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 咏朱淑真》
咏尽春愁唯淑真，梨花寂寞院庭深。
金龟婿有铜钱臭，月下人无抱柱心。
敢以和衣怀里睡，痴将玉体慰湘君。
断肠若许真情渡，夜夜如何泪不禁。
注：
咏尽春愁：朱淑真，号幽栖居士，无字，其残留近二百首作品之中，独以咏春诗词过半，故曰：咏尽春愁。
金龟婿：淑真以父母之命嫁文法小吏，虽无饥馑之虞，却失琴瑟之欢。
月下人：淑真词《生渣子 元夕》有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下人特指其诗中提到的“萧郎”。
抱柱：抱柱即尾生抱柱，尾生与女子约定在桥梁相会，久候女子不到，水涨，乃抱桥柱而死，此比喻为至死不渝的相守，据传朱淑真离婚后私会了一位心上人，可此人后来却离开了她，离开的原因已经无法得知，但朱淑真却因其离去而“投水自尽”（此只是推断，无确切证据），后又因其父母将其大部分的诗稿焚烧殆尽，致使后人无法从其残留作品中找到蛛丝马迹。
怀里睡：朱叔真词《清平乐》有“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句。
慰湘君：后人从朱淑真残存的诗词及序中之语：其不能正常下葬，盖因其尸身无存之故，推断其为情所困，投水而死。故以浪漫之笔写就“慰湘君”，湘君即湘水之神。
断肠：即《断肠集》，是朱淑真为自己作品所题之名，遗憾的是淑真死后，其父母将其焚毁殆尽，致使后人无法欣赏到至性至纯的情感经历以及至高至深的艺术造诣。
写这位南宋女词人前，我犹豫了好久，原因有三，以目前残存的诗词来鉴定她的文学造诣已是管中窥豹，流于狭隘与浅薄；其二，朱淑真一生过于模糊，如果胡乱猜测或如同其他后续文人般抵毁她的爱情，哪怕这种爱情带有走私的成分，也会让我感到愧疚；其三，仅从魏仲恭所整理出来朱淑真所留下的残存诗词及序就能看出，朱淑真文才远在易安之上，且更接地气，不知为何后世人认为其才能要屈居易安之下？何况朱淑真除了诗词成就，还专绘画，其所画红梅翠竹得到历代画家极高赞誉，如明代大画家沈周在《石田集·题朱淑真画竹》就写下“绣阁新编写断肠，更分残墨写潇湘”之句，据此我还妄自推断《红楼梦》中女一号林黛玉的原型很有可能就是朱淑真（《红楼梦》作者有人考证为朱家后人“八大山人”朱耷）。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以休生连理枝？
所谓悲剧，就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依照朱淑真的介绍，其家势并不差，何以父母未能帮她觅得琴瑟之音，而嫁给只剩铜臭之味的文法小吏，朱家在南宋是豪门，在选择夫婿之时必不会有太差的眼光，朱淑真哪怕能够象李易安一样找一个略差一点的赵明诚，估计也不会郁闷到提出离婚这样大胆而又不时宜的举动。我从她所剩不多的游戏诗作中，可以窥见到这位巧慧狡诘的女子是多么让人追慕：
《圈儿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 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侬意：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
还有那说不尽的相思， 把一路圈儿圈到底。
《断肠迷》
下楼来，金钱卜落；
问苍天，人在何方？
恨王孙，一直去了；
詈冤家，言去难留。
悔当初，吾错失口；
有上交，无下交；
皂白何须问？分开不用刀；
从今莫把仇人靠；
千里相思一撇消。
第一首词明显是写给新婚丈夫的，可惜丈夫根本就没有琢磨出妻子的用意，据说还是朱淑真指点这个榆木丈夫才得以解开；第二首明显是写给“情人”的，里面还是从一到十的字迷。根据这一到十可以推断，朱淑真是真真的爱到了骨子里，也恨到了骨子里。除了这两首，据说还有一首《旋机》诗亦为其所作，只是《旋机》诗过于复杂，就不呈列如此，有兴趣的朋友可自行查阅。这两首诗在艺术上并不是太高，但在表现一个女子的聪慧和率真上却是巴皮恰肉。
