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条金鱼

1

三年前，菊也嫁给木然的那个晚上，下了一夜的雪。木然说，那是老天送给菊也的婚纱。

菊也没有穿婚妙。因为木然和她是二婚。更因为他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上市公司的老总。第一次离婚，导致公司股价大跌。他不希望感情的事对公司有任何的影响。菊也想，大概是怕他前妻过来闹吧，毕竟木然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

他们只是悄悄拿了结婚证。木然和菊也两人的父母加上他们，六个人吃了餐饭。菊也家的父母虽然觉得太简单了些，但女儿总算嫁到好人家，也一脸遵守纪律的表情。

第二天早上菊也醒来得比木然要早，她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化妆，然后给木然倒了一杯水，加上三块冰块。又调好一杯温水。她用温度计量了一下，刚好40度。这是木然喜欢的。他每天早上的习惯是先喝冰水，把冰块嚼得嘎嘎响，让它们在嘴里化掉，然后再用温水漱口。漱口的水，要直接喷吐在地上，才过瘾。这样才是一天的开始。

菊也就拿着拖把，拖地。从木然吐的那滩子水开始。把全家二百四十平方楼上楼下拖个遍。这是从结婚半年前试婚时就养成的习惯。

菊也开始觉得怪异，但是渐渐也都习惯了。这些小细节和木然的帅气和成功比起来，真的算不了什么。

结婚的时候，菊也按风水大师的建议，在卧室的飘窗上养了七条鱼。两条黑色金鱼，两条红色金鱼，三条花金鱼。

家里的一切包括不办婚礼都是按木然的要求来的，独有这个，菊也笃信这个风水大师，她的人生中好多事情都被这个风水大师说中了。比如十九岁失恋，二十五岁会遇到一个有钱男人，会结婚，但是会有一灾，而七条金鱼放在卧室的那个位置，便可以挡灾。

2

木然当然是不信的。家里的一切都要按他说的来，独这七条金鱼，菊也力争：我连婚礼都可以不要，你就不能依我吗？

金鱼的条数和颜色都是根据菊也的八字和流年来配的。根据木然的要求，菊也在试婚的时候就辞掉了工作，呆在家里。所以每天给金鱼换水和喂食，对菊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有一件事情，菊也觉得很奇怪。她只是在结婚的时候，见过公婆一面。虽然父母有时嘱咐她要孝顺公婆，但她根本连见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她父母也和木然提过，逢年过节想和亲家一起吃个饭，木然都找出各种理由，不是说出国旅游去了，就是走外地的亲戚去了。

菊也的母亲觉得亲家家里亲情淡薄，完全不管儿子媳妇，心疼他们，拎了鸡汤做好菜品过去看他们，木然每次都不高兴，觉得菊也的母亲太过打扰。无非是说话声音大了些。

菊也的母亲每次来喜欢把家里也帮着打扫一遍。她是带着高兴的心来做这一切的。菊也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她是心满意足的。虽然亲情和女婿有一些怪里怪气，那也是有钱人的怪僻。

菊也结婚三个月后的一天，菊也母亲来她家里打扫卫生时，看到窗台上的鱼，觉得甚是可爱，便随手投了一些鱼食。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就死了一条红色的金鱼。当天，木然公司的股价就暴跌。

木然把这一切归罪到菊也，和不祥的七条风水鱼。已经深夜了，菊也哭着跑出家门，去找当初买金鱼的金鱼店，想把那条鱼补回来。但是，整个金鱼店的鱼全卖光了，只有一条金色的金鱼了。

菊也想着金色吉利，便买了回来。

3

木然除了早上的一杯冰水和一杯温水，对房间的温度、洗澡水的温度都有要求。房间要常年25度。洗澡水要打到50度。多一度或者少一度都不行。木然对温度特别敏感。

除了早上的冰水、温水、房间的温度、洗澡水的温度，还有三样最重要的，无论春夏秋冬，每天的晚餐要有火锅，每天的火锅要有七种酱料：花生、海鲜、麻辣、蒜泥、红油、腐乳、沙茶。满满一桌子。分明，就他们两个人。而且，是一个长方形的桌子，两个人各坐一边。光火锅的声势就够大的了，他还要另外点六样菜，每天不重样的。

这么多，当然是吃不完的。木然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冰箱。他会把这些吃不了的食物都放在冰箱里。让有需要的人来自取。每一天每一天，晚餐像一种仪式一样，或者说，被木然吃得很有仪式感。

