清匆匆的对李长河投去哀恳似的一瞥,这一瞥里有着千千万万种意义和言语。李长河是完全愣住了,他已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只是呆呆的站着,成了一个道道地地的“傻小子”。那个母亲被弄糊涂了,也生气了,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搅些什么鬼?她气呼呼的说:“好吧!你们先给我进来,别站在房门口,你们倒说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李长河被动的走进了那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落,还没有来得及讲话,偏偏那在屋里待得不耐烦的“林伯伯”却也跑了出来。一看到李长河,这个林伯伯的眼睛也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好啊!你就是那个送画的神经病吗?”
李长河被骂得心里冒火,掉过头来,他望着清清说:“这是你爸爸吗?”
“才不是呢!”清清说:“他……他……他是……”
“我是清清的未婚夫!”那“林伯伯”挺了挺他那已凸出来的肚子,得意洋洋的说了一句,用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轻蔑的注视着李长河。
李长河深深的望了清清一眼,一股莫名的怒气从他胸坎上直往上冲,难道这清灵如水的女孩子就该配这样一个糟老头吗?而清清呢,随着李长河的注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了,眼眶里泪光莹然了,抬起睫毛,她哀求似的看着那个“林伯伯”,说:“林伯伯,你不要乱讲,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嫁给你!”
林伯伯恼羞成怒了,指着李长河,他愤愤的说:“不嫁给我,你难道要嫁给这个小子吗?我告诉你,他看起来就是个学生,嫁给他你不饿死才有鬼!”
李长河按捺不住了,跨上了一步,他挺着背脊,扬着头,怒视着那个“林伯伯”,大声的说:“胡闹!”
“胡闹?”那林伯伯竖起了眉,愤然大吼:“你在说谁?”
“我在说你!李长河”声调铿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什么?什么?”那位追求者气得脸色发白:“你是哪儿来的流氓?你这个衣服都穿不全的小子,你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现在,你给我滚出去,要不然我就叫警察来!”
李长河的怒火全冲进了头脑里,他再也控制不住他自己的舌头,许多话像倒水般的倾倒出来,一泻而不可止:“请你不要侮辱人!什么叫作小子,你倒解释解释!是的,我是还在大学读书的学生,这难道是耻辱吗?我虽然没有自立,却半工半读的念了大学,学业虽紧,却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和奋斗!我有斗志有决心,还有大好的前途!我年轻,我强壮,我有的是时间和体力,我家境虽富,但我自立,我能给她安全感”他掉过头来,直视着清清,毫不考虑的,冲口而出的说:“你说,你愿意跟他这样的人去共享荣华富贵呢?还是愿意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小子去共同创造人生?”
清清折服在他那篇侃侃而谈之下,折服在他明亮的眼睛和高昂的气概之下,她发出一声热情的低喊,再也顾不得和他只是第一次见面,顾不得对他的来龙去脉都还摸不清楚。她只觉得自己早已认识他了,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奔向了他,紧紧的依偎住他,而他呢,也在那份太大的激情和感动之下,用手紧揽住了她的腰。“哦,这简直是疯了,一对疯子!”林伯伯气呼呼的说,转向了清清的母亲,他以一副不屑的,高傲的,道貌岸然的神态说:“哦,对不起,朱太太,我不知道你的女儿是这样行为不检,又不顾羞耻的女孩,我不能娶这样的人做太太,我的太太必须是贤妻良母,所以,关于婚事的话就免谈了。”
那母亲深深的吁出了一口气,对那趾高气扬的向门口走去的林先生微微颔首。是的,去吧!她心中模糊的想着,你尽可以轻视我那不顾羞耻的女儿,但是,却有人会珍惜她,会爱护她,会和她去共创美好的人生呢!她关好了大门,回过头来,是的,那年轻人坚强挺拔,神采飞扬,他该擎得住整个的天空呢!她觉得自己的眼眶潮湿,自己心里涨满了某种温柔的情绪。是的,幸好没有造成错误,幸好没有葬送了女儿的幸福!望着那对依偎着的年轻人,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淡漠的说:“好了,你们总不会在院子里吹一个晚上的冷风吧!清清,你还不请你的朋友进去?我的骨头都痛了,可没有办法陪你们了!”
她退进了自己的卧室,善解人意的关上了房门。
这儿,李长河和清清面面相觑,这时才感到他们之间那份陌生。整个事件的发展,对两个人来说,都像一场难以置信的梦。尤其是李长河,这个晚上的遭遇,对他来讲,简直是个传奇。他注视着清清,后者也正痴痴的看着他,那朦胧的眼睛里,是一片娇羞怯怯的脉脉柔情。
“嗨,我想……我想……”李长河终于开了口,但是,想什么呢?难道现在还要告诉她,这所有的事件都是误会?不,他眩惑的看着那温柔姣好的脸庞,他知道他永不会说出来了,永远不会!
清清嗤的一声,轻轻笑了。她低声说:“你想什么?进来吧,看看你送的画吧。”
他跟着她走进了室内。她垂着睫毛,半含着笑,半含着羞,她轻声的说:“你怎么想起送画给我的绝招?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幅画?”
他讪讪的笑着,红了脸,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于是,她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起,你注意到我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怎能告诉她,在一个多月前那个晚上,他第一次和朋友们踏进舞厅,在那灯红酒绿的环境下,竟会迷惑于那伊伊的夺人的艳丽?而今,面对着她那清澈的眸子,那真挚的眼光,那充满了灵性和柔情的注视,他变得多渺小,多寒伧,多幼稚!他几乎懊恼于自己竟有过追求那明星的念头,但是,假若当初没有那念头,他又怎会邂逅了清清?
他抬起眼睛,看了看清清,脸更红了。嗫嚅着,他含混的,低声的说:“你又何必问呢?或者,是从天地混沌初开的时候起,我就注意到你了。”
她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那样静静的微笑着,用深情款款的眸子,深深的注视着他。
墙上那画中的花在笑着,绽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第二天,王老先生坐在他的画廊里,看着李长河推门进来。
“嗨,老板!”李长河招呼着,有点儿讪讪的。
“是的。”王老先生注视着他。
“还记得我吧?”李长河有些不安的微笑着,却掩饰不住眉梢眼底的一份喜悦之情。
“当然,你曾责备我把画送错了。”
“哈!”李长河笑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从没有送错画,从没有!”“哦,”王老先生也笑了。“我知道我从没有送错过,我一直都知道。”
李长河瞪视着王老先生,一时间,他有些疑惑,不知这慧黠的老头儿是不是一开始就动了手脚,但那老头儿脸上丝毫不露声色。他不想再去探究那谜底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画都到了它们该到的地方。
他离开了常清阁画廊,在隔壁巷子里,正有人在等待着他。
王老先生目送他出去。他拿起了画笔,开始一面哼着歌儿,一面调着颜料。调完了,他停在那一幅幅画的前面,深深的一颔首。(本故事纯属虚构,清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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