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父亲住院几天了，母亲一个人在家，父亲挂着母亲，特意嘱咐我常回去看看。

因为学校的事情，记着父亲的嘱咐，却一直没有能够脱开身。今天没有太多的事，终于可以回家看看母亲。

一大早，我就起床，先是坐公交车到邻村，然后徒步走着回家。

路过我初中时上学的母校，也是我初为人师的地方。但是，它已经完全没有了原来的样子。每次回家，我都会路过这里的，但从来没有想到进去看看，我不愿意用它现在的模样打破我原来的记忆。在我认为，记忆中的地方总会美好于现实。打破了，就再也不美了。甚至可能还会有点失落或者是绝望。

比如，我读鲁迅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蝴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甚要好得远。”

这段文字被我背的烂熟于心，百草园的美好样子一直让我神往，我无数次幻想它的美丽，直到那一年，我真的在鲁迅的故居见到了这个小园子，说不出来的失落，觉得被迅哥儿骗了，我安慰自己，这文字原本也是鲁迅记忆里的，记忆中的东西总是美好的。

从那以后，我绝不轻易的去回望我记忆中的地方。

但是，学校门口峡谷里的石头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边走边看，哪块石头是我曾经坐在上面读过书的；哪块石头是我曾经站在上面洗过脚的；还有哪块石头是下雨天我踩着过河去上学的。看着看着，我还真的能够找到我坐过的踩过的石头，它们一点也没有变化，时间也不是有力量使任何东西都发生变化的，石头就不变。

看着看着，父亲的影子就出现在石头边上了。那时候学校上晚自习，下自习后，父亲不放心，总是会去接我和姐姐。

特别是夏天，我们需要经过一条河才可以到学校，河上起初的时候没有桥，下大雨的时候，河里会有很大的水，我胆子小，不敢过，都是父亲牵着我的手领我来回过去。我踩在石头上，父亲在水里护着我。

走在回家的路上，仿佛回到了上初中的时候。

那时候，这条路是条土路，因为我们村有煤矿，每天都有很多拉煤的车经过这条土路，所以这条土路就变成了黑色的土路，黑色的灰尘很厚很厚，我们的鞋子裤子每天都是黑色的。这让我特别讨厌，因为我喜欢穿浅色的衣服，每天走黑土路，就需要经常洗衣服，而且那些煤灰很难洗干净。我经常因为衣服洗的勤，被母亲训，母亲总说我好好的衣服穿不烂就洗烂了。

这条黑土路上，有我像煤一样黑色的记忆。那就是经常遇到蛇。有的时候，盘曲在路上的，有的时候，是游走的，写到这里我的头皮就发麻的感觉，没有办法细致描述它们的样子。每次发现它们，我的反应就是傻呆住，既不跑也不叫，脑子一片空白。呆几分钟后，飞速跑开。这个时候，想到的就是父亲快点来救我。

当然，在这条黑土路上，也有很多美好的记忆，春天来的时候，路边会开很多苦菜花，我喜欢把黄色的苦菜花摘下来夹在本子里。我打小不爱说话，觉得这苦菜花的卑微和坚强，以及虽然微小但也努力盛开装点春天的品质，我很欣赏。也许，我小时候对自己的定位就是苦菜花这个样子，以至于一辈子也没有大的出息，从来没有远大的志向，就甘愿这么平凡的活着。但也如苦菜花，内心从来没有真正的卑微过，在心底踏实的绽放着自己该有的美丽。花与人也是以类聚，以群分的，这就是缘分。

在这条路上，父亲的影子会出现在雨天，雪天，和晚上放学后。

下雨天，父亲会带着草帽，披着塑料布，手里拿着家里唯一的一把伞接我，因为父亲知道，我是宁可挨淋也不会披雨布的。我小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性格，安静而执拗。父亲总是想方设法的默默满足我一个孩子的虚荣心。

下雪天，父亲怕我们滑倒，总是小心翼翼的拉着我的手护送我上学。记得一个雪天的早上，因为雪的映照，父亲早早的叫我们起床上学，来到学校才知道天色还早得很，父亲就这样陪我们在校门口的雪地里等到天亮。

这条上学的路，满载着我的回忆。

我也记得，我边走边背书的样子。后来我大点后，知道学习了，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学姐用功学习的事，说她，回家吃饭的路上都是背书的，我就记住了。我也学她背书，别说，真的挺管用，一边走着，一边背着书，有的时候采朵小花，有的时候捉个蝴蝶，所以，我不说话的世界里，特别丰富多彩。

初中毕业的时候，父亲要我考高中，我不愿意，因为我想快点当老师。我喜欢当老师，到现在，父亲总是对别人说，我们三个当姐姐的考取了中专，没有上高中考大学，是因为他供不起我们，只能让我们仨大的做出牺牲，让三个小的上高中考大学。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愧疚的。我知道，父亲忘了，我是自愿不上高中的，当然，在父亲的记忆里，他可能只会记得他无力做到的事吧。

我们的上学时光，父亲一点也没有少操心。那个年代，父亲能够做到让我们姐妹六人都读书，而且还能够坚持给我们订阅《语文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还给我们买小说散文看，比如《三里湾》，《苦菜花》等，就是现在的家长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格局和意识。所以我上学的路上有父亲太多的无声的影响。

就这样想着走着，到家了。喊一声：娘。母亲应声出来。

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劲的埋怨父亲心眼小，说他又是怕她吃不好饭，又是怕她忘了吃药，又是怕她摔倒，又是怕她用电不安全又是怕她忘了关煤气……母亲说的我直想哭。

父亲不在家，我这才发现满家里全是父亲的影子和足迹。家里的小菜园是父亲侍弄的，院子里的花是父亲养的，客厅里的书是父亲的，琴是父亲的，一包包的药是父亲放好的，衣服是父亲洗的，书房里的笔墨是父亲的，墙上的字画是父亲喜欢的………

母亲拿出她吃的药来，父亲在家，都是他拿给母亲吃的，有的时候，缺少什么药，母亲会和我们说一下，让我们捎回去点，但是大部分药都是父亲给母亲拿的，有父亲在，我还真说不清母亲需要吃什么药。

我这才发现，父亲在这个家里是这么重要。

一整天，陪着母亲，我就忍不住的想哭，我不习惯父亲不在家的日子。

这条回家的路，我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年，我想一直走下去……

父亲，你可要安康！女儿还没有做好长大的准备，你不许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