院子的冰箱里的食物还真的会被人取走。有时候会留下感谢的话。有时候没有。菊也躲在窗户里看，取食物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有一个和木然长得很像的老年男子，除了周六周日，每天会来。三年半了，独有这个老年男子，一直坚持来。别的人，都是来来去去的。

菊也对木然说，你这么有爱心，把他们邀请进来啊。木然从来接下文。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有一天，菊也忍受不住问木然，你有没有发现，来取食物的人中，有一个老男人和你长得很像，和你真的长得很像啊。

那个时候，木然正在给鱼投食，手一抖，鱼食全撒了进去，木然没有作声，转身进了书房。菊也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三条花金鱼。天太晚了，菊也来不及出门去配金鱼回来，二人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菊也在睡梦中被电话叫醒，她母亲晚上突然离开了人世。时间正是那三条花金鱼死的时候。她父亲说怎么也打不通她的电话，打了一晚上，刚刚打通。但是分明，一晚上，菊也的电话是开着的。她是24小时开机的。手机记录并没有人打电话进来。

菊也的爸爸不知道木然的电话。这是木然除了早上的冰水、温水，房间的温度、洗澡水的温度、晚餐必吃火锅以及要七种酱料七道菜之外，最重要的第六件事，不要把他的电话告诉给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他只和她发生关系，不想和她的家人朋友有过多的交集。

以前，菊也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也答应下来，但是这一次，母亲的去世，父亲居然在打她的电话打不通的情况下，找不到女婿的电话，这让她觉得是个问题，很大的问题。

4

菊也哭了，哭得很厉害。以至于早上的冰水和温水的事都没有做。她痛快地坐在那里哭了十几分钟。到后来就成了干嚎，然后自己出门，回娘家，奔丧。

她没有叫醒木然。她觉得没有必要了。她那么伤心的哭，他不可能听不到。他只是装睡而已。他对他不想管的事，向来装聋作哑。

菊也的父亲说，如果当时母亲发病的时候能够找到她，也许能送到医院去，也许能见上最后一面。菊也把所有的恨都加到木然身上。如果不是木然这么怪异，如果这些年她不是那么对他言听计从，也许母亲是有救的。

菊也给母亲布置好灵堂，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赶往金鱼店，想补三条花金鱼。鱼老板说，花金鱼没有，只有金色的了。

菊也拿着那三条金色的金鱼往自己家里走，心想，如果昨天晚上补好，是不是母亲就还有救？

母亲的葬礼，父亲说还是要通知木然和他的家人。菊也说，花篮上有他的名字，也帮他父母送了一个。父亲说，那还是应该人到，毕竟是女婿和亲家一场，不然外人看来像什么样子？

菊也给木然打电话，没有打通。发微信告之了意思。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删除。菊也发疯一样拦了辆车，去木然公司找他，公司员工说他并没有来上班。菊也慌了神，打110报警。警方说，这根本够不上立案条件。

情急之中，菊也想到一个人。她回到自己家里，按照木然的标准，准备了一桌晚餐，有火锅，七种酱料，加火锅一共七道菜。做完之后，直接打好包，放在院子的冰箱里。

晚上八点，那个长得很像木然的老人准时出现了。他像往常一样从冰箱里取了食物准备走，菊也叫住了他：等一等，您认识木然，对吧？

5

那个老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眼睛，分明就是木然眼睛的老年版。

可以说很熟，但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我认识他，他也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认识我。老男人说的话像谜语。

菊也没有时间和他绕来绕去，直接说，木然失联了，把她拉黑了。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但是她直觉是出了大事。她母亲刚刚过世。她也联系不上木然的父母，如果他认识木然或者木然家的亲戚，麻烦联系一下。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认识他？他是上市公司的老总，我只是一个流浪的人。每天，只要我精神好走得动，我就会来领取他对我的施舍。他从来没有出来和我打个招呼。

但是你天天来呀，而且，谁都可以看到，木然的身上有你的影子。菊也说。这是一件她怀疑已久的事，这下终于说了出来。

老人，默不作声。然后，双手抓着头发，蹲下来，把头和脸埋进手里。我没有脸，见这个世界的人，更没有脸见木然。他这么对我，也是应该的。

这个老人，就是木然的父亲。竟是木然的父亲。木然的父亲年轻时曾经背叛过木然的母亲和木然，一个人在外面又有了家室。即使木然的母亲后来生病，他也不管。后来木然给他打过电话，但是父亲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了。木然的母亲在贫病交加中离世。木然发奋读书，成绩优异，但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