写朱淑真，当以李清照作为参照，李清照之幸是因其找到了地位和才能基本相当的夫婿，而这正是朱淑真的不幸。如果要论拼酒和作诗，李易安除了“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尚能显摆几下，其他估计也就不好意思说出口，当然，易安词里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也是让人耳目一新然，而，要论艳词，这和淑真词“和衣睡倒人怀”也并无本质之别吧。相比易安，我更喜欢朱淑真的率真与洒脱，试想千年之后的年轻男女，大庭广众之中能够面不改色的“和衣睡倒人怀”的也不多，何况，她更敢直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而李清照面对老公找小妾也只能来句“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作小媳妇状，哭哭啼啼。
如果要论情感的专一，李清照在情感专一上即是懦妇，亦无贞洁可言，相反，朱淑真却不但敢爱，还敢为爱献身。如果说李易安是现实与物质的代表，那么朱淑真能算得上纯情与挚爱的楷模。以下，不妨从品词中加以讨论：
《菩萨蛮·木樨》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
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
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
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
李易安和朱淑真皆写过若干首咏桂花的词，易安词最经典的是其《鹧鸪天 桂花》中的这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在老夫看来，朱淑真的这首在意境和层次上要高出易安许多，在此不展开论述，读者可自行体会。
除了写桂花，朱淑真写梅花的词更多，在咏梅词里，朱淑真把自己当作一尘不染的梅花，与李清照把自己比作梅花不同，李清照笔下的梅花表现的只有高贵与孤傲，所表现的经典无非这句“此花不与群花比”，而朱淑真则是将梅花的各种情态，各种处境写得淋漓尽致，如水银落地，无孔不钻。如以下几首：
《菩萨蛮·咏梅》
湿云不渡溪桥冷。蛾寒初破东风影。
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栏杆，夜深花正寒。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一
明窗莹几净无尘，月映幽窗夜色新。
惟有梅花无限意，射人又放一枝春。
其二
爱日烘檐暖似春，梅花描摸雪精神。
清香未寄江南梦，偏恼幽闲独睡人。
其三
病起眼前俱不喜，可人唯有一枝梅。
未容明月横疏影，且得清香寄酒杯。
其四
的皪江梅浅浅春，小窗相对自清新。
幽香特地成牵役，不似梨花入梦频。
朱淑真词如果不是被焚毁殆尽，估计更多精品还能呈现在我们面前，以朱淑真比李易安似乎有些唐突与不适，但通过比较我们更能清晰的看到两者品味的高下，如果把李易安比作醉酒的贵妃，那么朱淑真更象是东坡的婵娟。
朱淑真虽然只留下不到二百首诗词，但她的作品却是充满着人间烟火，她写春愁，写秋怨，写玉雪，写清风，写明月自是清泠脱俗又回归人间，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她篇幅不多的诗中，看到她怜惜下层苦难的恻隐之心，兹录如下：
《苦热闻田夫语有感》
日轮推火烧长空，正是六月三伏中。
旱云万叠赤不雨，地裂河枯尘起风。
农忧田亩死禾黍，车水救田无暂处。
日长饥渴喉咙焦，汗血勤劳谁与语。
播插耕耘功已足，尚愁秋晚无成熟。
云霓不至空自忙，恨不抬头向天哭。
寄语豪家轻薄儿，纶巾羽扇将何为。
田中青稻半黄槁，安坐高堂知不知？
《膏雨》
添得杨柳色更浓，飞烟卷雾弄轻风。
展匀芳草茸茸绿，湿透夭桃薄薄红。
润物有情如著意，催花无语自施工。
