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个小书房,三个焦糖色的楠木书架一字排开,收着历年积攒的旧书,收纳方式是见缝插针、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或横或竖,将空间最大化利用。旧日光阴都被压缩在发黄变薄而终至易脆的书页中,入眼入鼻都是风尘气息。但若是抽出一本,只需看到封面,记忆就会被迅速解压,膨胀得几个文件夹都装不下。
这上面堆着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版的各种书籍,这其中有一些是我年少时省吃俭用买下的杂志,如当时风靡一时的一月一期的《故事会》《读者》《青年文摘》《意林》,后来人戏称之为“四大名著”的。买的时候是簇新,我也甚为爱护,但二十几年的光阴如汗血宝马跃过深涧一样容易,它们早已满纸斑驳,垂垂老矣,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将其弃之如秋后之扇。
我虽然一边感慨自己“故人心易变”,但一边又理所当然地不会内疚,虽然不再爱,但这书架上终有它们的一席之地,对旧爱能如此,我亦不算十分薄情。再说,岁月未曾饶过它们,亦未曾饶过我,我不也面目全非了么?彼此原谅互相看开,共居一小楼,相守到白头,也算圆满了吧。
小书房也有一些已成绝版的小人书,于今我仍是念念不忘,白月光算不上,朱砂痣也不是,但若是失去了,我就像宝玉没了通灵宝玉一样,心中总会空一块。其中有不成辑的《红楼梦》,只得三四本,记得有两本是《抄检大观园》和《金桂之死》,每一页都是黑白画面和数行概述文字,但笔触精细,亭台楼阁、假山花木、曲折栏杆上的纹理、女儿们裙袂上的褶皱、闺阁里的几案瓶花、笔墨纸砚一样不缺,而且线条柔美而不失大气,画风雅致又富贵逼人。
记得那时我经常对着这一页一页的小画浮想联翩,常幻想自己是穿行于柳阴花畔的林黛玉,时而在游廊中教鹦鹉读诗,时而在潇湘馆的床上睡午觉,想得久了,有身入画中之感。全盛时期的大观园,便是我青春时期最美的梦境了。因为太喜欢,还画了很多仕女图,远山眉,秋水眼,绿罗裙,绣花帕,长发绾成各种式样……若是能坚持下去,也可以在如今中老年时期聊以消遣了,懒惰果然是限制才华的第一杀手。
小人书以前没有电脑,也没有智能手机,那么多空洞漫长的时间里,看书已经是最有趣的事情了。但买书不容易,好书更难得,而彼时我既年少又贫穷,本地书店既破败又高傲,大多数时候,我因为囊中羞涩而遭受店主冷眼。于是中山路夜市上的旧书摊成为我买书的最佳选项,往往每个月发工资之后,就连夜奔过去,比红拂夜奔还急切,然后在璀璨华灯下蹲在街边细细翻捡,竟也收获了不少好书。
如有一本讲中国古代文学史的,很厚,内容又全,文字又好,看了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古典文学书啊,以后便照着上面提过的书名着意去寻找。例如一些很小众的,《好逑传》《花月痕》之类,虽远远不及红楼三国,也有其独特有趣的地方。
还有一本讲灯谜的,灯谜的历史、猜谜的逸事、制谜的方法、谜格的解释、精品谜语的鉴赏等,无一不备,让我叹为观止之余,也学着制谜,还曾在互联网兴起时在某个论坛里担任过谜语版主,天天猜得不亦乐乎,偶然也大着胆子制几个谜语来唬唬别人。多少风流往事,尽被雨打风吹去,如今我猜谜功力早已被柴米油盐废掉,更别提制谜了。
前几天去找资料书,无意中翻出一本《唐人绝句选》,用旧日历纸包着封面,翻开一看,内容上佳,至于购于何年月,却是一点也想不起。忍不住把日历纸撕开,这才发现是中华书局在1982年出版的,那时我刚出生,这书和我一样大呢。不免又在心中发了一通感慨。
比我年长的书成套的《琼瑶全集》也赫然林立于架上,排成好几行,一眼看过去,极有年代感。我现在一旦无聊起来,还会特意去拿一本来看,爱情至上,生死相随都是书里事,书外人早已是金钱要紧,惜命第一了。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当年迷恋这些书的人,自然嗤之以鼻的,可是当初,豆蔻年华,少女情怀,谁没有过呢?看言情小说也是有鄙视链的,看亦舒的鄙视看琼瑶的,看琼瑶的鄙视看席绢的,看席绢的容易和看于晴的开撕……不好意思,我都看过。
如今买书是容易了,书的装帧设计也越来越精致,但看书的热情和当年相比,已然式微。那时便是地上半埋着一截纸片,我也会扑过去扒出来,像生怕错过藏宝图一样细看一番。而现在呢,每个月买书如山倒,看书如抽丝。有时我都怀疑,我这么频繁买书,是真的爱看书呢?还是为了弥补年少时的遗憾?又或者我只是想圆一个坐拥四面都是书墙的梦。我到底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呢?这注定是没有答案的。幸好人生没有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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