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北平原里下河那里,有一条从平原西部奔流向东海的一条河流,它就是苏北著名的河流——蚌蜒河。
蚌蜒河在月光下流到一个叫苇子村的村庄的后面,它停顿了一小会儿,又向前流去。它之所以要停下来,是因为它要看一下在它的岸边坐着和躺着的一对年轻人。
初九的月亮还是一弯上弦月,像一叶弯弯的小船,漂泊在如河水一样蓝的湛蓝的夜穹上。
当黄昏完全降临下它的如雾纱似的帷幄后,月亮也将它那清冽的光波,投射向河面,使河水也变得波光粼粼起来;月亮还把它的温柔似水的月光倾撒向河岸、田野和青年男女身后的村庄。当然,月亮也用它略显苍白的手很怜爱地抚摩着这对青年男女。
男的叫陈学海,身材魁梧,长相英俊,穿着白色的春秋衫和蓝色的裤子。他坐在蚌蜒河河岸边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下,枕着他的大腿在稍作休息的女孩子叫邓亚芹。
邓亚芹跟他一样,都有二十三岁了,她的头发乌漆墨黑的,她的瓜子脸上的丹凤眼亮晶晶的,不过现在却微闭着,她的穿着碎白花褂和栗壳色裤子的颀长丰满的身子还在微微地动着。她还沉浸在刚才突然而至的幸福的余韵中。
他不觉把手伸过去又去抚摸着他眼前的女人,她睁开眼睛,不禁又让他沉醉不已。他把她抱到怀里,两人又开始轻声地说些只有他们才能听懂的话,而这些话在旁人听来,只不过是傻话和疯话而已。
他们想起他们这一路走来是何等的艰难,但最终他们还是坚定地走到一起了。他们觉得虽然付出了很多,但还是值得的。同时,他们也在心里暗暗地发誓,以后不管风吹雨打,任什么外来的力量也难以将他们分开。他们活要活一对,死要死一双。
哦,“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虽然是很古老而遥远的诗篇,但却是他们对爱情始终都忠贞不渝的铿锵有力的誓言,他们是会海枯石烂也不会变心的,不要说什么移情别恋,更不要说劈腿出轨。那都是那些明星闹的桃色新闻,他们这里根本不会传出花边消息。
她还记得他当初穿着一身学生服装来到村子里的情形。到了生产队里,他往男人堆里一站,显得很扎眼。因为他不会干活,空有一身力气,而无法用。
他不会干活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他家成份不好,他父亲是一个富农分子。因此,在那样一个年代,没有哪个姑娘会看上他,更不要说跟他结为终生伴侣了。
然而,她却偏偏看上了他这个西施不爱、无盐也嫌的回乡知识青年。
她仅仅在村小学附设初中读了些书就出学校门了,她到生产队里,把农村里的栽插、收割庄稼、薅草、施肥、间苗、治虫和打谷挑担以及挖墒等十八般武艺,都学得精得不得了。
她在生产队里是一个很难得的标致的姑娘,也是一个公认的好庄稼把式。
她老爸老妈也以为奇货可居,不管到她家说媒相亲的把她家的门槛都快踏低了,她老爸老妈都没松口。
哪知这死丫头(她老爸老妈骂她的话)高不成、低不就,她却看上了这个富农分子的儿子,就算不管成份,因为成份也不能当饭吃,但他不会干活啊,将来她总不能跟他去喝西北风吧?
但她却不管这些,因为她一眼就看中了他,她要队长安排他跟她一块儿干活,她好教他。
队长是她的舅舅,很偏向她,也百般袒护她,因为她舅母更喜欢她,只要她在舅母面前一撒娇,没有办不到的事。
因此,她顺理成章地带着他,她教他怎样干活。
刚开始,他还是很笨手笨脚的,她不厌其烦地教他,他逐渐就上路了。到了后来,加上他身大力不亏,他干的要用力气的活,比她还干得好。
他的进步,她都看在眼里,因此,她常常奖励他。
她家的条件现在要比他家还要好。因为成份好,她老爸和她都能干些能挣多工分的活计,她老妈还在养猪场养猪,又拿不少工分;相反的,他家成份不好,干的活都不太能挣工分,他老爸老妈过去养尊处优惯了,现在伛偻着个腰,真正的是一个三枪打不出一个屁的富农分子。
因此,到下午时,她妈妈都会在养猪场煮些饭拿给她吃。
在我们苏北平原,给人送饭一定要说“拿饭”,你千万不能说“送饭”;如果这样说,那些钻牛角尖的就会喷你说给死人才说送饭,给活人你咋能说送饭?