一犁膏脉分春陇，只慰农桑望眼中。
《雪二首其二》
谁剪飞花六出尖，素娥肌肉莹相兼。
分明幻玉迷青嶂，轻薄随风入画檐。
冻笔想停诗客手，寒蓑宜拥钓翁髯。
长安陋巷多贫士，可见鹑衣透胆严。
读朱淑真词最大的益处是能够看到她之前几乎所有词人的影子，而且其水准有过之而无不及，如《鹊桥仙 七夕》就不逊色于少游之作，《除日》超出王安石作品，《卜算子 咏梅》让陆放翁脸红，而重阳《九日》之诗又穷追杜牧之《九日重阳登高》之水准，其他就不一一例举：
《鹊桥仙·七夕》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除日》
爆竹声中腊已残，酴酥酒暖烛花寒。
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风光不一般。
《卜算子 咏梅》
竹里一枝斜，映带林逾静。
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
吹彻小单于，心事思重省。
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
《九日》
去年九日愁何限，重上心来益断肠。
秋色夕阳俱淡薄，泪痕离思共凄凉。
征鸿有阵全无信，黄菊多情更有香。
自觉近来清瘦了，懒将鸾镜照容光。
如果不是偶尔几首写爱情的诗词，我们会一致认为朱淑真是位完美到几乎无法被挑剔的婵娟，但也正是由于有了那几首大胆而露骨的诗词描写，才让我们感受到仙气的回归，人间的至爱。其实，在残存的诗词集中，亦有许多写情感的诗词，本着体现全面立体的淑真形象，老夫亦摘录若干诗词供读者品评：
秋夜牵情
纤纤新月挂黄昏，人在幽闺欲断魂。
笺素折封还又改，酒杯慵举却重温。
灯花占断烧心事，罗袖长供把泪痕。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闲闷闲愁百病生，有情终不似无情。
风流意思镌磨尽，离别肝肠铸写成。
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酷爱清香折一枝，故簪香髻蓦思惟。
若教水月浮清浅，消得林逋两句诗。
月待圆时花正好，花将残后月还亏。
须知天上人间物，同禀秋清在一时。
秋夜闻雨三首
似箭撩风传帐幕，如倾凉雨咽更筹。
冷怀倚枕人无寐，铁石肝肠也泪流。
竹窗萧索镇如秋，雨滴檐花夜不休。
独宿广寒多少恨，一时分付我心头。
似篾身材无事瘦，如丝肠肚怎禁愁。
鸣窗夜听芭蕉雨，一叶中藏万斛愁。
闷怀二首
黄昏院落雨潇潇，独对孤灯恨气高。
针线懒拈肠自断，梧桐叶叶剪风刀。
秋雨沉沉滴夜长，梦难成处转凄凉。
芭蕉叶上梧桐雨，点点声声有断肠。
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春宵
梦回酒醒春愁怯，宝鸭烟销香未歇。
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
PS：不爱八卦的文人似乎显得不够雅意，不会幽默，其实恰恰相反，拿前人某段风流某个逸事来添油加醋的胡侃正反应出素质之低和文品之陋。朱淑真因追求真爱而落得个身败名裂，悲乎。然而，纵使在对其千夫所指的历史长河之中，亦有无数追慕其才，爱慕其性的率真之人，此亦足矣。
又：思索再三，还是把她大胆露骨的《清平乐》摘录如下，让后人领略千年前的爱恨风流：
《清平乐·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又，年少时的朱淑真是有着梦想的，正如她这首《秋日偶成》里所写的那样：“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没有等来萧郎的万首诗，等来的只有千年冷月和一杯黄土，凄凉之际，再录一首《问春》，纵君负我，我亦不负。
《问春》
春到休论旧日情，风光还是一番新。
莺花有恨偏供我，桃李无言只恼人。
粉泪洗干清瘦面，带围宽尽小腰身。
东君负我春三月，我负东君三月春。
又：写两宋词人，朱淑真诗词是我引用最多的一次，无有他因，是真难取舍。
网友评论