第一次婚姻，妻子很美，家世也好，就是岳父母觉得他这人太怪了，要求又奇特，无父无母像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就去找私人侦探调查。妻子也觉得受不了他的令人窒息的约定。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多？

因为私家侦探后来找到了我，并且把我的照片给到亲家。我和亲家还有木然，是见了面的。当时木然整个人崩溃发疯，完全不能面对。

他们的婚姻解体，木然也住了一段时间医院。私家侦探找到我的时候，我也再度地妻离子散，受到了应有的报应，一个人住的地方都没有，帮人看大门。

住院？木然当时什么病？

精神方面的问题。医生说他有强迫症，还有精神分裂。

6

还是找不到木然。菊也带着老人一起参加了自己母亲葬礼。对外，就说是木也的母亲已经过世了。就是本来的情况。本来那些亲戚朋友也没有见过木然父母长什么样。只是对于木然工作繁忙到不能赶来参加岳母的葬礼不能理解。

找到木然，是半个月后出现在报纸上的寻人启事。中心医院的精神科里有一个青年男病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只是每天早上一定要一杯冰水，一杯温水，对房间的温度、洗澡水的温度都有要求，还要求要做六个菜加一个火锅，火锅要七种酱料……

菊也和木然父亲从不同的地方赶到了医院。他们知道，那就是木然。果然是木然。

在父亲和菊也的陪伴下，医院里，木然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转。每天按时打针、吃药、治疗。三个月后，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基本恢复。但是他只认菊也，不认识父亲。菊也想，也许他是故意装的，他的心结还是没有打开。

菊也让木然的父亲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还为他专门准备了房间。木然没有激烈反对。菊也白天去木然公司帮着处理一些公事。对外说他有一些私事和家人在一起。晚上回来为他们父子按照木然之前的标准做晚餐。

菊也这才知道，六个菜，加一个火锅，七种酱料，那是木然的母亲为父亲曾经精心准备的，火锅和酱料都是他的大爱。但常常每次都是精心准备，再倒掉大半。因为他根本就很少回这个家。

冰水、温水，房间温度、洗澡水温度……他对温度的敏感，因为他对温暖的渴望。童年是一次创伤，结婚后岳父母的调查则是被那伤生生揭开了……所以才有了第六条家规，电话号码不得给任何人。

菊也母亲的意外去世，菊也的哭声，加上之前菊也对那个神秘老人的怀疑和打探，都触发了木然敏感的神经。木然的心承受不起。他逃掉了，也崩溃了。

7

菊也这几个月，也慢慢了解了木然。她发现一个秘密，他其实很享受和他父亲共处一室的感觉。所以才一直不去上班的。但是他又害怕去承认这一点。

菊也从放在院子里的冰箱上，就可以看出，其实，木然还是关心父亲爱父亲的。这层父子关系，他是认的。

从木也父亲住过来的第二天早上，看到他父亲是怎么洗漱的，菊也就明白了，在木然心里，父亲的位置。老人早上起来，问有没有冰？把冰块嚼得嘎嘎响，让它们在嘴里化掉，然后再用温水漱口。漱口的水，直接喷吐在地上。他抱歉地说，年轻时一直如此，总被木然妈妈说，但是，改不了。木然还批评我，这样不卫生。

木然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也不怎么和菊也说话。只是回家后，他会记得一件事，去给金鱼换水。

那天早上，两天黑鱼和一条红鱼死去的时候，木然的父亲用一个盒子小心地把鱼装好，埋在了院子里。木然下去，和父亲一起把三条金鱼埋葬好。上面还种了花。他似在自语：你说，它们像不像一家三口？

木然的父亲站起来，给了木然一个大大的拥抱。小时候，木然也是养金鱼的，他的小金鱼死了，他爸爸也是和他一起葬过一次的。

七条鱼已经全部换成了金色的金鱼。木然清醒了过来，每天工作充满了激情，下班回来和菊也还有父亲一起团圆吃饭，偶尔，菊也的父亲也过来一起。

最爱坐在一起吃火锅，七种酱料，满满的爱，热气腾腾。

院子里的冰箱一直放在那里。那是自木然那年因被前妻家调查，见到落魄的父亲后，形成的第七个怪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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