说到这儿,他们还会喷你一台,呆子,傻瓜,二百五,丢人现眼的现世宝,活报应,猪头三等等,不一而足,不骂得你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对不起“送饭”这两个字。
你们看看,尖酸地咬文嚼字到了何等走火入魔的地步。没办法,这就是方言的魔力。是魔力,不是魅力。
在那个年代,有多少优秀的青年就因为说话不能入乡随俗,轻则被人呵斥为傻逼,重则被当成不会说话的呆女婿而把心爱的姑娘丟掉了。呜呜【此处省略了漫长的哭泣声,真的有长江那样长啊,呜呜】。
她老妈拿饭来给她吃时,他说:“你妈送饭给你吃了!”她倒没说什么,因为她不是“咬文嚼字派”,而且她也不懂什么忌讳,她还很脆亮地答应了。
她老妈立马面沉如水,但她老妈当时也没说什么,因为看见她对他好,她老妈还是喜欢的,知道他家兄弟多,她老妈还有将他招赘为上门女婿的打算。
她老妈把饭碗搁在打谷场上的凉亭边的篮子中后,旋即就走了。她老妈心细如发,要把这个爱的空间留给他们,他们当时正好双双在打谷场上翻晒稻谷。
多好啊,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因为她虽然对他一见钟情,但她毕竟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她多少还是有些矜持的,她不可能倒过来去对他表白,她想让他向她说出那句最动听的话。
因此,她在跟他翻晒了一波稻谷(用翻耙把铺在打谷场上的稻谷推出一轮一轮的稻浪)后,乘在打谷场上的凉亭里躲晒太阳时,她去拿饭碗了。
她回头跟他羞涩地一笑,哇,那可真是“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姑娘温柔多情的笑,那种笑的杀伤力何其强大。
他对她以前的各种各样的暗示是熟视无睹、充耳不闻的,她都快要失去信心或者耐心了,但今天他却被她的别树一帜的靓丽击中了他的心。
他禁不住向前一步走,他那早已到天国的奶奶让他伸出了他那有着无比力量的手。他伸出手不是以前在学校时为了接篮球,而是从后面一下子就把姑娘抱住了。
他本来坐在凉亭里去欣赏近处打谷场、远方的诗和田野的,他甫一转回头,就看见了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抱住了她。
她虽然不是撒娇卖怪、搔首弄姿的女人,但他抱住她后,她还是身子震颤了一下,她顺其自然地倒到他的波澜壮阔的胸怀里。她对着他的脸仰起脸来,满脸红彤彤地对他说:“傻瓜,会让人家看到的啊!”
他这次却无师自通地聪明了,他说:“亚芹,没有人啊,我爱你!”他说着,就把她扳转过来,两个人来了个穿越到二十一世纪的世纪之吻。
她过了有两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才松开了他的手,她把饭碗拿过来,又从凉亭里(这种凉亭就是用几根木料做成的,上边盖着稻谷秸秆,很凉快)拿来另一只喝茶的碗,她给他匀了有半碗饭,然后端给他说:“学海,你吃吧!”她从她的放在凉亭里的一只布袋袋(不是现在的坤包)里变戏法似地拿过一双筷子来递给了他。
他表示他不饿,他不能吃她的饭。她嗔怪地说她以后人都是他的了,吃她一点饭又何足道哉。他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他从此就对姑娘唯她螓首是瞻了,她要他向东,他决不向西,她要他打狗,他决不撵鸡。她就是皇后,他就是很听话的小皇帝。哈哈!
我现在把那个年代的爱情的经典镜头回放给大家看,大家可能不相信,吃了半碗饭就感动得热泪如泉水流,也太那个了。
其实你不要不相信,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情况确凿是这样的。况且,这是人家姑娘给心上人吃的饭,这不是一般的饭,这半碗饭里每一粒米都蕴藏着姑娘对小伙子的深情厚意,你没吃到,你不懂的,只有男主陈学海才懂,因为他品尝到了姑娘给他的米饭。
不过,他们的爱情虽然得到了她老妈的默许和首肯,但还是得到了她老爸的强烈反对。
她老爸在她跟他的恋情曝光后,有一天傍晚冲到他家去,因为她到他家玩了,不仅玩了,还大大方方地坐在他家饭桌边吃饭。
他家的饭桌就放在村前庙广场后边、他家门前的空地上,秋天吃晚饭也是要在外边吃的。因为天气在白天刚到傍晚黄昏时还有些微暑气,如果在闷热的家中吃晚饭,你不浑身汗如雨下,我就把我叫稻香的名字倒过来写。
只要不下雨,只要不刮龙卷风,这样的镜头在秋天的村子里,是随处可见的,不单单是他家一家独有。
她老爸这人人长得还是有些人模狗样的,但做的事情不漂亮。他倒不是因为别的缘故,而是他不想女儿嫁给一个富农分子的儿子。
但他女儿却不买他的账,不仅不买账,还公然践踏他的底线。
他虽然不像美国总统那样,今天给这个国家设底线,明天给那个国家划红线,但他是她的老子,老子的底线,你做女儿的却想践踏,反了你了,小杂种,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
她老爸气势汹汹地冲到他家门前后,自然有那些好事者跟着他涌到他家门前了。她看见了,仍然镇定自若地吃她的饭。
她这咯样子,他和他家人也不好反对唦,再说了,他和他家人也没有把一个即将成为新的家庭成员的姑娘推出家门的道理。
就这样,父女俩针尖对麦芒地对峙着,父女俩虽然还没说一句话,但他们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暗流汹涌,让旁边的人都感到了剑拔弩张才有的火药味弥漫在看不见的战线上。
终于,她老爸这个猪头三开始吵她了。他说:“你看看你还像个姑娘吗?不谈我同不同意,就算你将来嫁给他,你一个还没过门的大姑娘,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家这儿吃。我看你脸皮比城墙还要厚,你跟不跟我回家?”
她不答她老爸的话,他的那个富农分子的老爸走上前跟她老爸打招呼,她老爸却手一挥,说:“你还蹬鼻子上脸了,这里哪有你这个富农分子说的话!”她老爸左一声右一声地呵斥他老爸是富农分子,富农分子。
他气得就要火山爆发了,被她在桌子底下暗暗地捏了捏手,他不禁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惊鸿一瞥地看见他的姑娘对他风情万种地微笑着,完全把她老爸丢弃在一旁。
这到底上演的哪一部电视连续剧哦,尽管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视连续剧,但男主和女主已把一个导演设想的一个经典的爱情镜头演绎得淋漓尽致,已经达到了天衣无缝、炉火纯青的境界。
那镜头是,在硝烟弥漫、弹火纷飞的战场上,一对情侣不管敌人气势汹汹地朝他们一步一步地逼来,他们仍然抓住那千载难逢的悲壮时刻,深情地拥吻在一起,真是叩人心弦、催人泪下啊,感动了无数正在恋爱着的青年男女。
正在这时,她老妈颤颤波波地走来了,她老妈大声詈骂她老爸了:“死老头子,打枪毙啊,一枪打十八个眼子哦,有你这样当爹的吗?我女儿愿意嫁给学海那小子,我也同意,我告诉你,你若是让我女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她老妈不愧是养猪的,很幽默的,此言一出,惹得众人哄堂大笑,笑得学海的小妹妹肚肠子都快要断了,她要她妈妈帮她揉揉,否则,小命不保。
就在这时,她舅舅来了,她老爸老妈忙跟她舅舅互相告刁状。她老爸说她老妈还说学海好是好,就是不会讲话,把拿饭说成了送饭。
她老妈接着也要告刁状时,她却站起来,朝舅舅点点头后,她就一道烟似地往村后蚌蜒河畔跑了。
她舅舅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这个外甥女还是相当聪明的,他赶忙朝着要追她的她老爸老妈说:
“你们吵什么?不怕人家笑话?孩子们有什么错了?芹丫头不过是到他家吃了一顿饭,有这么严重吗?什么富农分子,芹丫头要嫁给他的儿子,他就不是富农分子。多大个事,什么富农分子,还不是在于我嘴里说,我说他是他就是,我说他不是他就不是,这都取决于他待我家芹丫头好不好。”
她舅舅回头看见他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忙说:“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追!小子,我家芹丫头就交给你了,我告诉你,你若是待她不好,看我不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他如奉大赦,赶紧着忙地去追他的邓亚芹了。他到了蚌蜒河边,她果然在那棵歪脖子槐树下。深秋的夜晚,苏北平原还是有些凉意的。
她问他说:“冷吗?”他拥抱着她说:“不冷,有你在我身边就不冷了。”两人渐渐地向彼此赤诚以待,他们沉浸在探索人生真谛的诗情画意中,感到是那样的快乐和幸福。
爱的风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